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誌摩與英國知識人
我們談到了徐誌摩,認為他多少應算是一個布魯姆斯伯裏圈內人。因為他跟核心人物羅素聯係甚多,與圈子裏唯一的漢學家威利聯係甚密,後者翻譯唐詩宋詞得到了他逐字逐句的指點,而將漢詩譯為英語在當時英國屬開先河之舉。我們以為,徐誌摩比我們這一代人更幸運。他從美國來到英國後,在一個會議上認識了狄金生(Galsworthy Lowes Dickinson),借著他敲開了英國知識精英圈子的大門,注冊到劍橋國王學院當“特別生”不說,又認識了哲學家羅素、文學理論家I·A·理查茲,還認識了H·G·威爾士、愛德華·卡彭特(Edward Carpenter)、凱瑟琳·曼斯菲爾德等著名作家和藝術家。
我以為,在當時中國極度貧窮落後的情況下,徐誌摩能做得這麼好,很難得。相比之下,當今中國正經曆“偉大的複興”,按理說英國人應該對中國文化、中國人更感興趣才是,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我的印象是,在劍橋這種精英薈萃之地,大多數學者對中國的認知並沒有超出媒體的水平。那些專搞中國研究的人一心一意要當某方麵的專家,對中國的總體了解也好不到哪裏去。這意味著,英國人已喪失了對中國的好奇心。
曹莉試圖解釋這一現象,說該了解的已了解了,所以英國人對中國不再有好奇心。但這無法解釋為何中國人對英國的好奇心仍然那麼大。我們對英國的了解現已經深入到細枝末節。能說英國人對中國的了解達到了同樣的水平?按人口比例,英國學漢語的人可能隻是中國學英語的人的千分之一。我以為,當今英國人的懶惰對此負有很大責任。無論如何,今日英國人的智識好奇心遠不如第一次歐洲內戰(即“第一次世界大戰”)後那一二十年。另一方麵,徐誌摩與英國人的交流在當時就能達到如此高的水平,除英國人本身的原因之外,他的個人才氣也是一個重要因素。
9月11日星期二
徐誌摩的英國崇拜
晚上與曹山柯、許鵬在仲夏草地一角的康河畔酒吧喝酒。
又談到了徐誌摩,以為他與當今留學西方的中國人的最大不同,是無需“留學”。他之逗留英國是“遊學”,而非留學。大體上講,他並不是在課堂和書本上,而是在同英國人“一同散步、騎車、抽煙、閑談、喝茶、吃牛油烤餅”的過程中學習英國文學和文化的(參趙遐秋,《徐誌摩傳》,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19頁)。十分佩服他能把英國人對中國的侵略、欺淩和侮辱忘得一幹二淨,也非常驚詫他一見到英國名人就像見了神,對他/她們崇拜得五體投地,全然不顧這些人腦子裏的中國信息幾乎為零(羅素是個例外)。在《曼殊斐兒》一文中,徐誌摩寫道:
“她(曼斯菲爾德)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淨,我其實不能傳神於萬一;仿佛你對自然界的傑作,不論是秋水洗淨的湖山,霞彩紛披的夕照,或是南洋瑩徹的星空,你隻覺得他們整體的美,純粹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說的美;你仿佛直接無礙地領會了造化最高明的意誌,你在最偉大最深刻的戟刺中經驗了無限的歡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靈。我看了曼殊斐兒像印度最純徹的碧玉似的容貌,受著她的充滿了靈魂的電流的凝視,感著她最和軟的春風似神態,所得的總量我隻能稱之為一整個的美感。她仿佛是透明體,你隻感訝她粹極的靈徹性,卻看不見一些雜質。”(轉引自趙遐秋《徐誌摩傳》,第28—29頁)
這壓根兒就是一幅女神肖像。可是,按大多數西方人和東方人的審美標準,曼斯菲爾德縱然漂亮,卻並非如此冰清玉潔,至高至美。更糟糕的是,威爾斯、曼斯菲爾德等等他所頂禮膜拜的人並非二十世紀最優秀的英國作家。今天,英美文學研究界和圖書市場上最受追捧者並不是他們,而是與他們同時代的勞倫斯、喬伊斯、伍爾夫、康拉德和福斯特,而這些人大體上並沒有進入徐誌摩的視野。
可以說,徐誌摩對英國的態度是一種毫無保留的崇拜。為何如此崇拜?也許能從他的詩人稟性找原因。既是詩人,就以所見所聞為實,無需過多倚賴理性。既然舉目望去,英國處處綠樹成蔭、鳥語花香,那麼康河水再昏再黃,水底搖曳著的水草也是一種極致的美。當然,在西方衰落、東方崛起已成定局的今天,徐誌摩式的寬恕和忘卻精神可能是一種美德。若要放眼未來,就不要糾纏過去,就要擺脫受氣包心態,擺脫弱者、受害者的自我定位。應該如此。但無論如何,仍然看不慣今日英國人的懶惰和懶惰所致的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