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哎呀,這小孩子氣性還怪大的。”崔公子撲撲地笑,見蒲侍衛俯下身,將棗子一顆顆拾起,拍掉塵土,放回孩童手裏,不由也蹲下,笑嘻嘻道:“哥哥帶你去看龍舟,好不好?”

說起龍舟,像有種神奇和解力,小度立時忘了這是個之前搶了他一塊筍幹三粒棗子的大惡人,滿眼閃著期盼的渴望,不由自主地點頭。

“那麼,用你的鹹肉來換,好不?肉給我,就帶你去。”

娃兒立即警惕,滿握的兩隻小拳頭牢牢掩住嘴裏的肉幹。

貴族公子逗著護食的鄉下小娃,丹砂心道這人真是閑得緊。

勝叔擔著空桶出得家門,過來笑道:“過會你嬸子她們要一同去縣上看龍舟,你帶著小度一起,人多方便照應。你記得幫勝叔拽著點小桃,那丫頭野,要不是這一兩年跟著你學了點姑娘樣,早些時候都能混到龍舟上奪標去。”

丹砂不由莞爾,“勝叔放心,我知道了。”

崔公子站起身,疑惑道:“不是說這就出門,怎麼,不一道走嗎?”

“她們單去,晚會兒走,女人家麼,麻煩得很,要收拾停當再出去,到了縣上又要看這買那。”勝叔哈哈笑著,擔桶腳下不停,“兩位公子爺,咱們先行,再慢,就瞧不見頭標啦!”

“頭標?那必定要看,說不得,真能驅出條江龍河龍出來。”崔公子興致勃勃,撩衫緊隨而去。

丹砂牽著小度,見那蒲侍衛靜靜看自己一陣,也轉身離去。她心裏暗自奇怪,這人她是絕沒見過的,他卻為何用一種“似曾相識”的眼神看她?

走回自家,放下針線竹籮,將才縫製好的小香囊係在小度襟上,喚著他別亂跑時,把縷五彩線繞在自己腕上,手指並著牙齒幫忙,費了一陣力氣才綁好。

取木梳順了順鬢發,覺得似乎沒什麼特意要帶的,於是攏了屋門出來,然而,乍見院中站了一個人,隻細端詳那麼一眼,登時心中大震。

這是個鶴氅黃巾的道人,手執拂塵,白襪雲鞋,年紀在四旬開外,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丹砂泛起譏誚的笑,終於嗬終於……

“父親果然已身在紅塵外。”

中年道人望著她,似是也有些詫異,末了歎口道:“丹砂,你長這麼大了。”

她不動,平靜得像遇上一個陌生人,中年道人略有些不安,甩了下拂塵,現出慈愛神色,“你和你母親很像。”

像麼?她不覺得。母親是沒有見過世麵的鄉村女子,溫善且無主見,對丈夫所行所為,即使震驚失望,也無力勸阻。她不一樣,她十二歲就敢砸碎父親的丹爐,燒毀獻給高官的金丹,她獨自一人帶著小度,千裏迢迢回到老家。她鄙恨父親,這個男人,他娶妻、生子,都是為了修行!

“唉,你還在記恨爹嗎?你那時小,任性闖禍,爹罰你也是迫不得已……”那自稱爹的男人無奈搖頭,“官場無情,行差踏錯都是殺身之禍,你又……嗬嗬,如今不同了,我雖已無官銜在身,但這一掛道衣,卻比從前身份地位大不同,皇上現今隻服用我製的丹藥,什麼異域奇僧,想占我太極宮之丹鼎,簡直可笑!”

道人惱恨切齒,卻見女兒仍是一副漠然神情,不禁咳了一咳,四下望道:“快二十年沒回來了,這屋子院落倒沒什麼變化。”

丹砂垂眼,看著自己腕上的五彩絲線,色澤斑斕,盤結錯繞,扭得像條小小的蛟龍,“我要出去,父親有什麼話,就說罷。”

道人微愕,想今日是端陽,村人喜鬧,確有聚到縣上的風俗,便笑道:“爹最近得空,蒙聖上釋假,回故鄉盤桓幾日,你去玩罷,早些回來,別太貪黑了。”

丹砂吃了一驚,指尖相扣,掐得微疼,脫口道:“要住在家裏嗎?”

“這什麼話,爹不住家裏,還能住哪裏?咱們家祖輩多年前遷居而出,老宅已無,爹早年回來,也是住你母親這邊。”道人沉吟一下,喃喃道:“隻是此次尚有三名弟子隨同,他們卻不便擠在這邊……也罷,縣裏甚近,往來也不算麻煩——”

丹砂心底隱隱不安,這時小度在院外拉開籬門,探著腦袋急急催著:“姐姐走啊!”乍然瞧見那道人,甚是稀奇他一身從沒見過的古怪衣袍,眨著眼睛使勁兒盯他的衣冠拂塵。

道人看見了小度,隨口道:“鄰家的孩兒嗎?倒是長得乖巧……”

丹砂麵無表情,“是弟弟,我帶他回來那年,還不到周歲。”

道人噎了噎,像是恍然般改口:“我記得了,你母親很疼愛這孩子,你小時候都怨過,說母親疼弟弟勝過了你——父親自然也很高興,隻是太忙,都沒空抱一抱他。”

指甲愈深地掐進指腹,慢慢磨著肌膚紋路,她在心裏想要大笑,卻隻拉住弟弟,向他柔聲道:“咱們這便走。”

直脊出了家門,腰背僵硬近乎疼痛,下意識看一眼指尖深陷的紅印,她情緒波動時一向如此,滿心不願、憤恨,都隻化作了一股力道泄向自己。

父親回來做什麼?他求長生,求不死,終於求得自己遁入空門,母親嫁他十幾年,見他之日不過廖廖,自己年幼寂寞,對父親幾無印象,若不是小度,她母女甚至還不知父親經年累月作下多少惡孽!

娶嬰孩血,開爐祭丹……

瘋子!

宮裏那些丹師,都是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