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西窗燭 01(1 / 3)

夕陽西下,夏末的熱風依然吹著,撩動滿園的枝葉。

是夜。若水躺在榻上輾轉難眠。夏日特有的濕熱彌漫在不大的屋子裏,雖然讓笙兒開了所有的窗,卻依然是揮之不去的燥熱。這身子!原本經過在外流離的日子,身子已經不那麼怕熱了。沒想到一回宮來,又是故態複萌。莫不如——若水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今早笙兒在給她梳頭的時候說的話。……“小主真是美貌呢。”笙兒一邊動作輕柔地梳著,一邊甜笑道:“讓笙兒給小主梳個漂亮的梅花髻,定是豔壓群芳。”若水隻是淡淡地笑。見若水不說話,笙兒又自顧自地講:“小主,你人真好。昨兒個晚上我聽伺候喬秀女的冰兒說,喬秀女的脾氣大得下人——笙兒沒有被指給喬秀女,真是萬幸。”“喬姐姐怎麼脾氣大了?”若水心不在焉地。“昨兒個晚上,喬秀女在院子裏逛,遠遠看見中宮那邊的夜清宮——就是院子東邊能看見的,靠山的那座——便想去瞧瞧。冰兒哪敢讓她去啊!宮裏規矩,秀女進宮一月之後,得上頭的允許才準私進中宮,再加上那夜清宮更是宮中禁地——小主您可千萬別去,那夜清宮,除了皇上本人,其他人是概不能進的。”若水心中一緊,隻覺呼吸有些急促:“其他人都不能進?”笙兒並沒有發現她有什麼不妥,依然道:“是啊。就是先帝還在位的時候,在皇上的強烈要求下,也無人能進這夜清宮,下了旨,若有人進了,定是死罪不饒的——卻不知是為何,這夜清宮並無人看守。照道理,皇上該派人嚴加看守才是。”……無人能進,卻又無人看守。若水心中忽然有些微酸。連錦年,你到底在想些什麼?罷了。如今再不該去想這些,他是個害你國破家亡的人,你心中該很他怨他才是的。是啊,他把你的父親,一國之君,從那個高高在上的位子上拉了下來,關進道觀——出生就被當作未來國君的父親,享盡了榮華的父親,不知他是如何麵對這一切變故的,他該是傷透了心吧?夜清宮。“父皇,清兒不願嫁給那連錦年!”華清將自己縮進父皇的懷裏,撒嬌道。“胡鬧!這連錦年有什麼不好?儀表堂堂,才華橫溢,還是容妃的外甥,這可是親上加親的好姻緣。”皇帝寵溺地捏捏她的臉,語氣卻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這世間的好男子多了去了,又不止他連錦年一個!”最討厭的就是那容妃,平日裏在後宮與母後作對,一心想坐皇後之位,居然要她嫁給她的侄子?簡直是笑話!“連家在武林中威名赫赫,你嫁到連家,這武林中事父皇就無需操心了。”皇帝曉以大義,“國泰民安,難道不是華清心中所願?”哼,說到底還不是政治聯姻。華清心中不屑。“那父皇還有那麼多女兒,五姐六姐都還未出閣,八妹九妹也已經長成,為什麼偏要女兒嫁?”這容妃一向討厭自己在父皇麵前得寵,如今卻如此熱情地想讓自己成為她的侄媳婦,誰知道她安的什麼心!怕是在宮裏動不了她,找個法子把她送出宮去,到時那可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連家指明了想娶朕的清兒,朕哪有隨便嫁其他公主的道理!”哎。看來軟的是不行了。華清柳眉一豎:“不嫁不嫁就是不嫁!若是父皇討厭清兒了,想把清兒嫁出去眼不見為淨,清兒就離開這皇宮,到皇陵去守著老祖宗的牌位去!”“你……”皇帝頭痛,幹脆軟的不行來硬的,“胡鬧!朕乃一國之君,答應的事亦能出爾反爾?你乖乖在夜清宮呆著,三個月後如期出嫁。”言畢拂袖而去,隻留華清在身後氣急,把一口銀牙幾乎咬碎。若是就這樣乖乖就範,那她還是在宮中霸道橫行了13年的華清公主嗎?回憶慢慢湧現,抑製不住動了回夜清宮故地重遊的念頭。趁夜悄悄去一次,應該沒有人發現吧?

若水悄悄起身,換了件素白的流蘇長裙,外又披了條薄紗——自然與她還是公主是所披的不同,質地粗糙了不知多少——發髻也沒心思挽,隻散漫地披著。提起一盞小燈,想了想又放下了。這院子離開進中宮的門並不遠,點著燈萬一叫人瞧見了不好。準備妥當,便悄悄地推開門。朦朧夜色中看見院門並未關上,前頭容蘭姑姑的屋子裏依然燈火閃耀,心中深吸一口氣,惦著腳尖子一陣風似地竄出。憑著白日的記憶,不多時便進了中宮。此時剛過亥時,宮門尚未關閉。進了中宮,走了不一會,若水便輕車熟路起來。畢竟是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雖然有不少改變,依然是熟悉。依著記憶,若水選了一條人煙稀少的小路,不一會便到了夜清宮前。如今還在雨季,宮後山上的瀑布水量充足,隨著暖風飄灑,若水的臉上細細地蒙上一層水,清冽冰涼,身子頓時舒服了不少。伸手推門,原色的沉重木門發出輕微的聲響,緩緩而開。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情緒,酸酸漲漲,滿滿地幾乎要溢出胸口。展現在眼前的是鵝卵鋪的小路,兩邊鬱鬱蔥蔥的樹木,草叢間零星地開了點白花,在夜幕中不甚明顯,隻是有一股淡淡的香氣傳來——是夜來香,在華清住進夜清宮之前便種了在這條小路邊,夜晚走過時,總是能聞到這樣的香味。

物是人非。若水輕輕歎氣。在這一刻,忽然她又成了華清,那個被父皇母後捧在手心,受盡天下寵愛的德馨公主。不知不覺之間,兩行清淚劃過臉頰,她抓緊了隨風飄逸的薄紗:“擺駕。”久違的兩字衝口而出,她昂著頭,一步一步。身後,仿佛又跟著一眾的侍女——容桃,海棠,水仙,捧著雪白的羽扇,與冰鎮好的蓮子羹。拙政殿。連錦年煩悶地揉著太陽穴,雙眉緊簇。一旁的侯德寶見狀,趕緊示意一邊的宮女打開窗子——通常這個時候,皇上喜歡有新鮮的空氣來清醒頭腦。心中的煩悶卻依然沒有褪去。不知為何,今晚心中總有種奇怪的感覺,讓他無法靜下心來批閱奏折。連錦年重重地將手中的奏折扔在桌上,聲音粗啞地:“擺駕。”侯德寶忙朗聲喊道:“萬歲爺擺駕臨冬宮!”竟是莫名的心煩:“該死的奴才,朕什麼時候說去臨冬宮了?倒輪到你給朕作主了!”雖然心知按規矩今日本就該歇在臨冬宮,卻忍不住要把心中的煩悶找個人撒出來。“是,是,奴才該死!”侯德寶忙不迭地請罪,“還請皇上示下。”連錦年一愣。去哪….半晌才道:“你們都不用跟著了,回去歇了吧。”話畢,便徑自拿了披風去了。還是,去夜清宮罷了。清淨,親近。夜清宮小閣還是當年那個小閣。軟榻依然擺在靠窗處,桃紅的桃心枕,依然幽幽地散發出幹枯桃花的苦澀,枕邊的金檀木矮桌上,放了一個碧玉的酒壺與兩個酒杯。連錦年,這些都是你的心思嗎?你……為什麼要做這些?愧疚嗎?是覺得欺騙了我,奪了我傅家的江山,對我愧疚嗎?愛嗎?你……愛我嗎?愛過我嗎?小閣外的水台上傳來陣陣波浪的拍擊聲,那是無數個夜晚伴著她入眠的搖籃曲。她輕輕撫過那張軟榻,那個桃花枕,心中滿是歎息。信步走下水台,冰涼的湖水立即包湧了她赤裸的雙足,夾著水珠的風撫mo著她的臉,似乎要擦去她臉上的淚。她閉上眼睛,享受著故友的問候。不由自主地,她張開手,以擁抱的姿勢迎著風。風吹起她素白的薄紗,裙袂飛揚,掠過她烏黑無束的發絲,肆意地在在空著舞動……身後,驀地響起一個聲音,沙啞地,帶著無法抑製的悲傷與驚疑:“清兒……”回身,正對上那雙好看的眉眼。

刹那間,連錦年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

那個春末夏初的下午,陽光暖意溶溶。他信步走著,細細地欣賞周圍的風景。這奇花異草倒與自家中沒有什麼分別,隻是皇宮中特有的紅牆建築,隱隱地透露出不可褻du的莊嚴。在過些日子,這皇宮,這天下,都會是他們連家的。心中雖無十分的喜悅,但終歸還是有些許激動。一登九五,權傾天下。這麼想著,卻已到了夜清宮。蒙蒙的霧氣霎時迷住了他的雙眼。那個白色的身影就在這時闖入了他的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