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柔和,同樣是明亮的。就像那種溫暖的環境裏長大的樂天青年。
“不要叫太後,叫母後,不……叫我家家。我也夢見你二十年了,你是我的浩晴。”我好久沒流淚了,此刻鼻子酸楚。
浩晴扶著我笑:“家家,我不是來了?我一個人日夜兼程,因此早到了。”
“一個人?”我環顧四周,阿宙他……並沒有來。
浩晴望著我,若有所思:“父王沒有來。他說:一別二十年,人間別久不成悲。他隻讓我轉交您一樣東西。”
人間別久不成悲。阿宙,你寧願記住曾經的我。我何嚐不是?
“什麼?”
浩晴給我一幅畫軸,他告訴我:“父王說,這張圖畫是當年先帝所畫,並賜給他保管的。前幾年,他就發現了一個變化。但他說,隻有家家能看明白。”
這是……他臨行前,天寰讓我送給他的梅花仕女圖。圖上的少女,就是昔日的我。
我望了浩晴一眼,浩晴瀟灑動動手腕:“家家,我來時,看到外麵有一大棵桂花樹,花枝繁茂異乎尋常。我生來最愛桂花,方才皇上命我作圖……,請許我出去觀賞一番。”
我點頭,添上一句:“我就來。”
我獨自鋪開展開畫卷。我的記憶裏,關於這幅肖像的一切頓時明晰起來。
當我展開全圖,望著那個花樹下的少女,我不由驚呆了。
片片梅花之朱砂淡墨,竟然在日光下變作了片片金黃色。梅花,何時換成了桂花?
……當年,梅花樹旁,那個青年凝望我。
“就如朕這樣的男人,生命中也可成全一段奢侈吧。”
書房裏帝王正作此圖,對我笑語。
“朕新近調製出一種墨色,獨一無二……稱它為‘皇後墨’,你說好不好呢?”
初嫁了他,夫君領著我來這座殿堂手植桂樹。
“桂花清冷浸一天秋碧,亙古有天香,才是皇後之樹。”
原來,他知道當皇後之樹長成。圖畫裏的少女,就會在桂花樹下,品著“皇後墨”的香氣。
我對著圖畫,含淚微笑。我合起圖卷,把手放在心口,天寰,謝謝。阿宙,也要謝謝你。
我步出殿堂,天更晴朗。浩晴在樹下,金粟飄在他的眉尖,我伸手替他撫去。
“家家,你吃過桂花蜜嗎?有位先生,每年秋天都送給我他製的桂花蜜。”
“先生?”我當年,隻愛吃一位先生調配的桂花蜜。
我又問:“先生?”
浩晴的嘴角有笑:“我十歲起,有位先生,每年都會來四川看我。他跟我縱談古今,教我諸多知識。他是住在江南的一個山人,雖然大我許多,卻樂意和我為友。每年杭州西湖桃花盛開的時候,他都寄給我一袋桃花。每當秋末,他都會捎給我一壇桂花蜜。父王好像認識他……。但他每次來,父王都避到山莊去,隻留下我和他。你知道他是誰麼?”
他是誰……?我知道。他是我的先生。先生雖然避開塵世,但沒有忘了我們。
“他是一位故人。”我沒說下去,浩晴不再追問。
秋光一片,桂影婆娑,浩晴仿佛明白我在追憶舊日。
“浩晴,你聽過驪歌嗎?”我問他。
浩晴的笑渦,又浮現出來。
“我知道驪歌,父王教過我。這次我臨行前,父王不經意說,若有機會,可以唱給你聽。”
“那麼你唱給我聽吧。”我靠著浩晴說。
青年想了一想,他張口唱起那幾乎被時間遺忘的曲調。
“青春林下渡江橋,潮水翩翩入雲霄,煙波客,釣舟搖,往來無定帶落潮。”
浩晴的嗓音明亮,每一個音調都極準確。
不知不覺,我的身上落滿香花,我的眼裏起了霧。
這時,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叫我:“夏初?”
夏初……好久沒人如此稱呼我了。我側耳,那聲音又深情喚道:“夏初?”
那像是一個年輕人的聲音,發於天地玄黃,起自滾滾紅塵。
我回頭,隻見綠滿宮城,江山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