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裏靜聲打掃的丫鬟瞧見她撥開床簾了,立即迎過來:“夫人,梳洗水都準備好了。”
“……大少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臨時有事去了縣裏,今晚大概是趕不回來了。”
“他有沒有交代什麼?”
“沒有,夫人今日要出鋪子嗎?奴婢備車去。”
孟菁慕摸了摸另一半床被,驀地想起什麼:“不必了,今日——我想去一趟女院。”
“夫人要去見夫人?不,我的意思是大夫人……”可憐丫鬟舌頭都打結了,畢竟兩位夫人都是元配的身份,還是親姐妹,稱呼起來是怪別扭的。
“你先去女院通報一聲吧,我一會兒就過去。”
然而,當孟菁慕走進女院了,心裏又患得患失起來,不禁要問自己,麵對孟紹蓉的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啊?
隻是,當她看到女院裏的亭台樓閣,每一廳一堂都是那麼精美時,她整個人都呆住了。這個院子大概是傅家最奢華的地方,也是最能體現所謂家財萬貫的了。
“小妹可來了,難得的貴客啊!”水榭裏,但見倚在美人欄上的孟紹蓉笑靨如花,金縷滾邊的華服,色豔如怒放的牡丹,嬌貴而冶豔,貴夫人的派頭一展無遺。
孟菁慕姿態嫻雅靜謐,姐妹兩人,如此截然不同,卻是同嫁一人。想罷,她暗自自嘲一笑,不由得有幾分輕視自己的意味。
“身子抱恙數日沒能親自來向姐姐請安,是我禮數不周,請見諒。”
“請坐吧,嚐嚐這壺好茶,要知道,這可不是一般人就可以喝到的。”孟紹蓉無意似有意,嗔笑得宜的小臉好不快意,用金漆藍釉瓷的茶碗斟了八分滿的茶遞給她,“觀湯色聞茶香,而後才輕啄淺嚐,品茗其幽——喲,瞧我這張嘴,就是說不停,說到這樣的平常雅事,妹妹你哪需要我這樣多費唇舌的。”
孟菁慕紋絲不動,對她的明褒暗貶波瀾不興,隻是盯著這個價值不菲的瓷碗看,還有石桌上那一壺三杯,這一套茶具的價值絕不會低於五千兩。傅家雖是大富大貴,但自己從未見傅玄珞如此奢侈過,怎麼倒是孟紹蓉有如此的待遇?
“如何?”
“苦盡甘來,很不錯的茶。”孟菁慕不卑不亢,如實道來。
“可不就是有緣人才品得出這味道,瞧這茶,我是不太懂欣賞,但是苦盡甘來的滋味不正如小妹你波折的人生;雖說從前遇人不淑錯嫁負心漢,苦熬三年來到如今,還不是幸運的嫁進傅家,讓咱們的姐妹情誼得以延續!你看,這就是天意,人的福與禍都是命中注定的!”孟紹蓉笑容可掬,話語卻難掩刻薄與挑釁,就連伺候在旁的丫鬟們都聽出她指桑罵槐的潛在意思,而且還在她這樣得故意下,將孟菁慕曾被休棄的私事攤在眾目睽睽之下。
孟菁慕是有幾分不悅,但沒有流露出絲毫難堪或羞慚的神色,並非如孟紹蓉所願。
“想不到姐姐也懂禪了,一句句的說得頭頭是道,確實啊,人生如茶,好茶便是先苦後甘;不過姐姐或許不知道,有一些壞茶卻是先甘後苦的,不懂茶的人,是不會分辨的。”笑語淡淡,孟菁慕毫不示弱的還擊,指的就是她從未受過挫折的人生,讓孟紹蓉瞬間變了怒色。
“妹妹,好大的脾氣啊,別以為進了傅家的門就可以與我平起平坐了,要知道你的分寸!再說了,你們新婚才多久啊,傅爺如今就已對你不冷不熱的,你以為,從今往後,你能有多富貴風光的日子過?”孟紹蓉一字一語無不威嚇欺壓,冷漠的笑容如錐心的冰刺。
她心有不甘,想必就算深居女院,享盡珍饈百味,養尊處優,也難躲蜚短流長的刺激和傷害;孟菁慕靜默地瞅著她,任由她恣意怒罵,因為理解,所以她可以容忍這樣的言語傷害——畢竟真的能令自己悲傷的事和話,她早就已經從大娘那裏領教過了。
“你以為,這些話就可以讓我難過、悲傷?”孟菁慕從容不迫地微微一笑,仿佛在嘲笑她如孩童的幼稚行為。
“你——傅爺。”孟紹蓉變臉的速度快比電閃,前一刻的猙獰,此時已是溫柔嬌媚。如此看來,她的確很在乎自己在傅玄珞麵前的形象。
孟菁慕與他的視線對上,忽然眸光一閃,她也故意漾出一朵千嬌百媚的笑容,柔聲道:“相公,喝口茶吧,這可是姐姐特意用來招待我的。”體貼地端著茶到他唇邊,伺候得無微不至,態度也親昵密切。
無視孟紹蓉的瞠目結舌,因嫉妒而怒紅的雙瞳;就在孟菁慕別扭著快要裝不下去之際,傅玄珞就著她的纖纖素手,緩緩地將杯中茶飲盡。
她如願地讓孟紹蓉嫉妒了,但是,快意一時,她才發現自己開心不起來,看著傅玄珞——被自己利用來報複姐姐的他,這一刻,她虛弱一笑,內心不住輕蔑自己的所作所為……
傅玄珞雙目如鷹準霍住她,深邃的眼神看不透思緒,隻是默默的,看著她向孟紹蓉告辭,然後轉身離開。那孤零單薄的身子,失魂落魄,微乎其微的顫抖著,春寒陡峭,冷風拂過她的雲鬢,撩起幾縷青絲,感覺是那樣的沉重失落……
“傅爺,我讓廚子準備你愛的酒菜,今日,就留下來吧。”玉蔥的手搭在他的臂彎上,孟紹蓉巧笑倩兮,移步靠近他,但下一刻,傅玄珞推開了她。
“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吧。”這不是疑問,而是肯定不過的語氣;冷冷的,就像他此刻所散發出來的氣息。
“……當然。”她不自覺心虛地囁嚅。
“最好如此,孟紹蓉,別再有下一次了。”冷漠地邁步離開,徒留如風而逝的痕跡。
孟菁慕幾乎是跑著離開女院的——不,應該說她是跑著要離開傅玄珞,至少離開他的視線之中!她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心眼竟變得如此醜陋不堪,這不該是自己的本性會做的事;以本傷人,這並非是她的修養和原則所允許的!但剛才,她卻做了!究竟是什麼改變了自己?讓自己變成一個麵目可憎且心機可怕的女人?就像孟夫人——自己這一輩子最厭惡的女人!
“……菁慕——菁慕!”
急促而緊繃的呼喊,傅玄珞追了上來,雙手抱住了她,硬是板過她的身子來麵對自己。粗糙的手指撫上她的眼角,承載了她的淚水,承載了她的哀愁。
“怎麼哭了……”他低聲問,仿佛害怕自己的嗓門會嚇壞她,此刻的她太虛弱了,不隻是身子,更重要的是心靈。
“……對不起……我太壞了……對不起……”她低著頭,不敢看他,隻是一昧的哭著懺悔,請求寬恕自己墮落的靈魂。她一直把自己的道德觀擺在最高的位置,以最嚴格的原則來規範自己所有言行,稍有越距,就會羞愧不已,自我鞭笞。脆弱的心,總是那樣小心翼翼,每一根神經都似緊繃的弦,日複一日,那般的肅然苛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會變成像大娘那樣可怕的女人!總是想著怎麼去傷害算計別人……可恨也可悲……就是……現在的我啊!”
“菁慕,看著我!你沒有錯,你沒有錯。你隻是太累了……”
傅玄珞堅定地捧起她的臉,他字字懇切,柔和的語調搭配著他剛毅的氣勢,竟是那樣的惑人心神!孟菁慕仿佛被催眠了,止住了淚,水霧蘊在眸裏似薄秋之月,淺淺如清流,那般的我見猶憐。
於是,他受不住蠱惑,或許也是太想將她融入懷裏;緩緩地低下頭去,薄唇輕輕地吻住了那朵嫣然……
春宵苦短日不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傅玄珞曾嘲弄過唐玄宗,不齒他的作為,但經過這幾日,他不得不有所改觀了。
暖帳軟鋪裏,孟菁慕還沉睡在夢鄉中。
薄紗帳,因透著火光而微紅,她在被窩裏微微蠕動著,慵懶的伸了伸手腳,通體的舒暢暖上心頭。孟菁慕緩緩睜開雙眼,傅玄珞忙碌的身影不時掠過紗帳,足落地而跫音,這樣的貼心,讓她感覺到了更深凝的感動。其實自己真的從沒認真地看過他一眼,尤想前幾天,自己像瘋子那樣哭鬧,說著沒頭沒腦的話,但他似乎了解了,而且還那樣溫柔有耐性的安慰自己,保護了她脆弱的心。
“你喚我那聲‘相公’,我很高興……”良久後,他驀地一句。
那日脫口而出的一聲“相公”,如今想來,其實也沒自以為那樣難以啟齒,至少他聽到了,還是欣喜的,不在乎她是出於什麼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