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燦爛的華清,黑白分明的眼睛笑得彎彎,兩個小梨渦淺淺地蕩漾著,像是甘甜的酒一般。憂愁淡淡的華清,似有似無的淚眼朦朧,仿若春日細細的雨,軟軟地下著,還伴著些隱隱約約的陽光。任性生氣的華清,細瓷般光滑的小臉微微漲紅,小嘴兒委屈地抿著,恰似夏日裏總是追著你的豔陽。就在那時便闖進了他的眼,他的心,從此揮之不去,成為他的夢靨。最害怕,卻又最期望的夢靨。是華清……是華清嗎?開口,聲音沙啞,嚇了自己一跳:“清兒……是你嗎?”難道還是夢嗎?就如三年來自己每晚在這夜清宮做的夢一樣,夢見華清到了自己的身邊,帶著那樣好看的笑,如梨花般幹淨透明的。應該還是夢吧。心中忽然失落。“是做夢吧?你總是這樣,出現在我的夢裏。一直笑,一直笑,卻不和我說話。”他望著那個夜幕中的身影,自顧自喃喃地:“你恨我吧?你恨我罷……”早知道你會恨我。雖然想起了就有錐心刺骨的痛,可是,我卻不能背叛我的家族,我的父母。空氣忽然寒冷。華清呆呆地站在水中,聽著小閣裏那個男子絮絮地喃喃細語。那樣熟悉的眉眼即使在濃濃的夜色中依然能清楚分明地看到——那是早就烙在了心裏的。心中,並不是不痛的。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做什麼?”聲音中有細細的哭腔,卻更多的是強忍的冷淡,“我於你,既無家仇,又無國恨。”“我知道,父皇並不是個好皇帝。你做得比他好。”“至於父皇母後,謝謝你放了他們一條生路。”“一條生路?”連錦年嘲笑地。是了,全天下的人都歌頌他們連家,歌頌他連錦年,不僅是政治上較前朝的清明,更是因為他的博大胸懷——沒有將前朝皇帝斬草除根,而是“請”進道觀好生供養起來。多麼偉大,多麼寬廣的胸襟。“為了這個,你才不恨我的嗎?”連錦年淒然,“假若事情並不如外界傳說的那樣呢?假若……”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他痛苦地閉上眼,不敢再去看那個身影。那個已是終身難忘的身影。再多看一眼,怕是會化作他心中的刺吧。再睜眼,眼前隻有一片茫茫的水汽。月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水麵,遠處水中央孤獨的亭子。沒有了那個白色的身影。苦笑。“果然是夢境。”卻是一個比以往都更加真實的夢境。她,仿佛真的站到了她的麵前,那麼近。觸手可及。忽然,目光定格在小閣外的走廊上,水台的階梯之上。分明是一雙女子的繡花鞋。
高牆下,是華清匆匆的身影。真是該死,沒想到連錦年會來夜清宮——都這個時辰了,他該在某個妃子的溫柔鄉內了才對!嚇得她連鞋子都忘了拿,如今赤著腳,踩在這鵝卵石上,有著鈍鈍的疼痛感。還是趕緊回到東院罷了。反正連錦年已經把她的出現當成了一個夢境——隻盼他不要發現那雙鞋才好——自己就回去裝作什麼事都不知道。即使他發現了鞋子,也不會有人懷疑到她身上的。她是沈若水,蘇州知府的次女,待選的秀女,怎麼會三更半夜跑到夜清宮那麼個人煙稀少的地方去?主意打定,她更是加快了步伐。忽然,前頭卻傳來了喧鬧聲。若水不安地抬頭望去,隻見前頭一片火光,好像是西宮的方向起了火。怎麼辦?現在跑回去會不會被人發現?怎麼會突然失火呢?心中一沉。多年來在宮中見慣的明爭暗鬥使她有了不好的預感。當初父皇也有一個妃子——好像是個婕妤——就是死在了火裏。當時這件事被母後不了了之,說是一個宮女睡著,倒了燭台引起的火。可是後來,另一個淑媛被揭發在呈給母後的茶果裏下毒時,同時卻又帶出了她指使放火的罪名。這個皇宮,總是這樣。每一件事情的發生,都參雜著人為的因素。正想著,前頭忽然有人大喊一聲:“有刺客!”便有一大隊人馬的聲音朝這邊奔來。若水一下子慌了手腳。若是這時被侍衛抓住,真是有嘴也說不清了!忽地一個黑色的身影閃過,若水一驚,忍不住張了嘴要喊,卻立刻被捂了嘴,拖進身後的假山中。完了。若水認命地閉上眼。今日真是閻王要你三更死,無人讓你過五更了。看來老天爺今日無論如何都要取了她這條小命,她還能怎樣?罷了罷了,也許早在三年前她的小命就該獻了給閻王,白白多活了三年,該知足了。大內侍衛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陣喧嘩後,又越來越遠。走了?若水驚魂未定,小心地睜開眼。透過假山的縫隙,看見外頭是一片漆黑,似乎人都走遠了。卻沒敢放下那顆吊著的心。身後的人沉重的呼吸聲清晰的傳進她的耳朵。根據身高判斷,該是名男子。怪了,這男子身上傳來一陣好聞的香味,似乎非常熟悉,卻又想不起來是誰——該死!若水恨恨地在心中罵自己,到了這個時候,居然還在想著男人身上的味道,待會兒他就是送你上路的那個人!這時那男子忽然舒了口氣:“都走了。”竟放開了若水。她急走幾步,轉身靠在一個小樹上,盯住那男子,開口,聲音是掩飾不住的害怕的戰栗:“你,是什麼人?”好歹也讓她死個明白,自己是做了誰的替死鬼。
卻看見一雙閃亮的眼眸。那男子忽地一把抓住她的手,痛得她齜牙咧嘴起來:“你放開!”不過是想死個明白,即使不想說,幹脆來一刀便罷了!男子忽地扯下蒙住臉的黑布,卻是一張熟悉的臉,帶著無法抑製的狂喜。“公主!”他低聲吼道,仿佛一不小心就會無法控製地大吼起來。若水一愣,顧不上疼痛仔細地看了,居然是——漩渦般深沉的眸子,恭敬又狂喜的笑容。“林遠!”是父親在位時時的大內侍衛長林遠!
林遠是父親在位時的大內侍衛長,亦是華清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好友。林家世代出武將,林遠的父親林暮,祖父林業都曾任過大內侍衛長一職。在華清十歲,也便是林遠十四歲時,林暮被封為鎮遠將軍趕赴邊疆,林遠便接替了父親做了侍衛長。父皇對林遠讚歎有加,曾斷言他日定有一番作為——不過傅家江山的毀滅,林遠的未來也便隨著毀滅了。華清記憶中的林遠,有著白淨的臉,總是有著含蓄而羞澀地笑著,看見華清,總是恭敬地喊一聲:“公主。”完全不像是一名武將。而如今的的林遠,卻給人不同的感覺。臉龐黝黑,沒有了那份含蓄青澀,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驚的犀利。接過林遠遞來的一杯清茶,捧在手中,若水稍稍地鎮定了些。知道不好隱瞞,便也細細地給他講了這些年在外發生的事,連如何成了沈若水,又如何進了皇宮也一並講了。這些隱藏在心底的秘密,忽然全都倒了出來,不禁有一種暢快的感覺。最起碼,這世上還有一個能用真實身份麵對的人。窗外細細地傳來風的聲音,帶著樹枝兒拍打著屋頂上的瓦片,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半晌,終於是講完了這三年來的故事。若水歎了口氣,小小地啜了口茶。林遠也唏噓地點點頭,又道:“那今晚……”忽然心就疼痛起來,空落落的仿佛被人抽幹了一般。腦子裏又出現那個黑色的身影。小閣的清風。……“是做夢吧?你總是這樣,出現在我的夢裏。一直笑,一直笑,卻不和我說話。”他望著那個夜幕中的身影,自顧自喃喃地:“你恨我吧?你恨我罷……”……展開虛弱的笑靨,她輕輕地:“屋子裏太悶熱,睡不著。聽說夜清宮一直以來都無人看守,便動了心思。”卻沒想到,遇見了他。林遠若有所思。“聽侯公公說,連錦年今晚也去了夜清宮。”望著華清忽然不安的臉色,心中亦已明白了八九分。“公主,臣鬥膽請問一句,您對那連錦年……”雖然有違臣綱,卻不得不問,“到底,是否動了心?”忽然就愣住。半晌,華清才幽幽地開口:“那些陳年舊事還提來作什麼呢?如今我們已經是咫尺天涯,再無交集的了。”無論是她,還是連錦年,都明白彼此是再無緣分了。他看著眼前的人兒,虛弱地蜷在椅子裏,慘白的小臉,披散的如瀑黑發越發顯得她的柔弱。卻無一點當年的樣子。從小,他便是看著她長大的。他一直記得,七歲那年他被父親領進宮麵見皇上時見到華清的第一麵。彼時她還是一個三歲的小娃,依偎在那個被父親視為終生的主人,天一般神聖的皇帝的懷裏,粉粉嫩嫩的樣子,黑白分明的星眸撲閃著望著殿下跪著的他,嘴角揚起甜甜的微笑,像小時候偷吃到鄰家桃子的味道。後來便被皇上留在宮中培養,陪著三皇子傅天宏溫書習武。那段時間能見到她的時間並不多。後來,他接任父親做了侍衛長。那時他已經十四歲,而她亦已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了。越發的美麗。夜裏走進他夢中的次數也越發多了,到最後,幾乎是夜夜入夢。但他明白,兩人的地位懸殊,況且她是皇上最寵愛的女兒,皇後嫡出的公主。於是便更加拚命地刻苦。他想隻要將來有一天,他也像父親般做了將軍,為國建立赫赫戰功,便配得上她了。沒想後來,卻傳出了指婚左仆射之子連錦年的消息。心,頓時像被最尖銳的箭射穿了一般,疼。他知道自己是沒法和連錦年相比的。連家在朝中,在江湖上的勢力,他們林家都望塵莫及。更何況連錦年——他是見過的——亦是個出色的男子。文韜武略,氣質風度,都是他無法比擬的。霎時就失了信心。唯有在心中祝福。沒想到後來又出了變化。連家發動政變,奪了傅家的天下。抗旨逃婚,出宮未回的公主便再也沒有出現過。心中焦急,亦有欣慰。隻願她能在外過的好罷了。沒想,陰差陽錯之下,她又進了這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