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砂不自覺拉住父親,用力回扯,它便緩下勁道,眼珠動也不動,像是露出好奇神態,看這兩人如何與它角力。
“這牲畜……居然還活著,它是來找我報仇的,丹砂,不要鬆手……蒲夜、蒲夜呢?快叫人來擒了這鬼東西!”
丹砂一恍,心內有個角落,緩慢坍塌,她想要譏笑,又想要哭泣,她咬緊牙關,夏末的海水,怎麼這樣冰涼,涼得她控製不住渾身戰栗,她的手指已經僵硬麻木。記得從前,就曾想過,自己的身體裏,或許流著和父親同樣冰冷的血液。
“不會再有人救父親了……”她輕輕喃聲道。
程道人聽不清女兒說什麼,海水鹹澀,道袍漂浮水麵,合成扭曲的天圓地方,他隻驚駭地看見,拉著自己的那一雙蒼白纖細的手,鬆開了五指,漸漸從他掌中滑脫而去。
崔公子奮力攀上礁岩時,遠處海水漫漫,浪頭激昂,已再看不到丹砂的蹤影。他憤怒、痛不可遏,咆哮嘶吼:“宇文紹——蒲夜——別打了,丹砂投海了——”
波濤翻湧,海風嘯嘯,遠遠地,隻傳來空茫的回音——
別打了——別打了——
投海了——投海了——
“蒲夜——宇文紹——”
他攏聲高吼,空曠海上,回蕩著一遍又一遍的絕望嘶音,末了,已是淚流滿麵,痛楚無力。
在他痛惜頹極時,沒有注意到海水暴漲,片刻便已漫上礁岩,待發覺異樣,鞋子已被水浸沒,他驚愕四顧,隻見周圍一片汪洋,原本沙灘裸露處,盡皆淹過不見。
稍一踏錯,立即栽倒撲入海水裏,他手忙腳亂撲騰,“救命!咳咳咳——”
一隻手臂將他提離水麵,下一瞬,他驚奇發現,自己竟淩空踩在海麵之上,踏處如同實地,毫不虛軟。正震驚間,懷裏又被塞了一人,卻是昏迷的桑寧。
崔公子驚愕看著懷裏的女子,又瞪麵前的人,“宇文紹……”
“蒲夜聽到你喊,一急之下掀起了海動,我隻救了她。”宇文紹臉色也不太好看,像是不甚耐心道,“這裏雖然離得遠,也很快會受到波及,我送你們入城。”
“入城……”
“城內離此二十裏,地勢較高,至多浸水三尺,不會有大危險。”
崔公子卻想到一節,疾道:“那岸邊漁民呢?這些尋常百姓怕是來不及逃,是不是?”
宇文紹睨他一眼,奇怪道:“他們存亡,與你何幹?”
崔公子大惱,“都是生靈性命,與我無關,就該袖手不管麼?”
“哦,那你去管吧。”
崔公子急得眼睛赤紅,揪住他衣裳大吼:“宇文紹,快救人!”
白衣劍士不能理解,救助同類乃是天性,但卻需在自保之下,沒見過棄己不顧,甚至連心儀女子都無法救護,還惦著不相幹的性命,並且支使他人支使得這麼理直氣壯,浩然正氣。
“快去救人——”
“先救最近的吧。”
宇文紹譏諷一句,拎起這甚是拖累的一對鴛鴦,躍空急奔內岸小城。衣袖掩了下口唇,無人看見,沾染的一片殷色。
死亡一樣的寂靜,仿佛洪荒間輾轉的小小塵沙,不知道饑寒困頓,也不曉得方位時光。她想她該要湮沒在這無盡混沌之中,為了讓那個人得其解脫,她將幼弟托舍,甘願墮身於海,隻望冥冥神明,佑護於他。她願意,帶著自己不曾吐露的小小癡望,無聲埋於浩渺水底。
可是,這人執拗非常,硬是自滄海波瀾內,覓過萬千生靈蹤跡,又堪堪將她尋救回來。
所以她與蒲夜,已經在海上漂浮了許久許久……久得她怎會不知道,他已無力支撐兩個人的存活,遙遙沒有岸的蒼茫海天,看得見生命盡頭。
“我們……會漂到哪裏去呢?”丹砂笑得蒼白,神情疲倦憂傷。她問了也不是想要得到回答,於是又自顧說道:“其實我一直在想,那天在酒窖,你錯亂迷糊時,就說那麼幾句話,我怎麼就知道你是誰呢?真是奇怪,我就是知道,我多麼高興,我是阿如的女兒,能夠見到母親講述故事裏的人。即使已經許多年過去,我從幾歲長到這麼大,早已不再相信傳說軼事,但我仍然記著小時候聽說的穿綠衣裳的男孩子。他那麼可憐,如果早生二十年,我會保護他,不教人欺淩。”
蒲夜一臂攬她纖腰,勉強支撐兩人都浮在海麵上,他擔憂地看著丹砂麵容,這陣她頰色忽然紅潤明亮,話也突多起來,實在不是什麼好預兆。
自己傷得不輕,又大動幹戈將她從海內尋出,那之前入腹的砒霜,此時也如灼如炙地翻攪著,他畢竟不是百毒不侵的神仙,隻因鄙薄那些愚妄之人,一時意氣吞毒,現在發作出來,簡直雪上加霜。
“別說話,養一養精神,我現在渡不得氣給你,還要再頂一陣。”
他或許能堅持下來,但丹砂早已過於虛弱,又無淡水,未必熬不過一日夜。
“不,我想說!不然、不然……”
她忽然不近情理地別扭急切起來,像要馬上就會哭出聲,蒲夜隻得好生安撫:“嗯,你說,我聽。”
“我、可我也恨生作阿如的女兒,你護我顧我,帶我遠赴海疆,也隻是因為,那是阿如之女。”
蒲夜不明白,他顧念照料,確源於阿如,這有什麼不對?
“如果有一天,我變成毫無瓜葛的一個人,也許你就不會待我如今天一樣。”
她哀傷呢喃,有一些話,總是壓著不敢傾吐,一些事情,較起分明來總叫人心內酸楚。唯有他問過的那一次“你為什麼不願意嫁”才讓她一時慌亂失措,事後輾轉反側,他會體護阿如之女,卻也想到去問“丹砂”的意願,這樣會不會有一點點昭示,除去母親的緣故,他的眼裏,也是看到“丹砂”這個人的?
“倒也不一定……”蒲夜訥言,他不擅揣人心思,更不懂這些女孩兒家千折百繞的細膩糾結,“你是個很好的姑娘,誰遇了都會多顧惜一些。”
她淒淒笑起來,“其實,計較這些有什麼用呢,我隻是希望,我死以後,哪一次輪回轉世,有幸再碰到你,能看見你好端端的,不再被那些叵測惡人算計暗害,哪怕我化了一隻蟲兒,一株野蒿,隻要能夠見到,就放心了。”
蒲夜暗自心驚,沉聲道:“有我在,你不會死。”
丹砂很慢地搖頭,瞳裏的光漸漸黯淡下去,她撐得太久了,也拖得他太久了,她很累,累得實在是不想再拖延下去。
“丹砂!”
“你說過,海上的日出月出都很美,可是,我們漂了這麼長的時間,怎麼都沒有看到呢?”
“丹砂你別睡!現在是陰天,明日晴了,就會看到了——”
她摸索著,從懷裏掏出骨雕環飾,勉強係在他頸上。係完了,臂出未收,環過他肩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抱住他。
他的胸膛溫暖寬厚,多麼盼望能一直這樣,漂浮到東海深處,他的先祖源脈,或許就在那遙遠不可知的地方。
“丹砂……”
蒲夜驚駭,她的身體漸漸失去熱度,虛軟將要滑出他的臂彎。怎麼能夠怎麼能夠!他答應過的,帶她去踩漲潮前的沙灘,去聽貝殼裏呼嘯的風聲,她還沒有親眼見到海上明月冉冉,淩晨金烏噴薄,詩人描述的“香滿衣雲滿路,鸞鳳飛舞,霓旌絳節”,那一片燦爛浩大、明絢驚豔,他還沒有帶她看到!
戾氣蠢蠢欲起,毒液洶洶翻騰,他痛極失控,輾轉間,丹砂輕飄飄蕩悠悠脫出他的懷抱。
“不——”
他苦痛掙紮,有什麼在撕扯他吞噬他,二十年前他化出凡人軀體,因為執念深植,固住了血肉皮囊。如今蒼天在上,他再次祈願,願拋舍這永生之壽,把阿如的女兒、他想要留在身邊的人,命數償回。
波瀾輕漾,女子麵容安詳,身體蕩在海麵,漸漸漂遠。
而彼時汪洋其中,漩渦緩慢成形,愈擴愈廣,真正的傾海之動,才將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