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砂一天之內,憔悴良多,但神情依舊寧定,她臂彎裏抱著蒲夜的外衫,鬢發散在頰側,清秀娉婷而孱弱難以經風。崔公子不由升起一股憫意,隻聽她說道:“沒有關係,我來,是想問件事。”
“好,你說。”
“崔公子那時在堂上說的話,能讓它成真嗎?”
“呃、什麼?”
“小度,收養這孩兒,給他容身之處,讓他平安長大。”丹砂懇切地望著他,輕聲說道,“或者,崔公子為難,那麼把小度送回家鄉小村也好,村人質樸,會多加照顧。”
崔公子吃驚,小心探問:“丹砂,你不帶著你弟弟了?與人送養,不會放心吧?”
“小度不是我親弟,父親決定無常,我怕終究一天,會保不住他。”丹砂垂眸看著嶙峋石灘,抱緊懷中衣袍,緩慢卻堅決道,“崔公子,你心地純善熱腸,這許多人,我隻信你。”
崔公子一陣心下酸楚,柔和道:“那丹砂姑娘你呢,到哪裏去?”
她搖了搖頭,不再說話,向他鄭重屈膝一禮,久久方才起身,緩緩地向一旁走去,崔公子怔怔看著她走出極遠,身影漸被岸邊突兀錯堆的礁石岩叢淹沒不見,過一會又顯現出來,她吃力爬上一塊碩大礁岩,抱衣而坐,麵風臨海,蒼穹天光籠罩下,凝成一道模糊剪影。
荒荒大海,野灘無人,崔公子油然而起一股蒼涼悲傷,宇文紹蒲夜反目,桑寧固執,丹砂托孤,這世上喜樂歡愉一夕變色,恩怨反轉情義全無,惟有那一群癡妄成仙的冥頑愚人,還在爭先恐後地奪舟入海,前赴後繼。
他蒼茫四顧,除了浪頭撲打,海風蕭瑟,也不知餘下他一人,還能做些什麼?
丹砂孤伶伶坐在礁上,好像不過須臾片刻,又好像將要一生時光都盡在此等待,她有點冷,卻舍不得披上手中緊攥的衣袍。無論怎樣,她在此守著,是人還是魂魄歸來,都已不重要,她信得過崔公子,了去牽掛,其後,她唯有的,就隻是等。
“看你這孩子,在這裏坐,也不怕吹風。”
慈藹的聲音在近旁響起,關心疼愛的語調聽在耳裏,隻讓人覺得虛假,偏那聲音還要自顯釋然地無話找話。
“好在你無礙,我托了知交代為尋找,果然在此尋到蒲夜行蹤,這無禮之徒也忒狂妄,竟然心存報複,挾你遠行!”
“不是他挾持我,是我請他帶我離開家鄉,離開父親。”她淡淡地,幾不可見地笑了下,對於自己的父親,已經沒有揭其惺惺作態的憤怒,她隻是疲累,這一生從來沒有這麼倦倦地無望過,“可惜,我錯了,父親就算不以尋找我為借口,也一樣會想辦法追蹤而來。”
蒲夜是父親長生不死的希望,羽化登仙的夢,他怎麼會輕易放過呢?是她錯,錯得無可挽回,她拖累了蒲夜,為一己小小癡望,卻累他多年前艱辛撿回的性命,再度賠付。
程道人一時竟無可辯駁,訕然惱怒道:“現在宇文紹也與他為敵,這兩人皆不是易與之輩,此役兩敗俱傷最好!”
“沒有兩敗俱傷,他吞了毒,恐怕是回不來的。”
“毒?”
“父親的知交,那位陳大人,迫他喝了砒霜。”
程道人頓住無話,不由心中暗恚,他授意陳司馬以藥劑牽製蒲夜,上次的石散像是對蒲夜有些影響,卻沒料到陳司馬竟用了至毒砒霜!
“那妖人……便是服毒也未必身死!那樣的怪物,五行皆不能克,我試過多少次,總不見顯露本形,二十年了,他又回來了,想要幹什麼?嘿……不先行製人,到終即被其製,誰會那麼蠢,當故人來敘舊不成……”
他恨恨哼笑,發泄的一瞬時,難以控製的恐懼與形勢在握的興奮情緒交替湧起,複雜難言,蒲夜的影子,像久蟄初醒的夢魘,梗在心頭總是一根刺,一定要除去,必須得除。
“我賭在宇文紹身上,但總是沒把握,想他終究是個凡人,能有幾分本事?我賭他畢竟是其主人,情份上勢必壓其一頭。”程道人再無法冷靜,戰栗的激動漸漸占據恐懼上風,“可是方才,眾人眼裏都見,宇文紹來去無蹤,騰身禦空,此等異能,未必就弱於蒲夜。他說自己是狐,哈!我管他到底是什麼!隻要能勝……甚至,兩敗俱傷、兩廂俱損,這才是我要的,什麼妖,什麼鬼,我研出不死根由,這些妖異又有何懼!”
“如果,他們都好好地回返呢?”
程道人聞言一窒,的確,如果兩方皆損,無力相鬥,他自大可前去收拾殘局;如果宇文紹占了勝局,於他無礙;但是,倘若蒲夜勝了,且全身而退……
他看著女兒,丹砂緩緩站起身來,也平靜看他,懷裏擁著的,是蒲夜的外衣。程道人繃緊激動的筋脈鬆弛下來,不由的,自顧笑了,“丹砂,你的婚約是定了的,沒有人提過要解定。”
“父親千裏追蹤我們,逼飲砒霜,挑人爭鬥時,婚約情義在哪裏?”
“在需要它的時候,它還是有些分量的。”
丹砂望著程道人,也像父親一樣,舒緩地淺淡微笑起來,她的眉梢眼角,還帶著承襲父親血脈略略肖似的影子。了然地點頭,沒有憤怒之感,連歎息也無力,生為他的女兒,此生唯一的效用,便是生死關頭拿來護命的救符。
她扶著礁岩,像玩鬧一般,半滑半跳而下,躍至及腰深的海水裏。
程道人大愕:“你幹什麼?”
“沒有婚約,父親,這婚事從來沒有定下來過。”女子站在沁涼的海裏,冷冷地絕然道,“世上也從不曾出現程丹砂這個人,沒有婚約,沒有丹砂,更不會有被牽製被束縛的可憐人。”
說完,她毫不躊躇地向海裏走去,程道人一時有些無措,失控喝斥:“丹砂,快回來!”
她猶若未聞,一步一步,頭也不回。程道人急得站在礁上,連聲呼喚,幾句之間,便見女兒已走至水漫胸處,猶豫著要不要躍下去拉她回來,還是立即叫人乘舟截住,乍見腳下礁岩凹陷處,有個東西蠕蠕而動。
他微一低頭看時,那東西忽地揚起頭來,刹那心髒幾乎痙攣,像一潑冰水灌進了五髒骨髓,教人牙齒格格,僵立窒息。
漆黑鱗硬的枯皮,醜陋難辨形狀的軀體,粘膩涎液滴落在密密疊齒上,如死魚翻白的眼珠。這怪物像在磔磔而笑,一個低等醜惡至極的異形獸類,竟然帶著一種近乎人類表情的神態,它陰惻惻地露齒蔑笑,仿佛歡喜而又刻骨毒恨,沒有人知道它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也許,它自逃竄消失的那時起,就耐心伺機,眈眈苦候著複仇這一刻。
蔚藍水色托浮身軀,丹砂往海深處艱難前行,決絕赴死,反倒不甚懼怕。甚至,她似乎覺得,渺渺水深無盡的地方,有人在看著她,那是一雙幽深的眼,晦暗如夜卻溫暖心安,她想去見他,到他身邊,忘卻前塵,沒有憂慮驚怖,沒有煩擾阻隔,他說過的,已經找到一處安身之所,還問她喜不喜歡……
她喜歡的!在哪裏,什麼樣,她都喜歡,如果他死,她這就來陪他;如果他僥幸存話,那麼……能不能,在那個她不會再有機會安身的處所,焚一爐香,祭她——
一股怪異水流從身側經過,掀得她趔趄一下,迷蒙蒙地,好像看見什麼東西慢悠悠劃水而過,還回過頭來,驕傲地嘲弄地瞥了自己一眼。她呆住一瞬,便這須臾瞬間,下意識伸手,抓住那東西身後拖著的一片浮在水麵的衣襟。
“救、救命!”
有個人,昏頭昏腦地嗆咳浮起,胡亂掙紮。
“救命啊——”
駭極嘶喊,程道人狼狽不堪,撲騰半晌後,居然踩到實處,有個力道牽了他一下,便順勢浮身站起,拚命揩掉眼裏水沫,近旁一個愕然神情的弱質身影,可不正是女兒丹砂!
“丹砂!丹砂!救爹爹——”他懼極抓住女兒的手,腿還被海刹鬼死死拖著,強勁地緩緩往深海拖去,別放手!千萬不要!
丹砂瞪著海刹鬼,它也盯著丹砂,但卻似乎對她並無敵意,隻是加大勁力,慢慢拖動程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