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晚秋時節,天穹如洗,桂子初收。三宮六院,餘香飄散。
我和善靜尼姑漫步於林苑之中,善靜尼笑著說:“皇後聖睿十六年到長安的時候,皇上讓我到桂宮教授你朝廷禮儀。當時他說:‘姨母,朕交給你一個女孩兒。朕想讓她當朕的皇後。你要用心的第一件事,是讓她喜歡上宮內的桂花。’一晃過十年了,皇後風采勝極,桂花開滿宮城,都沒辜負皇上的心意。”
在姨母的麵前,我總脫不去一絲少女時代的羞澀。我二十六歲了,正當盛年。桂花不論開或不開,好像融入我的信條裏。它不怨秋風,不從群花,喚回心底的春意,灑向人間都是愛。
告別了善靜,我回到太極宮。琴聲悠揚,是“流水”之曲。圓荷為我披上紗衣,我靜靜依在廊下聽琴。金燈之旁,上官看著太一彈琴。一聲一聲的流水音,都是上官一點一點灌到孩子的心田裏去的。太一雖然隻有七根手指,但彈琴並不比常人遜色,也是他自己肯用心。
人道是太一天姿秀絕,怎知道先生育人的辛苦。天寰日理萬機,霸業定後,政務比之前繁了一倍。我童年失學,不能說知識淵博。因此太一的師傅,便要承擔全部的責任。他教他六藝,也教他為人。太一一曲奏畢。肅然起立,到案邊倒了一杯茶,奉給上官:“先生……”
上官喝了一口,道:“此曲彈得比以前進步了,但還有不足。”
太一生就珠耀玉潤,明眸白皙,笑起來秀發如畫:“我就知不好。我在宮中少見其他孩子,找不到多少知音。”他給右手戴上藍絲手套。
上官笑著道:“此言差矣,誰說知音非要是孩子的?我,你的父母都是你的知音。何拘泥於年齡,身份?漁夫可以為聖賢知音,老者也可以為孩童知音。”
太一靠緊他說:“漁父聽琴,可以說是知音。但琴音也不是一個人內心的全部。”
“太一,紅塵之中要找個和你心思一致,共呼吸,同命運的人,難比登天。知音,不必是那些能全懂你的人,而是那些願意懂你的人。你將來要君臨天下的話,哪裏能找到幾個知音?大臣,後宮,能懂你的人,就是難能可貴了。”
太一用手指揉了揉鼻尖:“……我最樂意當父皇的兒子。皇太弟,是我五叔,名分已定。”
他神態還是不脫天真之氣,可言語十分認真。
上官沉默片刻,微笑著拍了拍太一:“將來的事,不該揣測。順天應人吧 ,不然就是逆行。”
我點頭,走入殿中,笑道:“怎麼,家家不能當我太一的知音?”
“家家回來了。”太一朝我跳過來,我婆娑他的頭頸。他對先生吐舌:“讓家家聽去了。”
上官起身,問我:“師兄還不到?近日首次開科取士,可別讓他操勞過甚了。”
我歎息:“要我可以代勞就好了。九品中正製延續數百年,科舉製推行自然是頭等大事。雖然他早就有心拔擢寒門素族的文人,我主持的修文殿編書便是個伏筆。但現在真要以人才為上,阻力何其之大。就說滿朝文官,從尚書令崔大人到吏部尚書杜昭維,戶部尚書謝如雅,誰不是高門子弟?皇上已經取了折衷,將科舉和品第製度結合。一半一半的來。但是朝野上下,觀望議論,以為廢祖製不妥。你最清楚天寰,他決心一事,無不盡力而為。就說這幾年,均田製,租用調製,統一度量衡,發行五銖錢,哪件不夠他操勞的?”
上官默然,我對圓荷招手:“今日的晚膳,先熱著,不曉得他什麼時候回呢……。惠童不是去文德殿給閱卷的大人們送湯飯了?皇上他吃了人參湯嗎?”
圓荷穩當當的說:“遵命。惠童已傳信來,各位大人都感激皇後的關懷。皇上用過湯了。”
我曾答應十年一放老宮女。許多人今夏都拜辭中宮還鄉了。圓荷卻發誓永不嫁,隻能留著。
雖然現在她和惠童等於我在宮內的左右手。但我常錯覺圓荷是一夜之間變成大人的。
我想那是因為我溺愛這個丫頭。雖然我對她的寵愛,但絕不能流露到超越界限的程度。
好多人抱怨親人,說總把他們當孩子。其實,這隻是一種愛意。
“爹爹,爹爹。”跑到外頭去翹首以待的太一眼尖,發現了以銀燭宮燈為前導的皇帝。
他跑著去迎天寰。天寰本來好像正思索什麼,看到了太一,就笑道:“慢點慢點,別摔著。”
他趨步去,把太一抱起來:“越來越沉了。唔,”他用手掌罩住太一的耳朵:“秋涼了,傻孩子站在外頭等我,不怕著涼?”
太一笑盈盈的:“恭喜爹爹開科舉,從此鯉魚跳龍門啦。”
父子走進大殿,我把太一拖下來,小聲嘀咕:“那麼大的孩子,你還愛抱著。”
天寰隻是笑。他正處於男人生命裏魅力的巔峰,容光外映,秀色內含。
“鳳兮鳳兮在,那麼一起用膳。”他說話不容人違抗。
我們常是三個人在一起用膳,因為天寰說“朕以一人治天下,不是天下人奉朕一人”。因此膳食簡單,並沒有多少菜品。天寰大約餓了,吃得津津有味。覺得好吃,便推到太一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