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2 / 3)

“那又怎樣?”

“人言可畏,房東太太跑來問我和他是什麼關係,問得躲躲閃閃,”葛薇蘭氣得咬緊牙齒,“還說他要幫我給房租。”嗯哼,所以她就搬出來了,反正房租漲價之後,她也想搬走了,這個倒是堂而皇之的借口。沒見過像她這樣倒黴的人,也算是日行一善了,卻反受人指指點點。

“那你現在搬到什麼地方?”

“學校宿舍,一時找不到什麼好地方,先將就一下。晚上再與你說,開工去。”

桑桑這才想起剛才要與她說的事情,但見她走得遠了,懶得追上去,反正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

正是那日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葛薇蘭接到莫名的電話。心裏覺得奇怪,還有誰會給她打電話?還是打到大都會來。她小心地從桑桑手中接過電話來,竟然是繼母,她更是驚奇得差點甩了話筒。繼母?若不出大事,她應該絕不會給她打電話的吧?

果然,是出了大事。

葛薇蘭扣上電話,慌忙從大都會出來,她要坐最快的火車回到裏鄉。發生得那麼突然,讓人如行在夢中一般,她一路跑來,耳邊竟不斷回響繼母在電話裏說過的話:“你父親——你父親——他去世了!”

葛薇蘭回到裏鄉,是第二日傍晚時分。葛薇蘭問起繼母怎麼回事。繼母哭得撲天搶地,說不出個所以然。裏鄉的習俗是要守頭七,那日晚上,葛薇蘭守在靈堂前,四月初的天氣,深墨色的夜空,無星無月。穿堂裏門庭大開,那些冷風從穿堂的四麵八方吹來,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她與父親上次見麵還是在賭場中,空氣中滿是煙熏火撩的氣味。她與父親吵嘴,她當然是氣憤的,心裏還有些埋怨他。她應該是要恨他的,現在回過頭去看看,她也並不是不愛他。隻是那種愛,不是一般女兒對父親的欽佩,愛中還有一股怒其不爭的哀怨。

母親去世得早,父親並不十分關愛她,她原以為父親是可有可無的。沒有他,她在上海過得照樣精彩。隻是這夜,葛薇蘭默默地流下了淚,她如今真的是孑然一身,無所依靠。

父親並不是自然死亡,雖然繼母好麵子,在眾人麵前從不提起此事。但是送父親回來的同鄉人在私下裏把這件事說得繪聲繪色,一驚一乍。

同鄉的人是這樣說的:“他被送回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了,據說是欠了賭場的錢……”

頭七每個晚上,葛薇蘭坐在點燃的火爐子邊,看那些黃色火焰,從爐子裏爆出,發出“劈啪”聲,一閃而過。多麼短暫的煙火,她想起父親來,他一生為錢而奔波,也因錢而死。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去世,她暗暗發誓,要把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弄個清楚明白。

隻是她還沒回到上海,賭場的人就找上門來。父親還欠下一筆錢未還,父債子還,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繼母隻是默默地掉淚,她心裏焦急那些沒有著落的錢。

葛薇蘭覺得她比無可憐,然後,她說:“我來還吧。”那麼平靜,大義凜然的模樣。

她自然沒有那麼多錢,她亦還在讀書。去母親娘家找外婆,她大概不會再借。葛薇蘭為自己打氣,柳暗花明,總有幽徑可顯。

然後,她想到母親為自己留下來的那個吉祥結。

葛薇蘭起初是想把它當到當鋪中去的,桑桑說,破破爛爛的結,你以為當得了多少錢。桑桑向來精明,她心裏一盤算,對葛薇蘭說:“不如拿到中華慈善會去拍賣。”

葛薇蘭白了她一眼,她是江湖救急,可不是做善事。她當然知道中華慈善會的東西大都是由上海的名門望族捐獻出來,然後將拍賣得來的錢,捐贈到全國各地。

她意欲從桑桑手中一把搶過吉祥結來,隻是桑桑身子一偏,葛薇蘭撲了個空。

桑桑笑著說:“你當真還是單純,人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正巧明晚中華慈善會有一個拍賣,我托個朋友把這件事情辦了,能拍多少我也說不準,拍來的錢一分不少給你拿來。”

葛薇蘭一怔。

桑桑推她一把,“你要不信,要不明日我們一塊去?你當中華慈善會那些人都是省油的燈,拍賣的東西不少,濫竽充數的事情,誰會發現。”她站在窗下,仰起頭去看那結,煞有介事地說:“這結不會是前清的貢品之類的吧。”

這是母親留給她的僅有的一件東西,對她來說是彌足珍貴。是不是前清的貢品,葛薇蘭倒是不介意。隻是拍賣那日,台上拍賣師,措詞鏗鏘有力地在台上宣布:“接下來,這件拍賣品是前清朝的宮中貢品,如意吉祥結。”

紅色的結裝在紅色的錦囊之中,倒是像模像樣。葛薇蘭坐在台下,一時糊塗,到底是不是她的結。桑桑早已沉不住氣,嘻嘻地笑開了。葛薇蘭突然背心冒出汗來,她沒有想到會有這般正式的場合,好像是自己把這一屋子裏的人全騙了似的。她低聲對桑桑說:“這樣好像有點不妥。”

“有什麼不妥。”她向四周看去,你看這滿屋子衣香鬢影,桑桑哼了一聲,敗絮其中的又有多少,桑桑安慰她說,“再說了,那些債你還是不還?”

後門邊有人影攢動,桑桑向後門望去,看到範丞曜被眾人簇擁著進來,前呼後擁好大的氣派。她忙回過頭來,心裏叫聲糟糕。

她那日向範丞曜說她並不認得葛薇蘭,要是今日被瞧見她與她在一起,要她如何圓謊?好在範丞曜被人引上二樓的半包式小間,並沒有向大廳中瞧一眼。桑桑對葛薇蘭說,肚子不舒服。她打算先溜出來。

葛薇蘭是打算這個吉祥結拍賣完之後就離開,因為她現在住在學校,還有門禁。便對桑桑說,十分鍾後在大門外碰頭。桑桑剛剛離開,範丞曜在二樓上坐定。這本是一家小戲院,臨時改的拍賣場。他向下一掃,心中突然蕩起漣漪,他看到她坐在人群中。隻是那一望,她便鎖住他的目光;隻是那一望,他便認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