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見幼弟已睡,便去熄了油燈,自己也上床合眼。

茅屋外,悄寂漆黑,那衣袂飄忽的身影,望著暗夜裏搖曳的枝條,輪廓模糊的簡陋窗台,遙遙想著——

很久很久以前,窗內那個溫柔和藹的姑娘。

還有坐在窗台上的,靦腆怯笑的小小少年。

,五月第一個午日,又稱端午節、重午節、夏節、解粽節。

這一天,家家戶戶都熱鬧起來,懸鍾馗像,上山采青,喝雄黃酒,遊百病,吃粽子……大戶人家還備了牲醴,組織族中子弟賽龍舟。縣裏的龍舟競渡要辦三天,鑼鼓喧天歡騰如沸,不知多少年輕後生躍躍欲試要一展身手,連附近州府的一些大家貴族也放下身段,趕來同賀同慶。

丹砂在和一群小姐妹們打端午索、長命縷。靈巧的女孩們剪下五彩布頭,縫製出各式各樣玲瓏可愛的小小香包,裏麵塞了香藥、艾葉、雄黃,清香四溢。李嬤嬤和嬸子們忙著包粽子,嘴裏不閑地念著:“菖蒲艾草都插好了?蒲劍最驅邪了,正氣。這端午是犯禁忌的日子,五毒都出來了,你家也沒個大人,一會兒就在我這吃午飯……哎喲,看小度饞得這小模樣!”

丹砂抬眼,看那邊扒著粽餡桶的幼弟,才六歲的娃兒,撅著小屁股在那偷挖豆泥吃,賊兮兮的還以為沒有人瞧見。女孩們這頭掩嘴吭吭地笑,嬸子嬤嬤那一夥已經哈哈大樂起來,驚得小娃忙直身抹嘴,作若無其事狀。

“給你塊鹹肉幹,去外麵玩去,煮熟了米粽,叫你吃個飽。”

李嬤嬤打發了搗亂的小童,回頭問丹砂:“一轉眼又到端陽了,你爹爹今年還不回來看看你們姐弟麼?”

她低眉編著手裏的五彩線,輕聲道:“不曉得。”

“唉,原說你母親有福,嫁個京裏做官的夫家,哪知道人卻早早地沒了,你姐弟倆前幾年忽然搬回老家,好在當初的舊屋子還能住,你父親究竟怎麼想的,一雙兒女扔著不管,就不心疼?”

“沒關係,我大了,能照顧小度。”

她微微笑著說,心裏卻在輕淡冷笑。那個人,除了求仙問道,除了長生不死,他關心過什麼。他娶妻,也是因為母親少時有奇遇,他貪這際遇有一天會落在他身上而已。

“來了來了!龍須水哈,溪裏剛打來的,明目去病,都過來洗洗臉!”勝叔大聲說著,擔著兩桶溪水進院來,分倒了幾個盆裏,溪水清澄透亮,迸著沁人的涼意。

“我可不洗,早上才搽過了脂粉的。”小桃嘟著嘴,她剛新學的桃花妝,胭脂勻得剛剛好,杏臉桃腮,嬌豔如畫,才舍不得洗去。

“脂粉要什麼緊,掉了再搽就是,快去洗,一年都去病去災的。”

小桃吵嚷無效,被勝叔押著去洗臉,其他人有說自家打水洗過了的,丹砂取了手絹,在盆裏沾濕潤了潤雙目,睜開時,果覺眼前似比尋常明亮許多。

“晨取龍須水,一年百病無。”一個笑嗬嗬的聲音插進來,一股哪有熱鬧哪湊的悠閑氣,青年公子衣著上乘華貴,名門大家子弟,卻偏喜歡到鄉下簡陋村莊來遊玩。

“崔公子今日起得早,不嫌棄的話,也來沾沾我們這兒的溪水。”勝叔熱情招呼,端上一盆清水。

“說哪裏話,山水鍾靈毓秀,該是我這俗人被嫌棄才對。”

崔公子平易可親,才伸出手去,卻聽得一聲尖叫——小桃剛往麵上抹了兩把水,胭脂粉黛糊得一塌糊塗,偏趕上崔公子進門,她慘叫一聲掩麵奔向屋內。

“小丫頭子,弄什麼名堂?”勝叔不明所以,唾一句女兒,笑對崔公子道:“白天縣上賽龍舟,崔公子可是要去看看?”

“當然當然。不過,須得帶上蒲侍衛才好。”崔公子咕噥,他拐了朋友的侍衛,護他遊曆山水,賽龍舟必定人山人海,若無蒲侍衛,他說不定會被擠下河,“哎,蒲侍衛呢……”

丹砂出了院子去找小度,沒行多遠,便見老柳樹下,小度在一個陌生人手裏奪食。

左手筍幹,右手紅棗,娃兒嘴裏叼著塊鹹肉幹,一口小牙森森,誓不鬆口。

丹砂看那人手指扯扯,再扯扯,小度就一步步被他拽過去了。那是個褐色長袍的年輕男子,相貌煞是清俊,然而眉目裏透出抹淡淡的冷厲,叫她心裏無故一悚,忙跑過去喚道:“小度!”

男童看見姐姐,猶豫再猶豫,不情願鬆口。年輕男子看看手裏半截口水淋漓的肉幹,複又塞進娃兒嘴裏。

丹砂牽起幼弟,對著陌生人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得低聲道:“我們回家去。”

“等等——”倒是年輕男子叫住她,問一句:“姑娘,是本地人麼?”

她微詫,想想道:“以前不是,不過以後就是了。”

“哦。”

他略顯茫然地,便不再說什麼。丹砂站了片刻,稍覺尷尬,拉著小弟要走,便聽得那很閑的崔公子悶聲笑道:“蒲侍衛,平時見你不愛說話,卻也知道搭訕姑娘家?”

小度見了崔公子,如見仇敵,幾歲跑上前,氣勢洶洶作勢要打,然而卻忘了手中還握了一把紅棗,揚手間棗子拋灑出去,骨碌碌全滾在了地上。

小度呆了呆,麵前的崔公子被逗得哈哈大笑。他年紀雖幼,但也知窘,望著一地的棗子,又是憤怒又是委屈,不由眼一紅就要咧嘴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