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天空陰霾低沉,海天相接,茫茫看不清分界,波濤隱隱湧動起伏,推至岸邊掀起半人高的浪頭,連綿不絕拍至礁岩上,激出無數飛花碎沫。

崔公子心急如焚,在岸邊踱來踱去,蒲夜與宇文紹約定戰於海疆,這會兒卻不見了人影,都已經近半個時辰了,兩個人蹤跡皆無,倒是遠處海上雷聲隱動,不知是不是將有暴雨海風臨近。

幾丈外,是陳司馬帶了手下同樣在翹首等候觀望。自探查出蒲夜與丹砂行蹤落腳處時就隱遁不見的程道人此刻也已現身,與陳司馬時時低聲私語。崔公子油然而起一股痛惡,然而看到程道人身後的桑寧。她蹙眉憂慮,瞥見崔公子看過來的眼神,浮起一絲疚色,默然垂眼。崔公子見她這般,隻得心內低歎,暗下偷罵自己,怎麼忒地不爭氣,見了人就抑不住心軟。

“程賢弟可有把握,請來那人足以擒住妖佞?”陳司馬心有餘悸,那深衣青年飲砒霜,震兵衛,行動身手匪夷所思,令人驚駭。

“這個……那宇文紹是蒲夜主人,據稱蒲夜跟隨他多年,此人年紀雖輕,卻是極有見識的,他說自己亦懷修仙之心,看他風神人物,絕非蒲姓妖孽可比。”

程道人其實殊無把握,當時他識出昔日之人,驚懼極甚,百思脫身之法,試探著與宇文紹見麵,邀他聯手。宇文紹聽聞蒲夜如此特異,現出極大興趣,沒考慮多時便應下出手助他擒拿,隻是不知宇文紹能力,是否更高一籌,畢竟俗世常人,不比那不死不老的怪物,隻盼他不是浮誇自大,能出己所料,也顯出些非凡神通來。

陳司馬疑道:“這姓蒲的小兒,到底什麼來曆,是人是妖?”

“陳兄見他麵貌年少,實際他壽長絕非你我想象。”程道人袖內暗中捏住拂塵柄,掌背青筋迸了迸,切齒道,“這妖孽想來應是狐類,惑我妻女,無恥行徑,唯有狐之媚骨,才能做出這般下流鄙劣的惡行來。”

話聲不大,崔公子站得不近,卻也聽到了,當即怒火中燒,遠遠指著程道人恨道:“你這牛鼻子虧不虧心!出家人不打誑語,你敢說你不是急著趕著向蒲侍衛求親?女兒不願,你沒下手打她?一院子人都瞧著,你敢返口,說人蒲侍衛如何如何,天雷在上汪洋在前,哪個道謊,叫海水吞了去!”

程道人被噎得語塞,冷哼一聲道:“緩兵之計,暫作麻痹,豈是你這毛頭小子懂得。”

崔公子氣得學他哼哼冷笑,“蒲侍衛兩次救起丹砂,按理於你有恩,你卻恩將仇報,聯同人加害他!你,還有同你程道人一般妄想成仙的陳某人,天理昭昭,誰自作孽,誰心內清楚。”

程道人怫然變色,惱怒喝斥:“無知稚子!那妖狐存活於世,可知將帶於世人多少禍患,它與我家恩怨糾葛長達廿載,一言難盡,又豈可同你這外人說清!”

崔公子震驚結舌,“與你家……”

一聲悠悠長笑憑空響徹,眾人皆驚,四下張望時,宇文紹翩翩自半空躍下,長劍如水,優雅自在地挽個劍花,霜刃執於身後。

崔公子見了,脫口急道:“宇文兄你才來,蒲侍衛呢?你你……你們不要隨便信人挑撥,這姓程的道士居心險惡,別上了他的當——”

程道人搶道:“宇文小友好風采,此戰必勝,隻是不知,將要何時開始,那蒲夜也未到……”

宇文紹眉頭一挑,要笑不笑道:“誰說未開始,已經打了兩刻啦,你們沒聽到?”

程道人陳司馬一群人愕然互視,困惑搖頭,程道人說道:“我們已在此守候多時,並沒有見到你二人,難道,是大家等錯了地方?”

“沒有錯,在這裏即可觀戰,隻是之前,我和蒲夜離你們太遠。”

劍尖垂落,斜指石灘地麵,宇文紹驕然臨風,豐姿神采仿如畫中人。

“我早想與蒲夜一戰,沒想到這個機會卻由仙長你提供,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

程道人一時發蒙,不明白他這話是何用意。

宇文紹慵然負袖,像是意猶未盡,揚聲道:“方才真是痛快得很,隻可惜你未盡全力,是不是?”

蔚藍海上,波濤起伏不歇,如同絲綢下被風鼓動,一峰一穀綿綿無止地交替前行,在這漫漫波濤之內,近岸激揚浪花之中,有個人踏水而出,漆黑長發披垂至半身,挺拔絕然,凜凜生厲,仿佛古老神話的餘韻,流至世間驚鴻一瞥的傳人,動一動眉,便驚駭住凡塵,微一抬手,歲月便於指隙疏漏而逝。

桑寧倒吸一口氣,幾乎驚叫出聲,癡癡不能自已地上前去,雙腿像無法控製,直到被人拉住,焦急低喝。

“桑姑娘你幹什麼?”

她微微顫聲,用力把持崔公子手臂,“你看蒲侍衛身上……古越地有舊俗,斷發紋身,以像龍子,他身上那些紋畫……你看到沒有?”

崔公子聞言望去,前方那似熟悉又似陌生的人,看麵孔,仍是他所認得的蒲夜,然而神韻氣勢,卻又似乎有種說不出的異樣。他身上明明穿著日常衣衫,卻像能透視赤膊筋骨,辨不出細微光芒還是水霧籠罩裏,一種藤枝般伸展擴散的神秘紋畫顯現出來,在肌體上浮遊蔓延,如同骨血裏深烙的印痕,沉睡千百年後仍然昭示古遠遺世之族的血脈奇相。

崔公子震駭片刻,喃喃自語:“難道真是傳說裏的龍裔後人?上古時那些神話,我從來隻當哄孩子的故事,百姓流傳什麼龍王水宮,天界仙將,誰曾見過?還不是捕風捉影,臆想胡編,我不信的,從來都沒信過,何況……斷發紋身嘛,他也不是特別貼合……”

“我倚借海力,才能與你平手,如果沒有倚仗,早就輸了。”蒲夜看著二十年亦師亦友的宇文紹,老實說道。

“不,你顧及濱海生靈,怕全力將會掀起海動。”宇文紹頷首道,“我猜得不錯,你雖然自說生於山林,本脈淵祖,卻在深川大海。”

程道人驚異難以形容,幾如桑寧一般癡迷失控,“怎麼會?不是狐妖,不是鬼怪,海裏會有什麼,魚蝦貝藻?他修成人形,必是妖物幻化,狐類狡詐媚人,蠱惑多淫……”

宇文紹嗤地一笑,走到程道人麵前,矜傲輕屑地睨其一陣,說道:“仙長錯了。”

“錯了?”

“是,錯上加錯。”

程道人迷茫,“怎麼?”

“蒲夜絕不是狐。”宇文紹悠悠道,“我才是。”

此言一出,連與他相識五年之久的崔公子都呆住了。

宇文紹漫聲道:“我想看看世人煉丹修真,究竟有幾人能夠修成神仙,原來不過是蒙昧昏憒,胡為妄想。枉我多年遊蕩世間,也隻找到蒲夜這麼一個異端奇類,可惜,他有了老婆,就棄了主人,實在沒良心得很。”

蒲夜歎氣,“我……”

“廢話少說,且來一戰!”

宇文紹仰天長笑,也未見他如何伸展手腳,就飄然騰身而起,半空中聽得朗朗聲音:“來——”

灘上一群人眼稍瞬間,蒲夜也已隱沒海中不見,桑寧如夢初醒,疾速向海邊一隻閑置的無人漁舟奔去。

崔公子急得上前一把拽住她:“你幹什麼去?”

“到海上去看。”桑寧用力掙紮,決然道,“今日之況,終我一生也未必再有緣見到,我立誌記載異人錄冊,必要探得更清楚根據些。”

“你瘋了?他們兩個是什麼人什麼身手,你一介女子單單入海,不知死活麼!”

“我不能親眼看到,活著平順又有何意義,如果我僥幸存活,這世上就會有文載傳後,不比民間口耳流失,訛傳失誤。”

“胡鬧,你以為你筆寫紙記,就不會流失於百十年後?你現在拿性命兒戲……”

崔公子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看見程道人陳司馬已指揮軍衛侍從去尋舟出海,一愕間桑寧已掙脫開去,他大歎頓足,正團團轉猶豫間,一個輕柔平靜的聲音響在身後——

“崔公子。”

“啊?”他一嚇回頭,卻是蒼白纖弱的丹砂,“哎,你怎麼跑到這來了?海邊風大,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