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 障孽死誌結(1 / 3)

冤魂?!

朱棣大驚過後並不害怕反倒成怒,一拍桌案,“大膽!”也不知進來的是何人。

那人不跪不扣,反而輕輕一笑,笑得幾分迷離,聲音竟也幽然起來:“燕王朱棣,太祖四子,叛王之身,四年以奪京師,建文帝火燒明宮,不知所蹤,終成朱棣心頭之患。”

此話一出,堂上幾人倒抽一口冷氣,不說如今天下誰敢直呼一聲朱棣名諱,更不提當年朱棣叛王叔侄之爭的是非對錯,如今這人竟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論起!

魏公公最先回神尖聲一句:“放肆,聖駕在此,豈容你胡說?”魏延謹話未完,朱棣臉色有變地抬手製止。

而說話之人亦沒有要停下的意思,他臉色也不好,但是眉眼可分,幾分嘲諷的笑意,竟讓朱棣突然不寒而栗起來,“建文帝,最得意乃行寬政,得士心,最失意乃失帝位,最不幸為平燕失利,最痛心非削藩未果!婦人之仁終成悔!”他冷冷一笑,短短四句括出朱允炆得失。

朱棣一愣,臉色變得有些奇怪,好像見了鬼一般,“朱……允……炆?”不,不,不——這個感覺,這個眼神——是跟朱允炆相似的但絕對不同的那類!他見過的——並且永不會忘記的那個眼神——他轉頭去看朱文圭,隻見他如同見了鬼一般,他頓時恍然——是他!“朱文奎!”他驚慌失聲一喊,整個人險些跌了過去,他不曾預料這個人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在身邊!措手不及他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回來了!

“你還記得我……”鳳兮微微一笑,絕意蔓延,“或者說,你從來沒忘記我,我活著……你該高興,還是失望?”他點點頭又搖搖頭,轉向朱文圭,“我說過,不管你怎麼利用我,想毀東廠、拖錦衣衛下水也好,你不甘心也罷,他都不會放了你的。你想拆穿我,”他又笑了起來,淩人悚然,“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利用——就是這皇室的利用毀了他最初的心,沒有人記得——他朱文奎和朱棣是一樣的嗎?他要回來,他要流血——那麼,沒有人能夠阻止,“你想天下大亂,我說過——這個天下,”他的眼神突然犀利起來,“是朱家的天下!”他這一喝,喝得震聲猶在!簡而言之,他不會同意任何人破壞這個天下太平。

他這話一出,所有人都看向朱文圭。朱文圭臉色鐵青,是怒也是羞,他並沒有猜到鳳兮竟然會自己承認——自己,領死!如今他得罪了錦衣衛和東廠,以後日子定不好過,他有沒有命活著已經是個問題。

朱棣震袖一喝:“朱文奎,你要做什麼?”找了幾十年的人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那麼坦誠地,毫不驚慌地出現在自己麵前,好像一切見不得光的東西都攤了開來——他竟然,也不再畏懼。

“不做什麼,”鳳兮聲音輕小,“不過是有人想看我們鬥個你死我活,”他抬頭,“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的。”他輕輕瞥一眼朱棣,那一眼風輕雲淡,甚至沒有任何執著的沉痛的東西,隻是很自然的一眼,“犯我綿長治世者,雖親必誅。”他緩緩道,那是六歲那年第一次對著朱棣說出挑釁的話,從此被視為眼中釘的存在。

魏延謹一驚,誰都聽出了那話中的大逆不道,尖聲叫起:“陸大人——護駕——”

“退下!”朱棣不以為然,反喝退身邊兩人,跟前的朱文奎早已沒有當年那年少輕狂傲意凜然之覺,如今他麵色倦秀,聲如冥音,隔空開花,那些決絕如妖的姿態下隱約地透著三分倦柔和一分枯死——倦柔——倦柔——那是像極了當年朱允炆的姿態!他朱棣永不能忘記的那種——仁厚的姿態!

這個孩子衣衫輕薄,纖衣素裹,將自己逼到了絕境,是人是妖是魔——他誰也不再像,十九年前失了自我,再也找不回自己!對的錯的——從來都是他一人的罪孽——死的活的,隻因為那份輕狂影射出將來的血流成河!野心,欲望……朱棣,怎麼和你那麼像?像到所有人都棄他如敝屣。

朱棣在這刻,竟然為他心痛了起來,他本該可以成為一個好皇帝的。也許仁義寬厚,像他的父親;又或者雷厲風掣,像他朱棣!可是,到頭來——在靖難之役的那場皇族內鬥叔侄之戰中,什麼也不是,不過——一個犧牲品!

鳳兮眨眨眼,好像有些頹然,他嗬嗬笑起,“我不想當皇帝,我也不恨你們。”他垂首,“我恨我自己,太和門十一盞幽魂,我對得起誰?南市處死一百零六人,我又對得起誰?”誰也對不起——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對得起誰,因為最先將朱文奎逼死的就是他的親人,他的父親,他的那些皇親國戚!可是如今呢——他最想對得起的人也已經被他背叛——桑枝,桑枝,離開了,就不要再回來。他說著突然臉色一變,“鋥”一聲袖劍滑落在手中,四人臉色一緊,誰也不知他竟然還帶著兵器,他想弑君不成?

劍柄捏在手中的一瞬,他輕輕一笑,像是對那些緊張那些畏懼的不屑,他抬手將劍橫在自己身前,幽幽道:“朱文奎早就死了,死在建文四年六月乙醜;如今鳳兮也死了,死在永樂十九年,十月初九。”他望向朱棣,“你想安心,想要我的命,我給你就是,鳳兮此生早就無妄,負德負臣,無父無君!死後即是棄屍荒野,從此也與朱家天下了無關係!”

他喝聲猶在,那凜然決絕的意味蔓延在殿內,一時安靜得連小雨的淅瀝聲都一清二楚,四人聽在耳中卻各有所思。陸折泠眯了眯眼,這等凜冽之人,他還是頭一回驚覺,且不管他身份立場,倒是心底有些敬意,相比朱文圭,著實出眾太多——難怪,當初朱棣要痛下殺手!

朱棣目瞪口呆,他是來——自尋死路的,為了那些對得起?

他若有所思,緩緩從龍椅上站起,晃了晃。

身邊的魏延謹忙扶了上來,“皇上,此人非誅不可!不必勞聖上親自動手!”他著實是不放心,殿下的人安什麼心,他不知道,萬一聖上下了殿去那人反手一劍,雖然堂堂錦衣衛指揮使在此護駕,也難保反應不及!他一麵扶住朱棣,一麵也不顧平日冷臉相向地頻頻朝陸折泠使眼色。

朱棣推開魏延謹,呼出口氣,“朕要你們都退下,聽不到嗎?”年過半百,他很少如此厲聲重喝,他盯著單衣纖弱的鳳兮,走到他麵前,“這隻是——朕的,家事。”他頓了頓——這是他們朱家的內爭,朱家的家事!

家事?

朱文圭咬牙切齒,他等了這麼久的真相,卻被鳳兮臨場破壞,再被朱棣以一聲“家事”宣告終結?!不甘心——不甘心——陸折泠的嚴喝,魏延謹的冷嘲,搖光的厲聲威脅,從來沒有人為他想過,你們所有人都想天下太平,都是偉大,可我呢?我就活該?

他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不允許!

鳳兮也一愣——家事,嗬嗬,怎麼——跟前那個老人,還想當自己是家人?

朱棣從他手中接過細劍,退開了三步,揚劍一指,直點上鳳兮心口,“你果然是朕的心頭大患……”從那年他傲然的語氣挑釁的眼神,這個孩子就注定是他朱棣的硬傷,注定——總有一天,要血雨腥風!原來,我們那麼像,“鳳兮鳳兮,高思舉,世亂時危久沉吟……”朱允炆……用心良苦啊!

十多年前的明宮,上演的弑親戲碼,在十多年後的紫禁城——要再次上演了吧。

今夜小雨再落,也永洗不去落在心裏十多年的傷痛和怨恨,洗不去當年明宮的大火,如今的血腥!

鳳兮沒有閉眼,而是看著那劍尖,寒光冰冷。

“嘎吱”一聲,殿門突然被推開,外麵狂風暴雨,一道驚雷霹下,“鳳兮鳳兮——”有人跑進了殿來,被一屋子窒息的空氣所嚇,她頓了頓,驚覺有人拿著劍指著鳳兮,她大叫一聲,滑到在殿上,轉而慌忙爬起來,撲上去就拉開鳳兮擋在他跟前,“不要殺他,不要殺他!”

桑枝?!

鳳兮腦中一炸,為什麼她會回來?她不知道這裏終於要結束十多年的冤孽了嗎?她不知道,那麼——風憐懿呢?為什麼風憐懿要放她回來?他這才發覺,方才魏延謹一聲“護駕”為何沒有人闖進來,原來風憐懿早就藏在殿外!如今殿外已無一人可動,這殿內就算血流成河,就算弑君——外麵也沒有人會來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