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外姓人,與司馬家無親無故。這樁婚事,是她與司馬弈之間惟一聯係,卻一句話就切斷。婚事取消,小寒之約已毀,她與九爺還有什麼瓜葛?

真正的心傷難以啟齒,她無聲地落著淚,像是要哭盡一生中所有辛酸,卻不知曉,抱著她的男子,星眸中劃過深深的慘痛,輕輕一聲歎息,包含了無數傷心。

封舞大病。

以她的內功修為或是體質來說,她都不應該會染病。然而這一次,病勢洶湧,令她纏綿病榻十餘日,一直昏迷不醒。

司馬昂站在窗前,看著近在咫尺的病床上的少女輾轉呻吟,眉如遠山,鎖住重重心事,清豔麗顏淒惶無助,他心如刀割,卻不敢再走近一步對她稍加撫慰。

小舞兒,想要的是弈兒的安慰吧?

她昏迷中,念念傷心,都是為了弈兒推拒了婚事,芳心誰屬,不問可知。

因這一認知,咫尺有若天涯,他隻能在一邊看著她受盡折磨,恨自己有心無力,再也幫不到她。她想要的,不是他啊。

“小九,”司馬曄放下封舞的手腕,轉頭打開醫箱,取出一排銀針,道:“我要為她針炙,你幫我護住她心脈,將她的真氣導回經脈。”

封舞的症狀,是因傷心過度導致真氣走岔,近於走火入魔。若能救回卻也是元氣大傷,不認真調養怕會落下病根。

說到這一點,司馬昂便自責當日自己太過於沉溺在自己的情緒之中,竟然忽略了封舞的異樣。她練的是修心養性的佛門心法,最忌心浮氣燥,妄動無明,那天卻是那樣大悲大慟。他若細心一些及早察覺不妥,小舞兒的狀況也不會到現在這樣嚴重。

司馬曄皺眉,再喚一聲失神的小弟:“小九?”

司馬昂收斂心神摒棄一切雜念,走至封舞身後,盤膝而坐,伸出雙掌抵住後心。

隔著層層羅衣,他卻依然可以感覺得到掌下肌膚豐澤滑膩,如一方最最美好的羊脂白玉引起綺思遐想。

他微凜,立刻記起此刻攸著她生死大事,淨心滌念,真氣源源不絕地輸入她體內。

內力流動運轉九周天,直至封舞體內凝滯的真氣完全通暢,順行無阻,他才撤開雙掌,睜眼看向半路學醫卻已取得卓著聲名的兄長。“她的病,可有大礙?”

司馬曄收好針囊,重新為封舞把了一次脈,淡淡道:“她積鬱成傷,外感風寒,一定要細心調養方保無恙。”

“積鬱……成傷?”司馬昂凝視著封舞緊鎖的黛眉,欲語無言,隻是心痛。

小舞兒的傷心事有那麼多,他該如何做才能為她撫平心傷?

司馬曄卻隻看著弟弟含愁的眸,冷聲提醒:“她不是你的責任,別把什麼事都往自己肩上扛。”

小九什麼都好,就是心地過於良善,見不得他人的不幸,總想為人分憂。但他再能幹,畢竟也隻是一個人,總是這樣糊塗地善良下去,遲早把自己壓垮。

司馬曄冷淡的眼隻關注著自己的親人,正如在司馬弈與封舞之間,他可以毫不猶豫選擇前者,對他來說,一個司馬昂,比天下蒼生都重要得多。

他學醫,並非為濟世救民,普渡眾生,惟一的原因隻是醫好司馬弈。

司馬昂自然了解兄長個性,聞言隻是輕聲道:“小舞兒,也是咱們家的人啊。”

甚至,她本來有可能成為弈兒的妻子。

“是。”司馬曄承認,提起藥箱,走到門邊又回頭,“所以,我會醫好她。你不用擔心。”

對這少女,司馬家確實有所虧欠,他會沒法補償。但他不希望小九為此耗費心力,所以才會破例說出這樣的承諾。

對十五歲便被迫離家,一直在外奔波的幼弟,他一直有著深深的疼惜,連重話也不曾舍得對他出口,當然也就分外耐心。

既然小九這樣說了,那麼封舞,從今天起,就是司馬家的人。

是誰在一直看著她?

封舞難受地轉側螓首,沉沉昏迷的神智中,卻有一根纖細的神經靈敏地察覺了加諸身上的視線。

許多天,她一時猶如置身烈火之中,無比炙熱,嬌軀如被火焰吞噬,焚燒成燼;一時又似投入冰窖,嚴寒刺骨,連神誌都被凍僵。然而半夢半醒之中,她總能看到一雙眼,帶著暖暖的關心,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每一次她總想對那雙眼的主人說些什麼,好抹去那眼底的憂慮,卻總在未出口之時,又已陷入另一輪的昏迷。

那雙眼,無比熟悉,她在夢中都曾見過無數次。

是誰?是誰?

她惶急地搜索著自己的記憶,因知道那個人對她而言,是最最重要無人可以取代的存在。然而記憶一片空白,曾刻骨銘心的過往,也似褪色慘淡,在腦海中不留鱗爪。

不不不不不……她拚命搖頭,不要忘,不能忘,如果沒有那個人,則她一切過往,都不會有意義。

父母的死,或是被弈少爺退婚,與失去那個人比起來,都似無關緊要,不足輕重。

一定要想起來,那個人……那個人……

她貝齒緊合,香汗淋漓,感覺到一個柔軟的東西輕輕印上玉額,為她擦去汗,有人低低道:“小舞兒,做噩夢了麼?別怕別怕,我會一直在這裏。”

“九爺……”她輕吟,腦海中“轟”然一聲,無數景象紛迭而至,如春雷喚醒大地,所有神誌頃刻複蘇。

床邊人來人往,她知道為她把脈針炙的是五爺,打雷似的說“丫頭片子就是嬌弱”的是七爺,站在床邊半天不說話的是三爺,帶著些微哽咽對她說“抱歉”的是三夫人,被人再三勸說才離開的是弈少爺……而一直看著她的人,是九爺。

在他的注視下,一切不適都惟化為烏有,她的昏迷似乎隻是深度沉醉。潛意識中,她甚至不願清醒,怕一睜眼九爺又將遠離。

明知道九爺寬仁,對誰都溫柔,明知道九爺視她如一個晚輩……她仍然沉醉,貪戀這片刻溫存。

“君若清路土,妾若濁水泥……”

恍惚的少女低訴著深埋心底的悲哀,傾盡了珠淚,傷心更加沉痛,不願睜眼,不願麵對……

現實中,她與他相差天淵之遙,這咫尺天涯,要如何才能走到一起?

君若清路土,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婦,悲歎有餘哀。

借問歎者誰?言是宕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

君若清路土,妾若濁水泥。

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封舞低微的聲音傳入守護一旁的男子耳中,令他如遭雷殛,怔怔望著她的眼中,積滿酸楚淒傷,幾欲落淚。

“君若清路土,妾若濁水泥……”

少女微啞的聲音帶著如許繾綣纏綿,如泣如訴,深情幽怨,卻似一根針,深深刺入他心窩,連根埋入再也無法拔出。

這是曹子建的《七哀詩》。

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小舞兒是這樣傷心介意著弈兒的拒絕啊,病中念念不忘竟隻有此事。

十一年來,她與弈兒日夜相守,耳鬢廝磨,會是何等深厚的一分情呢?令她如此癡情,將自己全都托付給了另一個人,以他為生命的重心,以致一旦為他所拒,便失依憑。

女子以夫為天。小舞兒從小便知弈兒會是她的天,傾心傾情,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啊。

他隻是一個用長輩的名義接近她的,偶爾出現的陌生人,和她相處的時間還不及弈兒百分之一,有什麼資格……在乎她的心,給了誰?

他有什麼資格在乎?

寒冬冰冷的空氣中,俊顏溫雅的男子微微垂下了眸,明明是平靜如水的麵容,遠遠看去卻會有他落了淚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