卷一 第六章 經年空餘寂(1 / 3)

“哐啷。”瓷片碎了一地。

有人咬牙切齒,一連揮落三個花瓶,陰冷的深宮,不見天日的地方——為什麼,他一定要在這種地方被人嗤笑,甚至沒有一分憐憫?

“魏——搖——光——”他咬牙切齒蹦出幾個字,正是“建庶人”朱文圭,好不容易將朱文奎拉了進來,當初一步步慫恿他去做這些事的始作俑者——魏搖光,竟然反咬一口威脅他!

“嗯?本公子在這兒呢。”搖光掏掏耳朵,“你不需要這麼大聲。”他還笑得很清甜,閑懶地找了個好位置坐了下去,“本公子不需要一個野心……嗯,這麼大,”他伸手打了個圓的比方,“不對,應該——這麼大,”他又將手的範圍擴大了些許,“嗯,這麼大的人。欲望可真是個好東西,有欲望就會有利用,朱文圭——你怎麼就想不明白,我們之間也不過是個利用關係?”不過好可惜,他魏搖光很不喜歡被別人利用,想他天下一等一的大好人,怎麼可以被人利用了做壞事呢——很丟臉的呐。

“……”朱文圭臉色頓時蒼白,他不知搖光究竟知道幾分,一時說不出話。

搖光站起身,抖了抖華服,緞帶都輕飄飄的,他的手腕上還掛著佛珠,微微地側目,“本千歲說過,你可以不甘心,也有資格有權利找皇上拆穿一切,但是——”他神色一轉,並不犀利,而是寧雅,很平靜的寧雅,“你想拖錦衣衛下水要陸折泠死,我不同意,你還想拉東廠下水,要我義父的命,我也不允許。”廠衛現在鬥得極其厲害,外加內閣一部都對這兩個特務機關恨之入骨,身為內閣閣老楊榮之子的楊風吟定然是希望陸折泠與魏公公被禁職甚至對東廠的覆滅樂觀其成,而大理寺的人又怎麼會袖手旁觀?未央向來與陸折泠交好,六部以下,是錦衣衛與內閣各占半壁江山,而司禮監統領明宮二十四衙門,十二監、四司、八局哪個不是聽命魏公公?未央現與魏延謹也是水火不容,若是朱文圭在這個時候煽風點火,原本不過一個朱文奎的身份問題就會擴大,牽連的不光是錦衣衛和東廠,六部和大理寺包括他魏搖光都逃不了這個責任,那不是滿城風雨,而是——天下大亂!

天下大亂——他魏搖光,可不喜歡看到。

恐怕,朱文圭一早打的就是這個鬼主意,可是這一步棋,下到這裏該適可而止了。

然則退一萬步來說,這裏的人,有些是他至交,有些是他好友,甚至是他魏搖光的敵人,但是一旦任何一方的勢力失利,無疑是整個朝堂的勢力偏失,更別說還有他的義父,他也絕不可能袖手旁觀。

搖光一語道出,朱文圭臉色更加不好,搖光很喜歡稱自己是公子,九公子就是他最喜歡的稱呼,他很少稱自己為千歲——但是,他一旦用了這個“千歲”,那麼就說明,他認真了。

千歲,九千歲,千秋萬代,都是朱棣手下的千歲,都是大明王朝的千歲。

這個少年公子,掩袖遮麵,唯一的一隻眼睛裏流露的是朱文圭沒有看懂的笑意。

搖光也不再管朱文圭。不過一個得了失心瘋的瘋子,他甩甩袖子就跨出了門去,沒有將朱文圭咬牙切齒的神情放在心上——

他討厭一切,討厭這裏活得好好的所有人,討厭大明王朝的一切——江山,天下,都換不來他一個人的自由與榮辱,他早就不怕死了——很早,就不怕了——

他不明白當初魏搖光的理由就好像也不明白現在搖光又是拿著什麼理由在阻止他,但是——

接下去的棋,卻是非走不可。

明月清冷,泗水安寧。

錦衣衛的大牢陰冷如常。

開了牢門,退了獄卒,他腳步極輕,每落下一步都有微小的塵埃揚起在鞋麵。

站在牢門前,他有些神色不定。

裏麵的人靠著牆角,睡著了。

這是他第一次來看她,整整三個月,他知道他不該來的,卻不知道為什麼還是走到了這裏,也許隻是想弄明白搖光口中那句——她每天做著同樣的奇怪的事,為什麼不厭煩?

他想知道她在做什麼。

他突然很想笑,好像每次他都隻敢偷偷摸摸地來看她,就像風憐懿說的,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不能光明正大——他本來就不是個能光明正大的人了。

他本來在笑,可是猛然頓住了,就在他看到她的衣裳的時候。

並沒有很多的血,甚至不像是受了什麼重傷。

“哐啷。”手攀上牢門,晃動了鬆弛的鎖鏈——他寧可見到她滿身的血也不要見到這種——淩遲!

在這裏,用刑逼供是家常便飯,東廠會對桑枝用刑,也該在意料之中。

許是被那聲音驚動了,桑枝眨眨眼抬起頭,她看見了鳳兮,似乎有些不敢置信,這才從嘴裏滑出兩個字:“鳳兮……”

那聲音有些顫抖,有些沙啞,這該是她三個月來第一次開口。她慌忙起身,結果腳下不穩,跌了下去,“砰”一聲,頭磕在牆上,她沒有喊疼也不叫一聲,好像三個月習慣了,她不覺得這種習慣有多麼可笑可悲,慌忙爬起來。

鳳兮沒有動,就站在門外看著她——她怎麼,還是這樣——看見他,就可以不顧一切。

“鳳兮……”她喚了聲,好像有些開心。

開心?

鳳兮心裏陡然像被絲線勒住了呼吸,就在她又一個不穩要跌在地上的時候,他推開了牢門接住了她。

這才發現,她之所以會跌倒是因為腳上有傷,他不知道東廠動了什麼刑,現在,也不需要知道了。

“鳳兮,”她抓抓他的衣袖,仰起頭,笑得好開心,“我什麼都沒有說哦。”她的眼睛彎了起來,“鳳兮不會有事的。”她說話的聲音有些怪異。

[我什麼都沒有說哦。]

鳳兮抓著她的手一緊,桑枝是在——保護他?

從頭至尾一句話也不說……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保護鳳兮嗎?你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保護鳳兮?!

他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三個月,桑枝——你怎麼可以忍受三個月?你真的不知道什麼是疼嗎?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死的!

桑枝嘿嘿一笑,伸手就摟了摟鳳兮僵硬的身體,“我知道鳳兮一定會來的,我不會讓自己輕易死掉的,不會的……你看啊,你不是——不是來了嗎?真好。”她眨眨眼,臉色不太好。

她受了很多苦,連站也站不穩,滿身都是傷,竟然說:真好。

為什麼要說好?為什麼還要笑?

鳳兮抬手遮上她的眼睛,好討厭這樣的眼睛,他會無法控製自己。

“桑枝,你是個傻瓜……”他的聲音比哭還難聽。

“嗯,我是個傻瓜。”桑枝低低地笑,“鳳兮是好人。”她將臉湊近他幾分,“他們說那個東西是禦章璽,什麼是禦章璽,我不知道呐,他們說禦章璽是和簡太子朱文奎的,可是它是你的,”她又抱抱他,“你不是朱文奎,你是鳳兮,我什麼都不會說的哦。”她還一再地保證,他們說誰有禦章璽誰就是朱文奎,他們說那個人早該死了,他們說……好多好多的他們說,可是她隻知道,鳳兮不是那個該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