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之中竟有一人,端正盤膝坐在蒲團上,穿著一身淡藍色的棉袍,頭發披散,輕輕地搭在肩上,雙目微閉,口中似乎微微沉吟著什麼。不是別人,正是寧裕。
“父親——”寧綰朱大喜過望,急忙撲到寧裕身前,焦急地問:“您這是怎麼了,家中上下都在為您擔心呢——”
寧裕自從歸家之後,自然有寧家下人幫他沐浴,整理形容,曾經麵上一片青黑色的胡茬,這時已經都被刮得幹幹淨淨,透著他麵色青白,眼下一片青黑色,一對眸子中,也全都是血絲。
寧裕見到寧綰朱,隻微笑著,靜靜地看著愛女,突然輕聲喚道:“雲疏——”
雲疏是寧綰朱的生母邵氏的閨名,又曾有傳言說邵雲疏與寧綰朱麵貌肖似,因此聽到了這聲稱呼,寧綰朱一下子愣住了——難道是父親在病中,神智糊塗了,竟將自己當做了生母不成?
“雲疏,當年你離去的時候,我就該隨你一起去的……”寧裕的雙目好似聚焦在寧綰朱麵孔上,又似乎凝聚在遠處,凝視著並不存在的虛空。
寧綰朱一顆心微微放下來——好歹能說話了,而且說得還挺利落。
“……蹉跎至今,我實在是對不住你……”說著寧裕的雙眼之中竟然滾落出豆大的淚珠來。寧綰朱手忙腳亂,從袖中掏出帕子要給父親拭淚,念及亡母,心中也一陣酸楚。
“如今,我這就要隨你一處來了,可是,我又該到何處尋你?”寧裕看著寧綰朱喃喃自問,而寧綰朱的一顆心,卻直往下沉——沒有想到父親竟然已萌死誌。
她見到寧裕原本已經清明的眼神正漸漸渙散,她突然心生一計,假裝是母親的口吻,大聲說:“寧同甫,你可知自己罪孽深重,便是入了陰曹地府,也永世見不到我?”
寧裕的瞳孔陡然一縮,似乎聽見了這世上最駭人聽聞的話語,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寧綰朱登時加了一把勁兒,道:“你若是不能在這佛祖麵前將你的所見所知和盤托出,不僅你自身受苦,恐怕還會累及全家……”
“累及全家?”寧裕低著頭,喃喃地說。
“是,累及全家,寧家被打落塵埃,永生永世不得翻身。”寧綰朱故意一字一頓地說著,“若是你不能在這佛前說出先帝薨逝的真相的話!”
寧裕聽見“先帝薨逝的真相”幾個字,遽然抬頭,帶著難以置信的眼光看著寧綰朱的麵孔,臉上寫著錯愕與震驚。寧綰朱便知道她猜對了,便用力地點頭,接著強調了一遍,“先帝如何薨逝,而當時太子又是如何即位的!”
佛堂裏沉靜了好久,寧裕低著頭不發一言。所幸這處佛堂地處偏僻,輕易無人到此,亦無人打擾這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寧綰朱隻是雙目緊緊地盯著寧裕,在她那逼視的目光之下,寧裕終於漸漸不再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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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陣子,本就是一年之中,最容易惹人愁怨的時節。那時候京裏一連下了十幾日的秋雨,寧裕在宮中一座偏殿旁,背手立著,肅然望著天地之間懸掛起的一片雨幕。
“同甫,還在宮中啊!”過來問話的是昔日的閣老曹經。自新帝登基以來,曹家失勢,已成定局,然而曹經卻始終熱衷,時常在宮中走動。
而寧裕則聖眷正隆,他雖然名義上還隻是一個六部裏的堂官,可是卻經召能夠在內閣行走。這一日,正好皇上召了他進宮,商議年後西北軍費和江南災後春耕所需之款。本來他與夏相夏唯哲在這偏殿候著,然而上書房那裏先單獨傳了夏相,卻遲遲沒有旨意宣寧裕等人陛見。
“閣老,”寧裕見到曹經,恭敬行禮,大致說了進宮的前後因果。
曹經詭笑道:“我見剛剛上書房那裏傳了太醫過去,同甫隻怕要再等等了——”
寧裕也並不甚急,皇上身子並不太好,宮中太醫也是時常宣召的,這並不罕見。因此寧裕也並未將此太當一回事。
然而這次,卻顯得不尋常,少時夏唯哲陪著太醫過來了寧裕身處的這爿偏殿。寧裕當時正立在偏殿旁,據他所言,他當日聽得清清楚楚,太醫說起仁熙帝的病,確實是凶險,來勢洶洶不提,而且短時之內,病人不能動不能言,一應生活瑣事,都需要宮人幫著來做,簡言之,便是暫時成了一個廢人。
“我那日聽得清清楚楚,那太醫說得十分明白,皇上的病症雖重,可是性命卻是暫時無妨的。因此當時我們這些臣子,所想的也隻是,皇上大約會數日、乃至數月不朝。在這種情況下,循舊例應是由內閣理事。”寧裕一麵回想,一麵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