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定不是真的——
音勺揉揉眼,流光還未消散,神明依舊在低聲地輕吟——七世,七世——隻是,像極了悼念——
他安撫好所有人趕回來隻見到這樣的場景——
這樣的——分別?
不會的——
七世怎麼可能消失?
他靜靜站在神明身後,突然發覺什麼話也說不出口,責備或者安慰——他的手伸了出去,在即將接觸到神明肩膀的時候,又停頓了下來,他蹲下身,隻是觸摸地上還在閃爍的那些流光——
看著神明微微顫抖的身體,他合上眼眸——沒有人有資格——去安慰他。
輕煙彌漫,夜風蕩過身側,流光忽黯,連七世最後一些存在的痕跡也湮沒無蹤,唯有若隱若現的蓮香微微飄散,那瞬,音勺莫名地回首——仿佛有誰在身後呼喚——
風月未變,山巒層疊,好像什麼也沒有改變,隻是,少了一個人——他想,他是真的真的很討厭這個人——討厭到不甘心她就這樣離開,就這樣——丟下他們所有的人離開。
她不是說,要讓身邊的人快樂嗎?
這樣——他們怎麼快樂?
怎麼——快樂?
他一瞬分不清很多東西。也好像忘記了很多東西,七世的笑,七世的捉弄,七世的理智,最初看到她的驚詫以及她剛剛還那麼囂張地叫他小子,讓他不要擔心——
他仰起頭,如同七世常常做的那個動作,想試著能夠微笑,可是嗓子裏突然幹澀起來,眼角控製不住地要落下眼淚——
如果——如果,她可以回來,其實她愛怎麼叫自己,他都不會反對的,一定一定——不會。
他也不會老和她唱反調,甚至她喜歡的話,他可以裝作無知的,讓她多得意幾次——
他一定要好好地認真地告訴她——他真的真的沒有討厭她!
夜風肆卷,十萬大山沉寂如昨,沒有殺戮,沒有死亡,沒有離別,沒有重生,安靜得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輕微的薄紗翻騰聲自風中傳來,絲綢摩擦的細小音遺落在天地中,音勺愣愣地轉頭——
玉棺中的女子蒼白如鬼,那具——百年不腐的屍體,那是——七世的身體。
“閆陰術。”他直直盯著玉棺,口中不由滑落這三個字。
音落之時,神明身體猛一顫,他也抬頭,直看向那具身體。
閆陰術,借屍還魂之術。
她的唇不再是蒼白的,如今是染了胭脂的紅。
她的眼睛緊閉,長長的眼睫合在一起,就像蝴蝶欲震的雙翅。
她的眉是極淡的,也不如一般小姐的細斂柳葉眉,而是有些許的不經意在尾部微微地上翹,有點精明,端莊,或者是有些嚴肅——
他想,她若是聽見這樣的形容,一定會笑得很沒品。可是,現在的她,不會。
她這樣不動不笑,不生不死,已經兩個月。
整整兩個月了。
借屍還魂,她卻是魂散靈亡。
能不能醒,他不知道。第一次,這麼惶惶不安、患得患失的等待,他從來不知道等待會是這麼驚人的痛苦。原來,等待可以是一把刀。
無形無幻,鋒利無犀,在心裏刻下時間的痕跡,焦灼難耐。
於是,他也花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好好地看她,就像他從前沒有這麼認真地看這個女子,或者從此後再也沒有機會。
音勺微微歎息口氣,看著神明自床邊起身,緩緩地走到窗口,旁若無人地看起窗外的景色。時至入秋,寒意泛濫,全然一片蕭條景象——兩個月,他一直重複著這樣的行為。
他知道神明定是慌亂焦急的,但是從他的臉上看不出分毫的擔心,隻是眼底那抹騙不了人的淒涼悲苦之色泄露了心事,甚至還帶了一絲絕望——那絕對是曾經的神明永遠不可能有的情緒——若說七世再不醒來,神明會“殉情”的話,現在的音勺或許也會相信。
不再看向窗口發呆的神明,他步到七世的床邊。如今的七世,才真的是個嫻靜美好的女子,不過,他還是懷念那個到處不正經的自家祖宗啊。
歎息出口,音勺搖搖頭——七世似乎沒有任何要醒來的跡象,兩個月了,借屍還魂,時不過三,頭七不歸,四九不現——那是個被滅神箭毀去的靈,再喚不回那精魄,就算有百葉之蓮又如何?
就算神明為她以百葉續了精魄又如何?
“你打算如何?”音勺別過頭轉身,看向背對著自己的陰陽師。他一動未動,好像並沒有聽見音勺的問話。
半晌,神明才仿佛有了意識般點點頭,卻依舊不回頭,“我會,一直一直等下去吧。”他仍然看著窗外。窗外的天空,有些灰蒙,昨夜下過小雨,一場秋雨一場寒。
他想起七世站在陽光下打著小扇,笑得無限溫柔幸福。那時她說:“我會一直一直找下去。”神明沒有七世的豁達開朗,但是,他可以有七世的深情執著,無怨無悔——
至少,他可以為她,再守著這樣一段故事,一段感情,哪怕所有人開始忘卻,哪怕沒有人會再記得。他好像總在重複地做著同樣的事,慢慢喜歡一個人,最終思念成悼念,直至情過枉然追悔無用。
“唉——”音勺開始發出這兩個月來連自己也數不清楚究竟是第幾聲的歎息,“你難道就打算……”就打算這樣過一輩子嗎?他的話沒有說完——話,是戛然而止的——被某些細小的聲音打斷——木板因為壓迫而發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音。
音勺停止說話不是對這聲音有什麼好奇,而是——整個房間裏能發出那樣聲音的——唯有,床。
床上的,是七世。
幾乎是同一時間,與音勺一起驚疑轉頭的,是神明——這或許是他今日第一次回首——
在音勺的青衣之後,床上那“蟄伏”已久的身體稍微地動了動,木板便又是一陣吱吱嘎嘎,女子如扇的眼睫忽地睜開,眨了眨眼,仿佛適應了光線的變化,她吃力地開始支撐起身。神明與音勺呆愣在原地,誰也沒有想到要上去攙扶一把,或者,他們隻是在遲疑地做著判斷——這個女子,是否,是七世。
借屍還魂,魂不度離桑,魄不過雁水,續了一息精魄,又怎知回來的,是不是故人?
她似乎也察覺到異樣的目光,在支起身體勉強靠上床後,轉頭也看起那兩個瞪著她如同瞪著鬼一般的人,絲毫沒有意外或者驚慌。
她的眼眸還是清澈如月光,掩藏了一點點的皎潔和不正經的情愫——這樣的眼神,誰能否認她不是七世?
神明還未開口,音勺已經激動地猛撲過去一把摟住七世的脖子,也不管是不是會把那女子給勒斷氣再死一次,就開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開閘放水了。
“你知不知道我真的真的很討厭你!你知不知道嚇人是很不對的!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好像一輩子沒這麼鼓足了勁說這麼多話,他說著說著,聲音竟然真的哽咽起來,抽泣得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你知不知道……我們……我們有多擔心,你知不知道,我真的真的,一點也不討厭你!”一點也不討厭你——才是他要對七世說的第一句話,一句最真心的話。
女子有些莫名地看著抱著自己哭了一大串又說了一大串的這個少年,她突然伸出手,輕輕在他的背上撫過幾下為他順氣,一麵臉上露出溫柔得仿佛能化去一切憂愁的笑容,她動了動唇,說出了口三個字:“我餓了。”
很輕很輕的話語,好像還帶了抱歉的意思,在別人這麼動情失聲痛哭的時候,她這個當事人很煞風景地說出這樣的話。
“啊?”音勺猛一愣,什麼也沒細想,忙一把鬆開她,“我馬上去準備!”如今他倒是將這個所謂的祖宗像尊神一般地供養起來,不敢忤逆她半句話,不敢拂了她半分意。
音勺的青衣消失在微合的門外,她才回過頭,看著那個她一直沒有正眼看過的似乎很冷靜的男子。他背著光遠遠看她——其實,是看不到他的眼神的,但是那麼明顯地感覺到它逗留在自己身上,仿佛在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