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子法言》曰:“昔之說《書》者序以百,而《酒誥》之篇俄空焉,今亡矣。”觀國按:古《書》百篇,秦焚書,至漢濟南伏生口傳,裁二十餘篇。魯恭王壞孔子宅,於壁中得所藏《書》,皆科鬥古文;至孔安國始以隸古定之,增多伏生二十五篇,凡五十九篇。蓋《酒誥》之篇,不在伏生口傳之數,而在科鬥之文則有之。揚雄見伏生口傳之《書》,而未嚐見科鬥《書》,故曰“《酒誥》之篇俄空焉”。孔安國《尚書序》曰:“科鬥書廢已久,時人無能知者。”又曰:“並《序》凡五十九篇,悉上送官,藏之書府。”則科鬥古《書》,當在秘府也。魯恭王者,景帝之子,壞孔子宅而得科鬥《書》,雄生西漢末,科鬥《書》出已久矣,雄又嚐校書天祿閣,而於科鬥《書》初未之見耶?雄號為識奇字,夫識奇字者,必能精古文,苟不識科鬥古文,惡在其為識奇字也。《春秋》莊公八年《左氏傳》引《夏書》曰:“皋陶邁種德。”成公十六年《傳》引《夏書》曰:“怨豈在明?不見是圖。”襄公十四年《傳》引《夏書》曰:“遒人以木鐸徇於路。”又二十一年《傳》引《夏書》曰:“念茲在茲,釋茲在茲,名言茲在茲,允出茲在茲。”又引《書》曰:“聖有謩勳,明征定保。”又二十六年《傳》引《夏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昭公元年《傳》引《太誓》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又十七年《傳》引《夏書》曰:“辰不集於房,瞽奏鼓,嗇夫馳,庶人走。”哀公十八年《傳》引《夏書》曰:“官占惟能蔽誌,昆命於元龜。”按:謩勳,《書》作謨訓。不集,《書》作弗集。惟能,《書》作惟先。杜預解惟能蔽誌,以當先斷,意與孔安國《書傳》合,而陸德明《釋文》謂《尚書》能作克,可征各本之異。以上《左氏傳》所引《書》,杜預《解》皆曰:“逸《書》也。”觀國按:杜預所謂逸《書》者,今《書》皆有之,當是伏生口傳之《書》所無,而在科鬥古文則有之,杜預亦未嚐見科鬥《書》耳。《禮記·坊記篇》引《君陳》曰:“爾有嘉謀嘉猷,入告爾君於內女乃順之於外,曰:‘此謀此猷,惟我君之德。’”按:入告以下兩君字、兩此字、一女字,並《禮記》之文,與《書》有異。鄭康成注曰:“君陳蓋周公之子,伯禽弟也。名篇,在《尚書》,今亡。”觀國按:今《書·君陳篇》不亡,是亦伏生《書》所無,而科鬥《書》有之,鄭康成亦未見科鬥《書》耳。《孟子》引《書》曰:“洚水警予。”又引《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又引《書》曰:“葛伯仇餉。”又引《書》曰:“後來其蘇。”又引《書》曰:“後來其無罰。”又引《書》曰:“丕顯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又引《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又引《書》曰:“隻載見瞽瞍。”又引《伊訓》曰:“天誅造攻自牧宮,朕載自亳。”又引《太誓》曰:“我武惟揚,侵於之疆。”以上《孟子》所引《書》,趙岐注皆曰:“《尚書》逸篇也。”觀國按:《孟子》所引《書》,今《書》皆有之,是亦伏生《書》所無,而科鬥《書》有之,趙岐亦未見科鬥《書》耳。當西漢時,周之遺風未遠,以揚雄之博學名儒,於科鬥《書》且不能究,況於後世屢曆兵火,識古文者愈少,古文道幾熄矣。
係辭
《易》曰:“聖人設卦觀象,係辭焉而明吉凶。”又曰:“係辭焉以斷其吉凶,是故謂之爻。”又曰:“《易》有四象,所以示也,係辭焉,所以告也。”又曰:“係辭焉而命之,動在其中矣。”觀國按:孔子自言係辭焉者,乃卦、爻、彖、象之辭也。有卦故係之以卦之辭,有爻故係之以爻之辭,有彖故係之以彖之辭,有象故係之以象之辭。卦、爻、彖、象皆係之以辭,然後占筮者即其辭而考吉凶也。今世傳王弼《易》,第七第八卷分《係辭》上下者,誤也。此非係辭也,乃孔子所作《易》之《大傳》耳。孔子自稱聖人設卦觀象、係辭者,聖人謂虙犧、文王也。乾、坤卦與《大傳》中有“子曰”之稱者,乃孔子嚐為訓傳,而門弟子纂集成書,故有“子曰”之稱。《前漢·儒林傳》曰:“孔子晚而好《易》,讀之韋編三絕,而為之《傳》。”今《係辭》當謂之《易大傳》,而後世以治《易》名家者,分其卷帙,誤名以為《係辭》耳。諸卦六爻在《彖》與《大象》之後,而《乾》六爻在《彖》與《大象》之前,諸卦六爻有《小象》,而《乾》六爻無《小象》者,蓋《文言》訓說己詳,足以包《小象》也。《文言》足以包《小象》,而《文言》之辭不可析在諸爻,故《乾》六爻無《小象》,而列六爻於《彖》之前也。《坤》亦有《文言》,然《坤》先《彖》而後列六爻,六爻複有《小象》,與諸卦同者,《坤》之《文言》,一章也,一章則簡而不足以包《小象》,故《坤》與諸卦爻象之列同也。《乾》之《文言》,五章也,五章則詳而足以包《小象》,故獨於《乾》則無《小象》,而列六爻於《彖》之前也。諸卦惟六爻,而《乾》、《坤》於六爻之外,複有用九、用六者:《乾》純陽而能變,九者,陽之能變者也;《坤》純陰而能變,六者,陰之能變者也。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陰陽各居其半。陽爻一百九十有二,皆《乾》用九之所變也。陰爻一百九十有二,皆《坤》用六之所變也。古之揲蓍者,以九為老陽,以六為老陰,老陽生七為少陽,老陰生八為少陰,以蓍揲之,十有八變,觀九、六、七、八,辨陰陽,而一卦成焉,六十四卦鹹如此也。故於《乾》言用九,於《坤》言用六,諸卦皆由九六之變以生也。九者何?一、三、五是也。六者何?二、四是也。一、二、三、四、五,天地之大,萬物之多,陰陽之妙,不逃於此矣。諸卦無《文言》,而惟《乾》、《坤》有《文言》者,諸卦皆由《乾》、《坤》、九、六而生,則於《乾》、《坤》訓說特致其詳也。古本《易》,《彖》、《象》、《文言》不分在諸卦。按《前漢·藝文誌》曰:“虙犧氏始作八卦,文王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子為之《彖》、《象》、《係辭》、《文言》、《序卦》之屬十篇。”以此觀之,則《彖》、《象》、《文言》不分在諸卦,蓋別為篇簡者也。歐陽文忠公《崇文總目敘釋》曰:“田何之《易》,始自子夏,傳之孔子,《卦》、《象》、《爻》、《彖》與《文言》、《說卦》等,離為十二篇。”“費直之《易》,專以《彖》、《象》、《文言》參解《易》爻,凡以《彖》、《象》、《文言》雜入卦中者,自費氏始。”“古十二篇之《易》,遂亡其本。王弼為注,亦用《彖》、《象》相雜之經。”以此觀之,則今世所行王弼《易》乃《彖》、《象》相雜之《易》,非古本《易》也。蓋教授之家,各宗其師之說,而自晉以後,惟王弼之學獨傳故也。
詩書序
《詩序》本自為一編,不在眾篇之首,至毛公為《詩傳》,乃分《序》於眾篇之首。《詩序》謂之義,所謂有其義而亡其辭是也。《詩》曰:“《南陔》,孝子相戒以養也。《白華》,孝子之潔白也。《華黍》,時和歲豐,宜黍稷也。有其義而亡其辭。”“《由庚》,萬物得由其道也。《崇丘》,萬物得極其高大也。《由儀》,萬物之生各得其宜也。有其義而亡其辭。”鄭氏曰:“孔子論《詩》,《雅》、《頌》各得其所,時俱在耳。遭戰國及秦之世而亡之,其義則與眾篇之義合編,故存。至毛公為《詁訓傳》,乃分眾篇之義,各置於其篇端。”由此觀之,則《詩序》本不在眾篇之首,至毛公始分置於眾篇之首,亦可知矣。《詩序》,子夏之所作,而王荊公以為讀《江有氾》之詩,雖子夏無以知其美,媵然子夏與孔子同時,文籍未淪喪,必有所受而作也。《史記·孔子世家》曰:“古《詩》三千餘篇,孔子取三百五篇。”歐陽文忠公《崇文總目敘釋》曰:“孔子刪《詩》,三千餘篇取其三百十一篇,著於經。秦楚之際亡其六。”然則古《詩》三千而取者三百,則十取其一耳,餘皆逸《詩》也。逸《詩》、《書》,史亦多引之。《書序》本自為一篇,不在眾篇之首,至孔安國作《傳》,乃分《序》於眾篇之首,故孔安國《尚書序》曰:“並《序》凡五十九篇。”“《書序》,序所以為作者之意,昭然義見,宜相附近,故引之各冠其篇首,定五十八篇。”是也。《前漢·藝文誌》有《周書》七十一篇,顏師古注曰:“劉向雲:‘周時誥誓,號令也,蓋孔子所論百篇之餘也。’今之存者四十五篇矣。”按班固作《漢書》時,《周書》有七十一篇,自後複經兵火,書籍散亡。至晉時,盜發汲郡塚,得竹簡書,有《周書》,束皙校讎,而訛滅脫散不可考者甚多,故顏師古曰“今之存者四十五篇”。蓋至於唐,所存者四十五篇耳,皆逸《書》也。逸《書》者,《虞》、《夏》、《商書》皆有之,不特《周書》也。
故什箋
今《毛詩詁訓傳》三十卷。觀國按:《前漢·藝文誌》曰:“《毛詩故訓傳》三十卷。”顏師古注曰:“故者,通其指義也。”詩家又有《魯故》二十五卷,《齊後氏故》二十卷,《孫氏故》二十卷,《韓故》三十六卷,漢魯申公有《詩訓故》。以此觀之,則今毛詩當為《故訓傳》,改故為詁者,後人妄改之也。《國風》不言什,而《雅》、《頌》言什者,蓋詩以十篇為什,《周南》十一篇,《召南》十四篇,《邶》十九篇,《鄘》十篇,《衛》十篇,《王》十篇,《鄭》二十一篇,《齊》十一篇,《魏》七篇,《唐》十二篇,《秦》十篇,《陳》十篇,《檜》四篇,《曹》四篇,《豳》七篇,凡此皆多寡不等,故不稱什也。《雅》、《頌》皆十篇為聯,故皆稱什,惟《魚藻》之什十四篇,《蕩》之什十一篇,《閔予小子》之什十一篇,亦謂之什者,過乎十則亦稱什,舉其成數耳。若夫不及十則不稱什,故《頌》止四篇,《那頌》止五篇,而皆不稱什,此其可見也。《後漢·衛宏傳》曰:“鄭康成作《毛詩箋》,章懷太子注曰:‘箋,薦也。薦成毛義也。’引張華《博物誌》曰:‘鄭注《毛詩》曰箋,不解此意。或雲毛公嚐為北海相,鄭康成是郡人,故以為敬雲。’”觀國按:諸家字書,箋,子堅切,表識書也,亦作牋。蓋古人牋牘以竹或木為之,故箋字從竹,牋字從木。謂之牋表者,以此牋牘而表出己意也。西漢時,傳《詩》有三家:申公作《魯詩》,後蒼作《齊詩》,韓嬰作《韓詩》,三家皆列於學官,而毛公之學未得立。及中興後,謝曼卿、衛宏、鄭眾、賈逵、馬融、鄭康成等皆宗毛公學,於是《毛詩》盛行,鄭康成作《毛詩箋》者,蓋毛公有不訓者,鄭氏訓之;毛公有訓未盡者,鄭氏續之;毛公有誤訓者,鄭氏證之。蓋以箋牘顯出己意,而又不沒毛公之學也,故謂之箋。雖若薦成毛義,而箋則非薦也。毛公為北海相有年矣,至鄭康成乃以郡人之故,而以箋為敬,此好事者為之辭也。
奚斯
班孟堅《兩都賦序》曰:“皋陶歌虞,奚斯頌魯,同見采於孔氏,列於《詩》、《書》。”王文考《魯靈光殿賦序》曰:“詩人之興,感物而作。故奚斯頌僖,歌其路寢,而功績存乎辭,德音昭乎聲。”觀國按:《宮》之詩曰:“鬆桷有舄,路寢孔碩。新廟奕奕,奚斯所作。孔曼且碩,萬民是若。”《毛氏傳》曰:“大夫公子奚斯者作是廟也。”鄭氏箋曰:“奚斯作者,教護屬功課章程也。”蓋魯人新薑嫄之廟,而公子奚斯董其事耳。所謂作者,作廟也,非作頌也。《宮》之頌,非奚斯之作也。班孟堅、王文考賦序皆以《魯頌》為奚斯所作,則誤矣。《揚子法言》曰:“顏嚐睎夫子矣。正考甫(常)〔嚐〕睎尹吉甫矣。公子奚斯嚐睎正考甫矣。”觀國按:尹吉甫作大雅《崧高》、《烝民》之詩,以美宣王,考甫能得《商頌》十二篇,歸以頌《湯》之德,二人皆有功於詩教者也。若奚斯者,徒能作魯廟而已,於詩頌固無預焉。當奚斯作廟之時,《宮》之頌未作也,廟成之後,詩人始頌之。則奚斯與正考甫二人非同類,揚雄豈亦誤以《宮》之詩為奚斯所作耶?不然,何以言睎也。李軌注《揚子》曰:“奚斯,魯僖公之臣,慕正考甫作《魯頌》。”此言正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