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尋骨(2 / 3)

找份禮物送給他吧。

點著頭,小身影慢慢向門邊移去。

然後……

“騙子!你們這兩個騙子!”

“騙子!騙子!給我滾——”

層層村舍之間,一道白影拉著淺紅身影快速奔跑,跑過村口石牌,兩人回頭望了望,見“追擊”的人“堅持不懈”,吐吐舌頭——快溜!

身後,滿臉皺紋的老太太氣急敗壞,邊叫嚷邊“飛射”手上的“凶器”——

破爛的鬥笠。

生鏽的柴刀。

爛木頭。

石頭。

最後,是一顆蘿卜。

他們做錯了什麼?是不乖的孫子惹奶奶生氣,還是村中遊手好閑的人偷了老奶奶地裏種的薯瓜?這……恐怕隻有當事人知道了。

那廂,兩人已跑得杳杳無影。

這廂,老太太蹣跚著細蘿卜腿追過村口,連番的“遠射”終於耗盡微薄的力氣,走到一塊大石頭邊坐下,連連喘氣,口裏還不停歇地罵著“騙子”。

哦——原來那兩人是對騙子。

“都怪你!都怪你!”

綠草如席,遠方林木蔥蘢,田字交錯,炊煙嫋嫋。

草地上,仰麵躺著一道白色身影,修長的四肢用力地舒展,黑發無所顧忌地披散,與綠草絲絲相纏,柔滑的臉仰望湛藍天空。

柔柔的眉、柔柔的鼻、柔柔的頰、柔柔的唇形……整張臉的線條偏柔偏順,若不細看,會讓人誤會成如秋水般美麗的女子。但是——定眼細看,脖子上有微微突起,正隨著他的說話而上下滑動。

對,沒錯了,是“他”,而非“她”。

他的嘴角叼著一根細草棒,正對著天空飛過的鳥兒嘟囔抱怨。

“都怪你!都怪你!”

反複念著已經抱怨了八百八十八遍的話,男子側首瞅了瞅身邊靜坐的粉色人兒——黑發長短不一地覆去半張小臉,無任何飾繩係束;額間係著一道白紗,鬆鬆地搭在右眼上,適巧掩去半麵臉頰;一縷紗角飄落唇角,紅唇白紗兩相映,煞是誘人。

她盤膝而坐,兩手微弓擱於腿上,雙目微閉——很標準的麵無表情也無心理人的神色。

唉!還是不理他,就算是罵罵他瞪瞪他,也好過什麼情緒都沒有呀。

重重歎氣,男子抓了抓自己頭發,滾到粉衣女子身側,完全不心痛自己的黑發被草屑攪成一團亂。

“隨隨,你不能丟下我不管,不然……你讓我到哪兒去找老族長要的東西?”為爭取同情,好可憐的語氣啊。

夏初時節,微風自遠方飄送,拂過草地,揚起清新恬淡的氣息。

涼風輕拂……拂啊拂……無人理他。

“隨隨,真的不能怪我啊,我又沒有你的……嗯嗯。”吞下三字,男子毫無顧忌地將頭枕上女子大腿,伸手繞過纖腰,輕輕把玩女子垂在身後的散發。

涼風輕拂……依舊拂啊拂……

試問,一棵草被風吹落在腿上,你會有什麼感覺嗎?答案是——沒有。

女子根本當他是棵草,是故,眉頭也沒皺一下,呼吸平順而輕緩。

得不到重視,男子倒也不惱,借著側首掩去一絲竊笑,開始唱起怪調:“隨隨!隨——隨——隨隨隨,隨,隨,隨隨隨,隨隨隨隨,隨……”

“閉嘴。”

“隨,隨,隨隨隨……”

涼風輕拂……終於,那女子眉心開始抽搐,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扇睫突然張開,未覆白紗的半邊麵容上,亮起清澈如水的黑眸,宛若浸在冰雪寒潭內的一顆黑珍珠。

沒有焦距地盯著遠方,女子冷聲斥道:“閉嘴,辰門!”

“啊——”立即,歡喜的叫聲響徹低空草地,震得林中鳥群驚飛喧鬧。男子一躍而起,優雅的俊顏上綻出與高貴完全不匹配的傻笑,“你理我啦,不生我氣了,隨隨?”

“你認為我不生氣?”看看天,女子反問。

辰門想了想,點頭道:“好嘛,要生氣也行,你就生老族長的氣好了。總之剛才的麻煩也是他惹出來的。我隻是幫他找東西而已,對不對?找得到找不到,隻能看他有沒有機緣了。”

如水黑眸眨了眨,視線移向男子,半晌,歎氣。

麻煩是老族長惹出來的,歸根究底,卻是老族長的寶貝小孫子惹出來的。

想起一個月前,鎮隨又重重歎了口氣,唉……

人類信奉神靈,驅逐鬼怪,卻不知這宇宙共有六界——妖、怪、人、鬼、靈、魔。

六界共存共息,互不幹擾,這其中,有一界為“靈”類所居。靈界種族繁多,中有一族名為“古骨”。

話說古骨族這一代的老族長有座收藏樓,名為“骨骨閣”,納得無數奇珍異獸骨骼。平素裏除了親自打掃骨骨閣,老族長最常掛在嘴邊的“幸甚至哉歌以詠誌”之言是——他的乖孫兒完全傳襲了祖父對收藏的癡迷。

然而,有那麼一天,小家夥粗心撞碎了骨骨閣內的五副“精品”收藏,氣得老族長以頭搶地,急命“金木水火土”五星骨宮的尊長們出馬,務必找回一模一樣的骨骼。

時間,不限。但是——

誰能拔得頭彩,第一位完成“任務”,將會有半年的自由時間。也就是說,可以半年不必理會星骨宮的煩瑣事務。

五位尊長看不看重這“半年之獎”,旁人是猜不透的,至少,他們上路了。

她,土尊鎮隨,不過走得慢了點、去得遲了點、拒絕時懶了點,就被攤上這麼個破爛攤子,分到尋找“雙尾肥遺”之骨的任務。

他,水尊辰門,也就是身邊這個長得像女人,拿她的腿當枕頭的家夥,明明找的是“琴骨人”,兩人分道找尋多好,他卻非得拉她結伴同行。結果,來人界一個月,她的雙尾肥遺無蹤可尋,他的琴骨人更是連線索的邊也沒沾上。

“隨隨,你說琴骨人怎麼才能從外貌上看出來?”在草地上打滾的白影終於覺得滾來滾去沒什麼趣了,問出這一句正經話。

“不知道。”鎮隨如實陳述,如水黑眸動了動。

琴骨人算是比較特殊的人種,古骨族史書有記,遠古時期人類分族而居,極易辨認,但近千年來混雜而居,根本就分不清哪族是哪族了,除非人死肉腐,才能從骨骼推知此人是何人種。琴骨人死後,全副骨骼上上下下共有大小不均的孔洞三百零六個,每每將琴骨迎風立放,必是風過曲出,清宛悠揚,故而得名。

最令古骨族靈們嘖嘖稱奇的是,同一位置,同一時間,無論風勁是否相同,骨骼發出的曲調卻絕無重複;若是將骨骼分解,不同的部位迎風譜出的曲音風格也完全不同,時而雄厚,時而婉約。若是用於伴樂,它又能與樂工彈奏的曲調產生共振,使曲子更加扣人心弦。因此,琴骨也是古骨族樂師的最愛。

然而,越是惹古骨族靈們喜愛的東西,就越少。越少的東西,就越不易得到。

隨著時間流逝,“喜愛”會變質成“狂熱”——這是常情。

“隨隨,你用透骨眼幫幫我,看看哪些人骨骼上有洞,再幫我數數是不是三百零六個。大小不論,如果是,我們就拖著那人回去交差。”辰門一張俊臉趁著鎮隨發呆時湊了過來。

“不。我討厭看那些骨骼。”她斬釘截鐵地拒絕。

“幫幫忙嘛!”

“休想。”推開他的臉,鎮隨躺向草地,一片深藍天空映入黑瞳。

黃昏已過,快入夜了。

她的透骨眼是天生,就算現在習慣了右眼的透骨能力,她依然不喜常用,甚至,拒絕使用。

兒時,她是極厭惡這隻右眼的。她爹是前代土尊,她娘是靈界焰夜族公主,靈界各族通婚是很尋常的事,照理,他們也會生出正常的孩子才對,但她不是。

在別人眼中,古骨城是風景絕美之地,在她眼裏卻是骷髏滿街走的地獄。九歲那年,被爹強行送去學堂念書,被辰門纏上,他送她一塊浣火紗覆住右眼,從此成為朋友,連帶的也認識了月緯、攝緹和熒惑。

隨著年歲增長,對透骨眼雖不再討厭,卻仍是白紗覆眼,能不用就盡量不用。

試問,誰會喜歡在宏偉輝煌的宮殿中看到骷髏林立?誰會喜歡登高遠眺時,在滿目蒼綠下看到滿街的骷髏?更何況兒時定力不佳,看了骷髏會做上三天的噩夢,她當然是能避就避。

從小,她就有個模糊的念頭——要隱居。越大,念頭就越清晰。她知道,自己不是個很熱情的人,有那麼點雲淡風輕的性子吧。

她淡泊名利,她寵辱不驚……所以,她討厭責任,更抗拒成為新一代的土尊。

十八歲時,她下定決心,趁夜遠走,找個有山有水沒有靈的地方隱居,如此就不會有成堆的骷髏礙她的眼。偏偏,古骨族五星尊長隻世襲,不傳讓,加上辰門舌粲蓮花兼死纏爛打,害她一時腦袋發熱承襲了土尊之位……悲慘的回憶呀。

她不想隱居了嗎?

當然不是。如果說隱居是圖個清靜,那麼成為土尊,傲視全族,位高權重,同樣能圖清靜。

為什麼?

嗬,土星骨宮之內,她一句話丟出去,誰敢有膽子在她眼皮下晃呢,對不?她愛把土宮整成什麼樣都行,種種千步香養養百葉竹,挖個大水池養魚養蛟養黑蛙……哦,她那隻頑皮的黑蛙名叫卷耳,古骨巨蛙種之一,可愛極了。

“隨隨你在想什麼?”

耳邊一聲輕問,鎮隨想也沒想地答道:“卷耳。”

“咯啦!咯啦!”

這是破裂的聲音——美男子的心裂成碎片,補也補不回。

“隨隨啊,我好歹也是你的情人哪,你未來的相公,你不想我,卻去想那隻不可愛的黑蛙?”男人負氣的聲音響起,下一刻,她的臉被一隻手扳向右邊,對上一雙含幽帶怨的眸。

情人?對嗬,這個比女人還美豔三分的男人,是她的……心愛之人。

白玉般的五指緩緩攀上他光潤的尖下巴,感受著他冰涼的肌膚。柔軟的指腹一一撫過他的頰他的眼他的眉,在額心逗留片刻,再沿著俊挺的鼻梁滑下,徘徊在淡白的唇角。

他們明明是朋友啊,怎會成了情侶?

四年前,他二十四歲,她二十一歲,那一天,他說他心儀的姑娘是她。老實說,做了十多年的朋友,天天對著這張比自己還美還柔的臉,她是真的沒感覺,隻覺得他像一個好姐妹,而不是一個男人。

“怎麼會愛上我的?”——她問。

“日久生情嘛!”——他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