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十時,仁哲醫院更衣室。
黑澤曜慢慢刷洗著手,今天要進行的手術很簡單,是普通的胸腔鏡手術,切口在右胸部,為三個兩厘米左右的小切口,不切斷肌肉,也不用切斷骨頭。用管道使人體內的血液循環繞開心髒,手術中,切開心髒,矯正心髒畸形。手術結束的時候,重新縫合關閉心髒,並使它恢複跳動。最後撤離體外循環機器,拔除管道,關閉切口,手術就結束了。
這樣的手術,對黑澤曜來說,就像每天早餐時喝一杯綠茶一樣輕鬆,但是,他今天總是有些心不在焉。
他腦子裏不停回放著日之霧昨天差點被車撞到的鏡頭,揮之不去。好像有千萬隻螞蟻齧咬著心髒,亂七八糟的痛……頭也昏昏漲漲,不停地冒冷汗。
作為醫生,見證別人的死亡,對他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卻被日之霧嚇到了……
昨夜,他幾乎徹夜未眠,她差點在他麵前被撞死……這個認知令他在驚恐中久久不能平複。
小劉幫他穿手術服的時候蹙眉說:“你今天的臉色很不好,身體不舒服嗎?”
黑澤曜搖搖頭,看一眼對麵牆上的掛鍾,今天早晨,日之幸給他打來電話告訴他,他和日之霧會搭乘今天的飛機回日本,“我們之間所有的緣分和羈絆都到此為止吧,希望以後再也不會見了。”日之幸是這樣說的。
日本啊,位於歐亞大陸東側,是太平洋西北部並列成的弓狀島國。麵積372,000kmm,人口大約1億3千萬。由於日本幾乎處於溫帶中部,所以氣候大體溫和。國花是櫻花,國鳥是雉……
由於曆史原因,他對這個國家一直都沒有什麼好感,可是,日之霧卻是來自那裏的……
手術開始了,冷汗自額頭涔涔而下,徹夜的失眠,又沒有吃什麼東西……眼前一陣陣地發花,黑澤曜憑著感覺憑著經驗,雙手有規律地動作著。小劉不停地給他拭汗,也阻止不了滴入眼瞼的汗水,刺激得眼睛酸酸澀澀的,視線更加昏花模糊。
手術中的燈還在亮著,患者的家屬此時此刻就守候在外麵,那種忐忑焦灼的心情他也曾經經曆過。
所以,不能有一點點的失誤……
日之霧並沒有能回日本,早晨日之幸給黑澤曜打完電話,走進她的臥室,才發現她抱住頭,痛苦地蜷縮在床上。
“姐姐!”日之幸慌張地抱緊她,發現有殷紅的血從她的鼻孔慢慢湧出,他變了臉色。
不想去仁哲,急忙打電話召計程車去了省城醫院。
手術中的燈還在亮著。
“黑澤!”小劉不敢置信地低低驚叫了一聲。
黑澤曜剛剛一刀劃破了手套,幸好沒有劃破肌膚。
他的狀態看起來不是一般的糟糕,小劉憂心忡忡地說:“休息一下吧,剩下的交給謝醫生。”
黑澤曜點點頭,再堅持下去,難保不會出錯,他不能拿病人開玩笑。
在手術室裏的椅子上坐下,滿身都是汗水,從來沒有過這樣無力的感覺,從身體到心靈都透著疲憊。
一想起那個女孩現在已經走了,心髒就抽搐地痛……可是,現在不是想那些的時候,他是一個醫生,無論什麼時候,他都不能忘記自己的職責。
稍事休息了一會兒,他強打起精神,走過去,協助謝醫生手術,“下一刀,從這裏切下……”
日之霧的腦血管爆裂了,在省城醫院昏睡了整整七天,醒過來以後,她再一次忘記了一些東西……記憶的珍珠並沒有失去,但是,連接的那根線斷裂了,偶爾看著窗外,四下無人的時候,腦子裏就會閃過一些很模糊的畫麵:男人模糊的麵孔,低沉溫和的聲音:“我想試一下,看看我們是不是可以一起走下去,一直白頭到老,永遠都不分開。”
然後她的嘴角就會不自覺浮現最溫柔最甜美的笑容,但是隻是一瞬間,濃霧就會重新籠罩上那張模糊的臉,於是,記憶的珍珠再次斷裂,沒有來得及收斂的笑容就會僵硬在臉上。
日之霧不知道自己忘記了什麼,不過,既然會忘記,那麼一定是不重要的。
她現在很幸福,她有一個漂亮得像天使一樣的未婚夫,對自己嗬護備至、體貼入微,曾經惹得醫院裏的小護士們欣羨不已。
這樣的自己,她覺得應該很幸福。
隻不過啊……心髒好像缺失了一個角落呢……總是覺得空蕩蕩的。
她變得越來越倦怠、越來越消瘦,越來越憔悴,她並不是刻意拒絕飲食,卻總是沒有什麼胃口,也提不起精神,好像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能引起她興趣的東西。
她生命的火焰在一點點地熄滅,像暮秋時節的曼珠沙華,漸漸枯萎,漸漸凋零,白天也常常睡著,體力越發的不濟,清醒的時候不多,往往睜開眼睛,太陽還在日中,時間磨磨蹭蹭地,走得很緩慢。
恍惚中好像記得一個女孩很喜歡朝顏,喜歡那樣充滿陽光、充滿愛、充滿希望的花朵,於是,她覺得,那個女孩一定像朝顏一樣充滿陽光和朝氣。
她卻喜歡曼珠沙華——彼岸花,屬於惡魔的溫柔,傳說中自願投入地獄的花朵,被眾魔遣回,但仍徘徊於黃泉路上,眾魔不忍,遂同意讓她開在此路上,給離開人界的魂們一個指引與安慰。
曼珠沙華的美,是妖異、災難、死亡與分離的不祥之美。
佛家語,荼蘼是花季最後盛開的花,開到荼蘼花事了,隻剩下開在遺忘前生的彼岸的花。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果然,是很不祥呢……
三個月後。
醫院裏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忙碌、嘈雜、偶爾血肉模糊。
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漸漸已經遺忘了,曾經有個日本女孩在這裏存在過,並且曾經和最最令人仰慕的黑澤曜醫生在餐廳裏上演過火辣辣的限製級鏡頭。
一切都恢複了原狀。
可是,又有什麼仿佛不同了。
偶爾,黑澤曜走出更衣室,會下意識地尋找,看看是不是會有一個女孩子等在外麵,溫柔地對他微笑……
一個人待在家裏的時候,偶爾也會產生幻聽,“啊,你這裏有好多影碟啊,居然還有最新的《靈魂戰車》,尼古拉斯凱奇啊,我最喜歡的演員。”
“嗬嗬……”誇張得類似鴨子叫的聲音,“我沒看過嘛,我們就看這個吧。”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回想起來,居然都覺得很溫暖。
隨著對她回憶的增多,三年前的日之霧,在腦子裏的印象反而日漸模糊。
黑澤曜有時候在想,自己愛著的,究竟是關於日之霧遙遠的回憶,還是這個曾經和自己朝夕相處過的女孩呢?
他不敢問自己這個問題,害怕答案會讓自己無法接受,既覺得愧對葬身在白良濱大海中的日之霧,也無法麵對曾經陪著自己一起悲傷、一起歡笑的……另一個日之霧。
隨著時間的流逝,日之霧滯留在中國,完全沒有好轉的跡象,日之幸看她每天每天躺在床上,屬於生命的氣息日漸微弱。
秋日溫暖的陽光照射在室內,卻隻是凸顯了裏麵的晦暗陰冷。
靜靜躺在床榻上的女子單薄孱弱得讓人心寒,每一個被她那雙漆黑幽邃的眼眸掃過的人,都會有仿佛沐浴在秋色中的感覺。
明明年紀輕輕、容貌俏麗,卻宛如西下的夕陽,憔悴得讓人傷心。
可是她仍然常常淡淡地笑著,用似乎快要消耗殆盡的氣力,輕蹙起眉頭,溫和地微笑,“幸……我究竟忘記了什麼呢……”
日之幸臉色鐵青,勉強壓抑著怒氣,咬著牙隱忍地說:“既然忘了,為什麼還要去想?”
日之霧低喃:“可是很痛啊,空蕩蕩的感覺很痛……”她慢慢閉上眼睛,勉強喘著氣,很累,從身體裏滲出來的絲絲疲憊……還很悶,似乎都感覺不到空氣的存在,時時刻刻窒息般的難受。渾身都冷,寒意也一直滲透到骨子裏,偏偏心髒是滾燙的,灼熱得每一次淺淺的呼吸,它仿佛都要腐蝕溶化掉了……
日之幸怔怔看著她陷入沉睡中,眼中浮現近乎絕望的淒涼。
“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嗎?”他低喃,“無論如何你都忘不了他也接受不了我嗎?”淚水在他眼眶中打轉,“就算是上天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你仍然隻會看到他嗎?”
日之霧發出低低的呻吟,眉頭緊蹙,似乎睡夢中也是極不安穩的,她發出一個模糊的單音。
日之幸怔了一下。
她再次呻吟,再次發出輕喃:“曜……”日之幸驀地僵住,心一點點地沉下去,沒有盡頭,就那麼一直下沉……
他倏然轉身,大步走了出去,外麵的吧台上,擺放著很多裝幀精美的酒,日之幸隨手打開一瓶威士忌,沒有用杯子,直接灌了一大口。
很痛,痛得要窒息……
從小就很喜歡姐姐,一直以為姐姐會屬於他的,可是,她卻愛上了黑澤曜,寧肯選擇死亡,也不肯放棄自己的愛情……至死不渝啊。
失去摯愛的姐姐以後,那麼那麼深刻的痛,那麼那麼深刻的絕望,一直到這個替代品的出現,以為這是上天給自己的最後一絲慈悲和憐憫,卻萬萬沒有想到,她依然會選擇黑澤曜……
再次喪失記憶,是因為失去黑澤曜太痛苦了吧?痛苦到她無法承受,可是,黑澤曜已經融進她的靈魂裏,忘記他,就等於自己的靈魂缺失了一角……是這樣濃烈的愛情,無論怎樣努力,自己都沒有辦法得到……
果然上天對自己既不慈悲,也沒有絲毫憐憫……日之幸仰脖咕嘟咕嘟喝著威士忌,眼神漸漸迷惘,太痛了……如果,活著隻是撕心裂肺的痛,如果生存的意義隻是痛苦和痛苦的延續,那麼,為什麼還要活著?為什麼還要擁有這毫無希望的人生?姐姐服下生物堿利克林毒、走進白良濱大海中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心情吧?因為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