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晏閑一步步走到瑤池洞天,已經不知過去了多久,他拍落身上的雪花,依舊是那樣不快不慢的步調,他緩緩走到裏麵,熒石還是繽紛斑斕。
那女子也一如往常地躺在玉台之上,隻是,一直沒有醒。
晏閑站在她身邊看了她許久,曾經以為那種等待不會持續太久,可是後來他發現他錯了——
“十年了。”他淡淡道。
有時候等待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還要等待多久!
他輕輕從懷裏拿出方才寫的紙,他坐在玉台之上,“晚寒濃,殘雪重,春意在何許?天寒幕,冷未晴,山月暗還明。獨倚西樓漫許久,此懷冷淡誰又知?”他念了一遍,嗓音輕柔,在整個空間裏浮浮嫋嫋,或者說他隻是為了念給那個不醒的女子聽,念完,他將紙朝後一拋,紙張飄飄揚揚卻又分好不差地落在角落的一堆紙上。
晏閑朝那角落望了一眼,“已經十年了……”他仿佛還沒意識到這個數字代表了什麼,他就像在對著祀天說話,“是不是很久了?”他頓了頓,撫過祀天的額頭,“是很久了吧……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你回來,我怕,我會忘記這十年要對你說的話,沒關係……”他微微笑起,“這樣,哪怕我以後不在了,你也會明白的吧……”一場沒有結局的等待,他不知道何時才會結束,所以每一天,他將要對這女子說的話全部寫下來,這樣——哪怕那一天,他已經不在,至少祀天可以知道,晏閑,沒有放棄過她,是不是?
轉而,他歎口氣:“祀天,你說該怎麼忘記呢?”他執過她的手,那手腕上依舊傷痕累累,他習慣地掏出帕子,開始為她包紮,“我說過,你不該對我太好……”他也說過,他不願意再花心思去記得一個人,時間永遠是對他最好的懲罰。
“你說你不信天,你要記得你說過的話,”他輕輕摟了摟那溫暖的身體,“你要記得,這裏,還有一個人在等你……”他眨眨眼,“我常常想,是不是因為我救了你,所以才落到這樣的下場……”這樣一個生不如死,生不能見的下場,“沒有去做,就永遠不知道值不值得,所以祀天,我想我還是沒有後悔的。”像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成為神,那麼為了自己的私念就不管不顧的神,嗬,他或者就該下地獄的。
他鬆開了手,空氣似乎冷了幾分,他以指梳過祀天的長發,一縷縷盡數從前。
最後,他抬頭看了看這洞天之頂,瑩石千年不變,就在要走出洞口時,他突然轉身,“祀天……”也許他就是那樣一個人,總是在轉身之後,才會想要去挽留什麼,他眨眨眼,“該回家了……”轉身,步出瑤池洞天,大雪還在繼續,他不管不顧,一步步慢慢下山。
不是沒有期待,沒有希望,在遙遠的時光裏,那些激烈的怨憤的東西悄悄散化成煙雲,這十年,仿佛長過那些沒有盡頭的流光,他伸出手,雪就落到了掌心。掌心裏是那年他救她留下的傷口,雪在傷口上融化,明明已經愈合了,卻在這時又分明地痛入了骨髓,這等待,也像落岵山終年不止的大雪,沒有盡頭,但是——他還是要等下去的。
山路並不好走,他下了半山,慢慢地風開始有些消停,吹拂過銀色的長發,一縷縷幽幽輕垂,“明日何處守歸期,縱有恨,十載西風歸程幾……”他頓了頓,唇角勾勒些許笑意,淡淡的,恰似當年那月下的清雅剪影。他不認為自己是個多愁之人,善感恐怕也談不上,他隻是——不甘心,袖下的手握成了拳,他不甘心這段逆天救妖無為無成,他不甘心,天定之事不順他意,他咬咬唇——十年,不長,對他來說,那原本是彈指一瞬的事,如今卻比那永生更讓人怨恨,“恨血千年不成離,千年人共憶,恨滿東風無綠鬢,東風還自恨!”“砰”一聲,晏閑袖下緊握的拳頭狠狠砸在身邊的千年芸木之上,像是泄去心中無限鬱悶與淒然,深沉的震動在深雪下如水波般悄然擴散,整座落岵沉浸在落雪悲鳴的低吟中,芸木搖搖欲墜。
血從晏閑受傷的手上滑落,落在雪地,瞬間就融進白雪,半分不見。
慢慢地,遠處的山頂傳來“轟隆”幾聲悶響,他轉身抬起頭,愕然發現,身後的山頂一片雪白茫茫,不,那不是雪,而是——覆蓋著白雪的巨石,席卷著厚雪,滾落了下來!起初隻是幾塊,但是在下落的過程中不斷撞擊,以至於周圍的厚雪山石受到牽引,一片混亂地砸了下來,千軍萬馬之姿,統統都往這道山坳中傾瀉過來,那是——
雪崩——
晏閑心下一驚,陡然跑起,他沒有往山下跑,而是往山上跑——
祀天——
還在山上。
還在,瑤池洞天!
他不能將她一人留在那個冰天雪地的地方!
他腦中隻有一句話,要帶祀天出來——
無論如何。
突然之間,山穀之中風塵乍起,風雪交加,巨響震耳欲聾,厚雪在不斷的撞擊下分崩離析,砸落的速度極快,哪怕是很小的雪塊也足以讓人頭破血流。
晏閑沒有再抬頭看山頂的崩塌究竟如何,他的耳邊隻有風聲和坍塌之聲,他一個勁地朝前跑,崩落的雪塊劃過他的眼角,皮膚上一涼,一道血痕出現在眼角,他沒有在意,或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角受了傷,直到奔進瑤池洞天,洞旁“轟隆”一聲滾下一塊巨石。
“隆隆”之音還在繼續,晏閑喘著氣,整個瑤池洞天在雪崩中也輕微晃動起來。晏閑定了定神,走到祀天身邊,那女子安靜姣好的麵容一如十年之前,那日她在小茶館中,陽光分外明亮,她說著落岵,說著誅凰……
晏閑咬了下唇,打算將她抱起,他要想辦法帶她離開瑤池洞天,誰知他才將她抱起,突然地麵強烈晃動,洞天內的熒光四散遊走,“哢”一聲,晏閑愕然發現,瑤池瑩石竟然開裂,不止一塊——隨著“喀喀”的石頭崩裂聲,連洞頂的瑩石也開始碎裂,細小的石塊隨頭不斷從天頂落下,腳下的震動不斷,仿佛越演越烈。
晏閑幾乎驚呆,一個不穩,整個人撲上了玉台,祀天被他一鬆手,幾欲從玉台上滑落,他慌忙撲過去抓住她的衣袖,那瞬,冰棱狀的瑩石從洞頂裂開直直落下。
晏閑沒有躲,他緊緊抓住祀天的衣袖不放手,於是尖銳的瑩石刺進了他的手腕,頓時血流如注,他吃痛,卻是將抓住祀天衣物的手握得更緊。
震動沒有停,晏閑暗叫不好——這已經不是單純的雪崩了,而是——地龍翻身!
而地龍翻身的下一步就是——
“哢——”這一次不是那些瑩石碎裂,而是——整個大地——就在玉台的側麵。
巨大的地縫開裂了出來,破碎的石頭被風雪所卷,地氣起騰,紛紛滾落在那無邊的縫隙中。
地麵開裂,玉台被隔離在一側,晏閑挪了挪身體,將祀天拖上玉台半分。地縫在洞外山崩的隆隆聲中越裂越大,他從未遇見這樣的情景,這也許是他最驚心動魄的一次。地麵搖晃傾斜,人仿佛都會被吸進那個無底之洞中,洞外的冷風全然灌進洞內,風雪夾雜叫人睜不開眼。
驀然——他起身,搖搖欲墜中猛然躍了出去,他躍過還在不斷擴大的地縫,急忙撿起散落一地的紙——那十年來日複一日不曾間斷的字句。
像是取回了心愛的東西,他呼出口氣,將紙塞進衣襟,正要再躍出來,那瞬——腳下石麵猛然裂去!
像是有無形的力量要將他扯進那道縫隙,他心下一驚,顧不得無力可借,猛然一躍——妄圖能夠躍回玉台邊,可那根本是早已無相觸之物,單靠那一秒的起騰,是不可能躍回已經比方才更寬的地縫的——
果不其然,晏閑心下毫無概念,他腳一著地,碎石立刻被牽引的全部散落,“刷”一聲,他無落腳點可踩,整個人滑落下去,他立馬搭手一攀,攀住另一塊凸石,整個人吊在地縫中——那根本是千均一發的危機時刻,他咬咬牙,攀著石的手正是方才被棱石砸傷的手,那鋒利的石頭現在還紮在他腕側,鮮血因為受力過猛,不斷流出,染紅了一身白衣。
風雪不更停,從這個角度望上去,隻能看見玉台上的祀天衣袖的一個角,暖暖的顏色,就如春日——她還睡著,她不知道這十年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這一天發生了什麼,她甚至不知道,他——已經生死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