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九爺。

九爺的腳步,不徐不疾,始終保持一定的節奏,優雅閑逸,更因為他深厚的內功修為,輕悄無聲,不沾人間煙火氣。

而來人的腳步,卻似那個被九爺罰了掃地的萬紫,連急促的節奏也一樣,隻是這次足音偏重,應是拿了什麼重物。

足音至門邊停了下來,脆生生的女聲喚道:“小舞姑娘,小舞姑娘。”

封舞合攏窗扇,走回門邊,拉開門。

臉圓得似個蘋果的萬紫漾開笑臉,甜甜道:“小舞姑娘,爺遣奴婢來給您送東西。”

嘿,難得爺知情識趣,也知道“定情信物”是應該要互贈才有意義的。

嗯嗯,孺子可教也。

不枉她和千紅,三五年前便開始碎碎念叨,教他如何討女孩家歡心,早日為她們騙回個女主人來。

開心地抬手,亮出手上的禮物,期待著封舞會有欣喜的反應。

封舞垂眸,低斂的視線怔望著少女手中長方木盒,吐息轉急,良久,才輕聲道:“放在桌上吧。”

退開了身子,也避開萬紫要她接過木盒的場麵。

咦?為什麼小舞姑娘不太高興?

萬紫納悶的進了房,依言將木盒放在桌上,笑道:“姑娘不看看是什麼東西嗎?”

上好檀木製成的木盒,由能工巧匠雕繪出精美絕倫的圖案,鑲嵌著價值連城的珠寶,用來當做禮品的外包裝,不但顯示出禮物的名貴,也體現了送禮人的誠意,小舞姑娘怎麼反而不高興起來了?封舞站在桌前,杏瞳死死盯住木盒,竭力控製自己莫在人前失常,玉手簌簌,卻難自禁,提不起勇氣。

這木盒,分明是她裝琴的。

當日選擇這隻價值比那張琴高出百倍不隻的琴盒裝琴,正是因為它雕的是二十八星宿的星雲圖,珠玉鑲嵌的正是那二十八顆星星的位置,而司馬昂的“昂”,是西方白虎中的第四顆。

弈少爺當時還笑說,拿這隻“天翼盒”裝她那隻漆鳴琴,小心發生買櫝還珠的慘事。

聽萬紫適才的腳步聲與琴盒放置桌麵的響聲,九爺不止還了她這個“櫝”,連其中的“珠”也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

她站在桌前,死死瞪住木盒,似看到擇人而噬的怪獸。

若九爺原璧奉還,還了她琴,拒了她琴,她如何自處?

萬紫催促:“小舞姑娘,快開盒子呀。”

嗚,她等的好心急,為什麼正主兒卻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隻會直勾勾盯著盒子看?

嗯——該不會是小舞姑娘聽到爺送她禮物,欣喜過度,整個人都變傻了吧?

瞅著少女忽然間遲鈍的模樣,對照起弈少爺派人送來的信中提到的小舞姑娘對爺一片癡情,從四歲開始就發誓非爺不嫁等等內容,萬紫自覺她的猜測與事實十分接近。

嘖嘖,瞧瞧小舞姑娘這副模樣,她對爺的癡情真叫人為之掬一把同情淚啊,嗚嗚,好可憐哦。

封舞貝齒微挫,一片空白的腦海中突然浮起九爺曾說過的話:“小舞兒,你已經不是娃娃了。有些事,不是你不去碰就可以當做沒發生的。”

這是今年小寒那晚,九爺對她說的。

月夜下,她傷心夢碎,肝腸寸斷,卻依然可以感受到,九爺話語之外,對她深深的疼惜。

從小到大,她一路跌跌碰碰,趔趄蹣跚,沒人會伸手扶她一把。隻有九爺,每年短短相聚,卻滿滿關懷牽掛,微言大義,溫語和聲,一條條人生大道理寓於話中,一心隻盼她好,即使獨行,也能走得平安。

她怎麼能辜負?怎麼能辜負?

顫抖的玉手,堅定地按住盒蓋,一點一點掀開來。

“呀,好漂亮的一匹布呀。”

耳畔,傳來圓臉少女清脆的叫聲,歡快如山泉潺潺。

黯淡的美目躍起燦爛喜意,亮如寒星,纖纖玉手捧起盒中那端綺羅,攤開來細細端詳,驚喜不已。

鮮豔密滑的大紅羅綢上,五彩絲線繪就對對鴛鴦,交頸比翼,不離不棄。

這,這是九爺的回答嗎?

客從遠方來,贈我一端綺,相去萬餘裏,故人心尚爾。文采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如膠似漆中,誰能別離此?

她呆視這五彩富麗的綺羅,突然間失去所有力氣,布匹重重落回桌麵,而她熱淚盈眶,不敢相信自己的幸運。

上天如此垂憐。

萬紫瞠目看她斷線珍珠般落淚,手忙腳亂,“姑娘不喜歡這匹布,我叫爺去換個花樣的就是了,別哭呀。”不過大過年的,不知道爺是從哪弄來這綾羅綢緞。

爺也真是的,沒見小舞姑娘的衣裳都是素雅的顏色,映得人也似神仙般出塵脫俗。如今偏去挑了塊這麼花糟糟的一塊布,難怪小舞姑娘不滿意了。

呆爺,一點都不了解姑娘家的心思。

少女同仇敵愾,幫她怪罪起平日視若天人的主子。

這樣下去,爺三十歲還娶不到老婆。

這可不行呀。

她們這些跟隨爺的侍從一個個都找到伴侶,成雙成對,反觀爺一個人形單影隻,爺自己不覺得,他們卻覺得爺有時候寂寞的令人心酸呢。

愛慕爺的姑娘雖多,他們還是第一次見爺對一個姑娘如此著緊的,當然也跟著另眼相看,替爺搖旗呐喊。

“不。”封舞伸出手,攬抱起綺羅,淚落如雨,紛紛打濕綢麵,唇畔卻彎起絕豔淺笑,“我喜歡,我很喜歡。”

文采雙鴛鴦,裁為合歡被。

還有什麼花樣,可以如此貼切地體現出這句詩的意境?

怔了怔,能說會道的少女口風一轉,順勢幫自家主子一把,“對呀對呀,這布料這樣吉慶,繡工又精致,將來姑娘和爺成親的時候穿正好,新娘子可不正該穿些大紅喜氣的衣裳嗎。”

三言兩語,立刻拗成她家主子的英明神武,深謀遠慮。

心底想的卻是: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啊,自己喜歡的人送的東西,再怎麼也是個寶。

愛情果然偉大。

見封舞俏臉和綢緞一樣紅,卻沒有反駁她的話,她暗地裏三呼萬歲,飄飄然地差點當場狂笑。

爺終於賣出去了,哈哈。

得意忘形地將嘴角咧到耳根,萬紫笑眯的眼突然瞟到門外的身影,失控的嘴角立刻收攏複原,叫得好不響亮:“爺,您來看小舞姑娘呀。”

封舞乍然抬眼,手中的綺羅又一次“咚”的敲打上桌麵,兩方就此結下不解之仇。

“九爺……”她怯嚅,想到自己又哭又笑的窘相十有八九皆落入他眼中,臉上炸開豔紅雲霞,已經紅過那匹被她摔了兩次的可憐的綺羅了。

她今天一個上午臉紅的次數,比她前十五年加起來還要多。

封舞泄氣地垂下眼睫,好不懊惱。

她也想在九爺麵前表現出落落大方,優雅穩重的成熟女子風範呀,而不是現在這個毛燥燥、沉不住氣的小丫頭片子。

司馬昂頎長身軀立在門外,目中射出又愛又憐的光芒,望著臉上猶沾淚珠的封舞,口中卻道:“萬紫,還不到前廳幫千紅換窗紙去。”

過河拆橋,壞蛋爺。

萬紫噘起小嘴,規規矩矩向封舞行了禮,轉身退下,經過他身邊時,還聳起小鼻子做了一個鬼臉,逗得司馬昂莞爾。

明明上個月剛換的窗紙啊,除了被他們弄破的一二三四五六七……間房間以外,哪裏需要換新的了?

呃,那些窗紙,都是他們為了挖這樣那樣的秘密時,人為破壞掉的。

幹了這種事情的少女一點反省的意思也沒有,大眼一轉,見主子進了封舞的房,躡手躡腳的又轉了回去。

獨家消息呢,嘿嘿嘿……

“萬紫,你要是敢偷聽的話,我下個月起就把飛雲調回山城去。”

微含笑意的聲音自她“向往”的那間房內飄了出來,兩條線條優美勻稱的玉腿僵住,釘在原地。“爺最討厭了!”

哼,不聽就不聽,有什麼了不起。

咚咚咚……重重的腳步壓過走廊,將樓梯從上到下,惡狠狠蹂躪一遍。

爺是笑麵虎!

好有趣的姑娘呢。

封舞失笑,晶瑩的淚水掛在頰上,淺淺的酒窩卻又跑出來見世麵,好奇地道:“為什麼她怕飛雲被調走?”

司馬昂悠然踱至她身前,微笑道:“飛雲是她的未婚夫,他們正打算下個月成親,你說她要不要怕?”

溫柔和雅的聲娓娓解說,他溫暖的指抬至她眼底,輕柔地拭去淚跡。

封舞停住呼吸,感覺他幹燥暖和的指腹柔柔吸幹她的淚水,臉頰的溫度隨之飆高,卻不閃不避,細嚐著他獨有的溫柔,笑道:“我現在才發現,原來九爺是這麼會捉弄人的呢。”

他也是現在才發現,小舞兒是這麼容易臉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