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六章 一生一世(2 / 3)

晏閑依然盯著那暖色的袖口,碎石落在他的額頭,被砸出了很多細小的血痕,他知道自己堅持不了多久,在這麼寒冷的境況下,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手快要失去知覺,他早該知道——那是沒人可以救的境地,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不鬆手,還不肯……放手!

轉而,他將沒有受傷的手探進衣襟,“刷”地抽出方才舍命要救的紙,紙張片片灑落在地縫之中,他隻握著一張,那是今天早晨他寫下的詩。他探手在地麵摸索,摸索到一塊碎石,慌慌忙忙又顫顫抖抖地單手用紙將那石頭揉了起來,然後——用力一拋——

“咚”一聲,石頭被丟進了玉台那側的角落中——

他終於唇角露出了微笑,這樣的話——如果——如果有一天——祀天醒來,那麼,也會看到的吧……

他像是完成了生命裏最後的事,他想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天譴。落岵雪崩,地龍肆騰,是要他斷了癡念,斷了依戀,斷過這道輪回!十載混沌,還不夠說明那天怒的懲罰,不是天人永不相見,而是,眼睜睜看著流年似水無法相守,不是沒有斷過妄念,隻是——就算再心死如灰也要告訴自己不能負她。他想,他沒有什麼好後悔,也沒有什麼好懺悔!那個晚上,祀天笑著說,不悔此生啊……他想,他也是沒有後悔的——如此,蝶觸般的清淺笑靨綻放在唇畔,仿佛釋然,“浮生錯沉吟,一意守歸期……”他突然閉眼鬆手——鬆手是心甘情願,無怨無悔——

他可以在另一個地方,完成這份等待……

突地,有道力量狠狠扣住了他的手腕,是纖細的指骨掐緊了他的皮膚,如玉冰冷。

細塵飛揚,晏閑無法抬頭,隻感覺到那道力量死死抓著他,拚了命地要將他拽上去。

他有些愕然,甚至是驚呆得無法說話,刹那間千回百轉,他竟然不敢睜開眼,明明知道這亂雪紛飛,風雪交加他是分辨不清的,但是——仍然不敢睜開眼。

他怕,希望變成絕望,他怕,心頭那半分的靈動化成寂滅,他怕,十載的心如止水,在這刻全部覆滅……他隻是怕,怕那個人——不是她,不——不,他不單怕那個人不是她,他更怕那個人是她!

心中頓時百般糾結,掙紮萬千,這刻才發現這十年一如雪白覆蓋下的梵花,以為那一日早已枯盡繁華,卻不知——人在,心就永遠在——他擺脫不掉這個夢魘,也永遠擺脫不掉祀天帶來的震驚,就好像在這時那清脆的聲音落下的話。

“我說過我不信天,從前是——今後也是!”那聲音在凜冽的寒風中像帶了灼燙的溫度,風雪叫囂著更加狂妄。

他一時心跳驟頓,晏閑眨眨眼,手腕的冰冷緩緩轉暖,他伸出手揮開眼前的雪花,朦朧中看見那熟悉的臉龐,她咬著唇,漲紅了臉,撲在淵崖緊緊抓著自己。

“祀天……”他似乎不甚相信,仿佛害怕這是一場梵花白雪化成的幻覺,“你,回來了?”

這是什麼情況?他們兩個都快葬身地龍了,還問這樣的傻問題?

祀天想狠狠瞪他一眼,卻看到他閃躲的目光,溫潤如玉的額上隱約有著血痕,觸目驚心,她心下一冷,慌忙拽緊他,“我,讓你等得太久了……”她偏過頭,身體卻被拖下去半分,她大喊:“你快上來!”

這一聲卻是把晏閑叫醒了八分,他驚覺兩人現在處境險惡萬分,他喝道:“你放手!”她根本沒有力氣將他拉上去,而他如今失了神格,早已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怎麼可能躍上去?再如此下去的結局隻有一個——同歸於盡。

“不要——”祀天想也沒想就喊了出來,她垂下頭,極是任性,“不要不要不要……”她嚷著,感覺手酸痛得使不上力,而那人的手也漸漸滑出自己的控製,她心髒漏跳一拍,撲出去半分,伸出另一隻手想要再抓緊他。

晏閑自然明白她要做什麼,他微微側身一躲,將原本抬起的手放下,祀天一把抓空,腦中一片空白——他要做什麼?他,不打算要她救他——

他曾經說過,一世有一世的好,至少伸手就可以得到,她聽他的話,如今,她伸手了,而他——卻要她放手。

“你做什麼?”祀天哭喊出聲,“你是要我看著你死,眼睜睜看著你死嗎?”如果是這樣——如果蘇醒是為了看著他死亡,那麼——為何還要醒來?

為何還要醒來!

晏閑搖搖頭,有溫熱的水珠滴落到他的臉上,祀天低著頭,單手掩著臉,她拽著他的手已經蒼白得毫無血色。

“祀天……”晏閑想伸手去捧捧她的臉,可是手伸到一半卻停住了,冰冷的雪花在指尖飛過,翩躚萬裏,“你知我救你早已罔顧天意,如果地獄需要一個交代……我想,我沒有選擇。”他盡量放柔了聲音。

我沒有選擇……

祀天瞪大了眼,“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沒有選擇——那麼……把一切的過失一切的孽緣攬到自己身上,他說——我,而不是我們。她的眼淚在眼睛裏打轉,卻沒有掉下來,“晏閑,你既知救我是不容於天地,你何必要救我,何必?”在這生死攸關的境地,她也像是發起了脾氣,要將話說得明明白白。

晏閑眯了眯眼,他再次語塞,是不是隻要他肯承認,他肯說,祀天就可以放手?他就是這樣,在坦白的問題麵前遲遲疑疑,轉而他微笑,溫柔淡雅,“一個人若是有想要的東西,就不該放手。”他在笑,說得認真,這是在丫頭家中那晚,祀天告訴他的,那時她說——晏閑,恐怕還是少了些許繼續下去的勇氣……他記得,她笑得溫情脈脈,她還說——要人陪的興許不是封真,晏閑,應該是你……

要人陪的其實是他……

祀天,你我……卻錯失十年。

“很好!”祀天這次當真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既然知道不放棄自己,那她自然也不可能放棄他!

晏閑錯愕,驚覺自己方才的話不過是給了祀天一個更加不可能放棄自己的理由。他微微歎口氣:“我以為,能看到你醒來,已經是最大的恩德。”他緩緩一笑,“我不想太貪心……”他想他還是不習慣要求得太多,因為要求越多,失望就會越大,他害怕了,徹徹底底地害怕了。

“你不貪心,”祀天吃力地喘息口氣,“可是我貪心……我要的不夠多,得到的不夠多,我說過我不願遂他們的願,相信會有人喜歡我,我也可以要求成為幸福的人,那些都是連上天也不能剝奪的東西!晏閑……你不能不成全我!不能不成全我!”她聲嘶力竭地哭喊起來,就在晏閑淡然的笑容中,指尖悄然劃出她的掌心,“不——”

祀天尖叫一聲,眼前一恍,她幾欲嚇昏過去。有兩道身影幻過跟前,隻聽聞“噝”一聲,有衣物被拉扯的聲音,祀天驚魂未定隻看見長發夾雜著流蘇飛舞在空中——正是千秋。

還有一個自然是封真。

那兩人撲在淵邊,一人一手抓過晏閑,用力一提,直扯過他的衣袖,將他拽了上來。晏閑原本也受了七分驚嚇,如今被人這麼一丟,整個人滾到了一旁,頭發上滿是白雪。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千秋拍拍胸口,好像剛才掉下去的是他一般。

封真看了他一眼並沒有說什麼,若不是千秋說想多呆一會,再發現落岵雪崩,地龍震動,興許是救不到晏閑的。

祀天蒼白著臉,居然沒有管千秋那個活寶,她忙扶起晏閑,晏閑臉色也不好,不知是不是當真被方才千均一發的危機所嚇到了。

“晏閑,晏……”祀天抓過他,話語卻頓在嗓子裏,她瞪著晏閑的長發,像是看著一個怪物——為什麼,那麼漂亮的黑發,變成了銀發……剛才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晏閑臉上,根本沒有注意到那風雪交加下的銀發,而那張曾經如月華一般的臉龐,如今也沾染了那種名叫風霜的灰燼,祀天不敢置信——那本是個,如明月般讓人無法觸碰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