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年,局勢嚴峻,戰事吃緊,她都無法想象九爺是如何自百忙中擠出時間來見她。然而九爺仍是如約出現在她麵前,伴她一整日,笑語溫言,隻為不忍讓她一人獨自麵對失落的情緒。
她平生際遇,皆如冬日飲水,點滴落在心頭,凍結冰霜。
隻為有他在,融融暖意沁心,縱是千年玄冰,也封不住一寸芳心。
若今後的生命中,再也沒有九爺的存在,這冷冬她如何過得了?
幹裂的櫻唇瑟瑟輕顫,吐不出千言萬語,她蒙住雙眼,不願去看教她失望至極的現實。
“為什麼不來?”
一顆芳心等到冷透,她闔了眼,再也不去想什麼理由。
等了十年,她為家人尋了千百個理由,始終不見人來,九爺……再也不來了嗎?
“小舞兒?”
幹淨低柔的男聲低低響起,帶著她熟悉的溫暖關切,近在耳邊。
冰心似被暖流熨貼融化,封舞不敢置信地放下纖手,望向來人。
風塵仆仆的男子寬大的手掌輕輕撫上她的頭頂,軟語憐惜,“小舞兒,該回去了。”
久違的動作帶來的是無與倫比的安心感。封舞閉了閉美眸,幹澀的眼驀然湧起潮意,所有壓抑已久的心事在瞬間爆發。
“九爺……嗚哇……”
啊啊?
這可不是他惹哭的呀。
司馬昂嚇得高舉雙手以示清白,又驚又疑地打量著不顧一切衝進他懷中的嬌俏人兒,暗疑自己有否認錯人。
小舞兒九歲以後,便不曾見她哭過了呢。
“小舞兒?”
這一次的呼喚中,帶著些許試探,雙臂卻像是有著自己的意誌,穩穩攬住傷心的少女,輕輕安撫。
他……終於來了。
封舞緊緊攀住人世間惟一依憑,不肯放手,泣聲哽咽,“我一直等一直等,九爺都沒有來……嗚……我以為你不來了……”
放下了平日偽裝的成熟冷漠,這一刻的封舞,也隻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
司馬昂擁住她,小心翼翼似嗬護心中珍寶,溫柔的黑眸中卻浮起幾分落寞,低聲道:“對不起,我……脫不開身……”
原想不來的,到最後他仍是放不了心,放不下她。
他捧在手心,疼寵了十年的小舞兒,即將成為別人的妻子了呢。
清楚著迫近眼睫的事情,他卻控製不了自己,也……收不回已經放下的感情。
眼看著那稚嫩的小娃娃一年年抽長豐盈,她在他心中的份量也一年年變重,重到不可收拾。他甚至不知道,他對她的關心什麼時候變了質,在他驚覺之前,她已經成為他心中,最最特殊無可比擬的存在。
他心縱情放,回不了頭,放任情絲泛濫,讓自己對她的感情完全走調……即使明知,她終有一日,會成為他人的妻,會成為弈兒的妻。
這一次,是最後的最後了吧?
他斂眸,看著少女順滑烏亮的秀發披在身前,纖細的香肩微微顫動,淡淡的檀香傳入鼻端,低弱的啜泣在耳畔徘徊。
他以一種無比珍惜的方式撫著她的背,懷抱著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的美麗夢境。
今日之後,他會記得,她是弈兒的妻,是他的侄媳婦;今日之後,他會像一個普通的叔叔,遵守一切禮數,再也不敢逾矩……
隻有現在,且容他放肆,讓他擁她在懷,讓她的淚,濕透他的衣,灼痛他的肌膚及他的心。
“九爺……”封舞埋在他胸前,模糊的聲伴著淚意,“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爹娘了?”
這噬心的失望,若是沒有他在身邊,她經受的了幾次?即使有他在身邊,她又能再經受幾次?
司馬昂輕撫著這他從小看到大的、他心係的少女溫順的發,語意遲遲,竟不知如何應她:“小舞兒……”
亂世偏多傷心事。他從前隱瞞小舞兒家人死訊,因她年幼怕她承受不住。但看著她一年年願望成空,一年年徒勞等候,他忍不住懷疑,這樣做對小舞兒是否一樣殘忍。
讓她抱著這永遠不會實現的希望空等下去,年複一年,重複著企盼的失望——這樣,與知道親人亡故,哪一個更痛苦?
是要讓她一直失望,還是一下子絕望……
人都說長痛不如短痛,可那一下子無比劇烈的撕心痛楚,小舞兒禁得住嗎?
封舞的心因他的遲疑而繃緊,輕輕道:“九爺別說,我不問了。”
司馬昂卻在同時下了決心。
小舞兒與弈兒成親後,他這做叔叔的,再也不方便陪著她在這城頭等過黑夜白天。弈兒的身體,亦不適合做這件事。與其讓小舞兒今後一年年獨自傷心,還不如一刀割下這毒瘤,徹底根除。
“小舞兒,”他慎重扶起封舞,凝視著她流淚的眸,深深憐惜,“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
封舞睜著含滿淚的眼,視線迷蒙,敏銳地察覺他想說什麼,閉眼掩耳,“不聽不聽……我不想知道。”
珠淚如雨,她的心卻慌亂如雪,一聲聲,急似催魂。
這一刻,她擔心的竟不是會聽到噩耗,而是會失去見他的理由。
如果等待的人都不在了,而後的小寒日,她能用什麼借口把他留在身邊?
司馬昂舉袖為她拭去滿臉的淚,柔聲道:“小舞兒,你已經不是娃娃了。有些事不是你不去碰就可以當做沒發生的。”
人生中太多無奈,終須麵對。
司馬昂,最大的遺憾,發生在兩年前。
在得知封舞是他最最疼愛的侄兒的童養媳的同時,赫然發現自己竟對那女孩動了心。
他又何嚐不想逃避現實?他寧可瞎目殘肢,換取她身無所屬。然而最終,依然要看著小舞兒嫁為人婦。
封舞放下雙手,舍不得睜開眼,感覺著他以與從前一般的溫柔為她輕輕擦著淚,鼻間充盈著他獨有的氣味,如蘭似麝,與她珍藏已久的那方絹帕或是那件狐氅上的一模一樣。
這溫柔,是不是……是不是從今後再也不會有了?
她任他為她拭去淚痕,淚卻始終未停。才抹去一重,素頰轉眼又增啼痕,重重疊疊,寫盡傷心。雪白的袖袍一下子便被淚水打濕,沉甸甸直壓上心頭。司馬昂眼看著又一顆新淚滾出眼眶,沾上羽睫上將墜未墜,不假思索地伸出一指,將淚水輕輕托住。
如花瓣般嬌嫩的觸感停留在指尖,司馬昂觸電般收回手,凝望著晶瑩水珠自指尖墜落虛空,心醉神傷,轉開了眼,狠下心道:“小舞兒,他們不會來了,別再等下去了。”
封舞嬌軀一震,仍然不肯睜開眼睛,索性蹲下身子,抱著雙膝,嗚嗚哭成一團。
他怎麼可以這麼殘忍,教她同時失去親人和他。
她的要求不多啊,一年有四季,十二個月,三百六十日,她隻是想,能夠有一日可以與他在一起,為什麼他連這最後一點恩賜也要收回?
司馬昂按不住對她的憐惜,擁她入懷,柔聲勸尉:“小舞兒,你別傷心,等你和弈兒成了親,弈兒的父母,便是你的父母,我們一樣是你的親人啊。你不會是孤苦無依的一個人的,別怕喔……”
等她和弈兒成了親……他輕輕拍著她的肩,星眸藏在月光中,折射著清冷光芒,心事無人知。
等她和弈少爺成了親……封舞的哭聲頓了一頓,加倍傷心,“弈少爺……不肯娶我。”
失去這一重身份,她還有什麼理由,可以留在司馬山城,留在九爺的家裏?
與司馬弈的婚事一取消,三夫人立刻派人照顧病發的司馬弈,封舞的日常工作,被完全接替。眾人無形中將她排拒在外,不留立足之地。
“如果不嫁弈少爺,我還能做什麼?”
她切切低問,彷徨失措。
十一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成為司馬弈的妻子而準備的,連她這個人也是為他存在。而今,她努力了十一年的結果,被完全否決,連她這個人也被抹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