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南朝安和七年,北朝聖睿元年,暮春的滿月如金甌般照亮神州。
南都建康到北都長安,夜空明朗無雲,滿天星鬥像被浸在一池冰冷的清水中,寒光淡淡。
月圓人未圓,最是帝王家。北朝新帝將為父皇文成帝送葬。月色如斯華美,像是上天送給文成帝風流時代的挽歌。長樂宮梅影、太極宮妖紅,在死寂裏低訴著逝去的秘密。隨著上一代北帝的離去,哀傷層疊,化成了一首詩情之歌,為宮廷所掩埋的卻尚不能忘情的幽魂們在冥冥黑暗裏吟唱:“江漢水之大,鵠身鳥之微,更無相逢日,安可相隨飛?”
沒有幾個人會知道,文成帝的絕筆是一首《別鵠》。他死了,而其他人依然活著。
耿耿燈影,殘留在苑牆深處。淚濕春衫夢未醒,可夢終歸是夢,活人即便不想醒,也非要醒。
這春季裏最後的迷夢,本是一種詛咒、一種錯過、一種信仰、一種欺騙、一種執著。
在屬於他們和她們的這首歌裏,它的名字叫《帝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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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調:公主櫻君
夢裏,她又回到了那座佛堂。斑駁之綠影灑在滿是濕氣的地磚上,那是她生命中最初的綠色。
元櫻君還記得家被毀滅的那天,太陽格外和煦,熊熊烈火把她童年嬉鬧的花園吞噬。她的父親陳王仰天大笑,她的母親珠淚滾滾。陳王把一個物件塞到她的袖中,問:“櫻君,你怕嗎?”
她捏著父王的手,踮腳說:“我不怕。”
她以為父王要把她犧牲到那片將天空都映紅了的烈焰中去。她聽說鳳凰涅槃,就是投火。為了父母,她真的不怕,因為她想成為一隻翱翔於天地之間的火鳥。
“那麼走吧。櫻君,你記住,藏好它,不要讓元氏任何人得到。”父王將她推給宦官董肇。
她抬起臉,“父王,可我們都是元氏的人啊!”陳王是皇帝之弟。她是陳王獨女,被冊封為洛湘鄉公主。父王的罪名是謀反,明熹帝派人到他家要搜索的就是傳說中的金鳳秘寶。
父王沒有回答。他攜起母妃的手,替她擦去麵上的淚珠。他們攜手向火中走去。
她嘶叫起來。董肇捂住她的眼睛,“公主,別喊了……我們該走了。”
她如傀儡般地被送上了馬車,一直沒說話。她第一次到了長樂宮,人們把她安頓在衝覺寺。
那晚,她聽著如水的念經聲,偷偷將黃金團鳳藏好。
她蹲在地上,撈著不可捉摸的月華,笑著自言自語:“我不怕。父王母妃,你們鳳凰涅槃吧。”
衝覺寺裏隻有幾個老僧、她與董肇,還有兩名老侍女,過著沒有戒律,清淡的生活。
明熹帝對她仁慈,每年都讓宮女來替她縫製新衣。但是元櫻君不喜歡穿他賜給的彩色裙裝,她隻穿自家老侍女縫製的布衣。長樂宮久被廢棄,隨著年齡的長大,元櫻君飛翔的天宇越來越廣闊,往往讓侍候她的老人們哭笑不得。
她喜歡爬上衝覺寺附近的一棵大樹。在那裏,能見到整片的林海。紅雲似錦,好像把她流汗奔跑後的暢快都染成了花朵。她浮想聯翩,長安究竟是怎樣的?
有時候,她跑到佛堂聽老和尚們辯論,探出半邊臉。和尚們對她微笑,她又逃走了。
董肇隻能教授她一點兒簡單的文字,老和尚們教授的,她又覺得乏味。到了十四歲,她還是會手拿樹枝嫩葉,去和鬆鼠玩耍。她跑起來愛赤腳,會把鞋子脫下來藏在懷裏。
侍女們大驚小怪,她便衝她們笑,把手裏的鬆子遞給她們吃。
她們相視愕然,道:“公主日後會是絕色美人的,皇帝也許會把你下嫁。可是你這樣野,嫁給誰去?”
元櫻君大笑。
她們才不知道,她大笑起來就會想到父王。這是她和已故父親之間的神秘聯係。
明熹帝駕崩了,新帝剛剛繼位,是不會把目光投向她這樣一個元氏族裔的。
她並不想嫁給哪個男人。一想到他會把她當做他的所有,她便沮喪。
她不明白為何男女要在一起。老和尚們和董肇,也從來不想結婚的事。
然而,命定的一日終於在早春到來了。殘雪未化,溫暖的氣息卻已催開了衝覺寺裏的梅花。長樂宮內突然來了一群工匠,據說是新帝打算要重修這座宏大的行宮。
元櫻君不喜見外人,躲著嘈雜之音。她數著稀稀落落開放的梅花,溜到了僻靜的觀音堂。
她看到一個陌生男人,他正在細細描畫牆壁上的觀音。她好奇,就悄悄走到男人的背後。
男人的身影異常和諧,就像是天國裏的一道陽光。他正在畫觀音的眼睛,全神貫注。
元櫻君注視著觀音。那佛像的眼睛似乎能排解世間的紛擾,麵容光華端麗,前所未見。
男人的肩膀一動,他蘸上朱砂紅,繼續畫觀音的裙帶,筆下飄飄,如在雲端。
這時,他吹起一首曲調,哨音清美,好像有無數葉子跟著落在林蔭中。
元櫻君入了迷,她剛要問他這是什麼曲子,男人回頭了。
他望著她一愣。元櫻君也是一怔,她覺得世界在這瞬間頓時無聲。
她從未見過這麼俊美的男人。他的美不在於每個細微,而是每個細微都增加了他本身的美。他如潭水般清澈的黑眸裏好像盛開著桃花,他冰玉般雪白的麵頰似能喚醒春日。
元櫻君“啊”地短歎一聲,笑道:“你剛才吹的是什麼曲子?”
男人筆端的朱砂擦到了元櫻君的裙帶。他說:“《別鵠》,你知道嗎?”
元櫻君漲紅了臉。她不知道,她第一次為自己讀書少而羞愧。
她老實說:“哪個鵠字?我不識。”
那男人笑了,“不要緊,我可以教你。你是哪裏的女孩兒?”
“我就住在衝覺寺的。你呢?”
“我叫靈雋,來寺廟畫壁畫的……呀,沾到紅了!”
他用修長的手指抓住她的裙帶,用嘴吹了口氣。他的氣息比起他的目光更為灼灼。
元櫻君慌亂推開他。那人在她的背後笑道:“我每日都在這裏,我等著你來。”
她跑了老遠,才捂住麵孔。她想,明天再也不去見那個不正經的男人了。
梅花蕊上的積雪落在她的脖子裏。靈雋……他說,他叫靈雋。
第二日,她依然去了。她想看到他,因為他比梅花有生氣,他常常讓她笑出聲。
第三日,第四日……觀音有千手,每畫一隻手,她的心就被靈雋的情網纏住一分。
等到她發覺危險,已無處可逃。靈雋告訴她:“明日我要回去了。”
“你去哪裏?我……還沒有學會那首歌呢。”她嗔怪道。
靈雋癡癡地望著她,道:“你愛我,就給我一切。今晚,我會在這裏等你。”
他猛然將她擁入懷中,舌攻入她的唇齒。她渾身戰栗,想推開他,但是辦不到。
她覺得牆上觀音的千手絕非要救她,而是要俘虜她。她還沒準備好馬上成為靈雋的人,在反抗時她咬破了他的唇。他吃痛地鬆開她,偏過臉去。他的臉色是一種稀有的白,驚心動魄。
她想說她不是故意的。他薄唇上的鮮血,就像他初次遇見她時蹭上的朱砂。
靈雋冷笑,“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我,因為我隻是個畫師。”他說完後拋下她走開。
她的眼淚湧出了眼眶。她真的喜歡他,就因為他是畫師靈雋。
當夜,她沒睡著。老侍女替她蓋好被子,在她耳邊說:“公主,方才有個小宦官送來禮物,說是人家與你告別的。”
她不動,眼淚打濕了枕頭。等侍女離開,她才赤腳下床,打開了畫卷。
畫麵上的她站在梅花樹下,悵然若失。靈雋隻陪她去過一次梅花塢。在那裏,他告訴她,他並不快樂,心裏總有好多事放不下。
他放不下,不是因為他本人在乎,而是人們不準他放下。
再回憶起靈雋當時的口氣,她頓時心如刀絞。她隻穿著單薄的衣服,赤足從窗子上翻過。
黑暗的夜,有雪的殘光,冷月如鉤。她衝入觀音堂,大叫:“靈雋——”
靈雋在青燈下的影子抬起了頭。
她看到他,就哭了,“靈雋,我不舍得你走,你去哪裏我都願意跟你去。”
她哭,不是為了自己,是因為太心疼他這樣晚了,還靠在寒冷而寂寞的地方。
靈雋把她擁住,試探地輕吻她。她勇敢地摟著他的頸項,笨拙地回吻著他。
他再也無法自持,一把扯去她的衣衫。她躺在冰涼的地上,卻感到火燒般的酷熱。
佛堂之內,他們是叛逆的一對。觀音的鳳目微合,似不忍旁觀。
他瘋狂的愛 撫給了她極致的痛。狂亂中,她咬住他的手臂,口中鹹澀的是血。她呻吟,一遍遍地喊著他的名字,直到彼此在放縱後虛脫。
他走了,毫無音訊。她每日頭也不梳,隻盼著他給她一個音訊。她本來還未長成的胸乳經過那一夜的洗禮,就像春日桃花般豐盈起來。她惶恐地躲避每個人的目光,她懷疑人們都知道她身體的秘密。她不怕嗎?她怕。他要是騙她,她還怎麼去相信這座寺廟以外的人?
消息終於被一個小宦官帶來了。他告訴她,靈雋因罪被囚,隻有皇帝才能赦免他。
她焦急又高興。焦急是因為他正在受苦,高興是因為他並未背棄她。
她帶上那幅畫,召集董肇他們,“我這一生隻會喜歡靈雋。我不稀罕當公主,而甘願是他的人。他要是死,我也難活。要營救他,隻能靠一件東西。我要設法去長安求見皇上。他是我的堂兄,也是一家人。我把這個給他,求他放了靈雋,成全我們。隻要跟靈雋在一起,哪怕過窮苦日子,哪怕流放到蠻荒之地,我也情願。”
她攤開手,黃金團鳳就在她的手心。
深夜,她趕到宮城,對衛士們喝道:“我乃皇家公主,誰敢攔我?我要見皇上。”
她跪在金殿下,與她同一血緣的堂兄就坐在簾後。
她靜靜訴說,請求他開恩。她讓宦官把黃金團鳳交給皇帝。她俯跪於地,等候的時光像是千年。
簾影浮動,聖意叵測。可她等到了皇帝的回答:“好。多謝你,櫻君。”
她驚駭地仰起頭。皇帝走出了簾子。他偷走了靈雋的美。
在這相同的一張臉上,有一絲冷酷的渴望。他白色的龍袍倒是纖塵不染。
可元櫻君隻覺得汙穢。在這場騙局裏,她是他的同黨,她自己也是肮髒的。
皇帝壓住她的肩膀,“對不起,櫻君。從今以後,你要住在桂宮的明光殿了。我不會放棄你。隻要你改一個姓,我們就能長相廝守。”
她在碎裂的春天裏直視著他,“你為何要我?是因為黃金團鳳?”
“我喜歡你,因為你美,也因為你是我心裏愛的女人。”皇帝清澈的眸子中泛著水光。
元櫻君咬破了舌尖,她粲然一笑,把口裏的血朝他臉上啐去。
她喊道:“你不是靈雋!他死了!”
她是弱女子,從此插翅難飛。不肯改姓,她便沒有名分。不過皇帝似乎沉溺於與她對峙的樂趣。她在他的愛欲纏綿裏不斷掙紮,但沒有成功。
一次,董肇曾因聽到她的叫聲衝入了內殿,皇帝暴怒之下刺瞎了他的一隻眼睛。
從此,她不再叫。她隻有自己一個人,不能讓人看到她的痛苦。
他徹底占有她,逼迫她屈從,甚至讓她感到屈辱。可是等到長夜過去,他又恢複了靈雋溫雅風趣的性情,對她賠笑絮語。
她一直沉默,鮮少與他對話。光陰似箭,她卑微得不再像個人,隻是他籠中的獵物。
那年秋季,桂宮裏滿是香花。她的身子起了變化,她不敢去想,但終究是明白了。
她忽然覺得疲倦了。她愛著靈雋,從未改變。但是……這個無辜的胎兒……
她梳妝一新,對下朝後的皇帝展開笑顏。他倒是驚訝了,喃喃地道:“怎麼啦?”
夜晚,她與他重溫了鴛夢。在他的柔情下,她蜷縮著、放棄著。
她告訴他:“我懷孕了。”
他沉默良久。天亮時,他把袖裏的黃金團鳳重新掛在她的身上。
他堅定地說:“我要帶你走。”
她望著在皇帝臉上複活的靈雋,忽然想哭。但她隻是抽動嘴角,笑了。
他遲遲不肯去上朝。她摸了摸他的眉眼,以難得的溫存說:“走吧,皇上。”
他實在是美麗如畫的男子,可惜與她一樣,生錯了人家。
他走後,桂宮來了兩位貴客。
就在那一晚,長安城降下暴雨。她按照早就想好的路線跳下了宮牆,水流卷著她而去。
她遭遇滅頂之災前,突然學會了《別鵠》那複雜的曲調。
她在心中呐喊:“永別了,靈雋!”
成為袁夫人的她,在悠揚的笛聲中醒來,滿臉是淚。昭陽殿外,紅蓮濕透,清芬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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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調:皇後清致
她坐在宮門前,梨花融月,滿目霜白。她愕然發現自己錯過了整個春天。
皇後盧清致並不願去聽未央宮內秦王和黨羽說話,便借機回椒房殿。
她的丈夫文成帝屍骨未寒。她的兒子新帝天寰才十二歲,大臣們便定下獨孤氏為新皇後。
她的哥哥司空盧哲走到她背後,替她披上衣服。
清致道:“哥哥,明日葬禮結束,你便托病在家,不要再來朝堂了。這可能是保全我盧家唯一的辦法。”
盧哲歎息,“唉,難為你三十歲不到,就成了太後。要是當初……”
清致臉上的梨渦微動,搖頭道:“哥哥,當初是我自願的。”
宮燈一盞,照不清前路。從開始,元修就打算好冷落她,隻因為她是別人為他選定的嗎?
她是盧家女兒,自幼便浸在書香裏。長兄如父,嫂子去世後,十二歲的她就為盧氏當家。
盧哲學問淵博,為人又好,長安城出色的世家子弟多是他的朋友和學生,人們以出入詩禮之家盧門為榮耀。有時候,她會在青羅屏障後聽青年們辯論。她的窈窕身影會讓青年們格外好勝。上官兒郎的言辭慷慨激昂,崔家少年的語言旁征博引……她聽了往往在內心喝彩。
等青年們分出勝負,她便讓侍女為他們送上荷花釀的家酒。
長安的人們誇獎說:“願娶盧清致,不願為宰相”。
十五歲後,她的才華容德傳遍了北方。求婚的世家踏破了門檻,其中頗有幾位出眾的人。
求過婚後,青年們未免拘謹些。她在庭院裏邂逅他們之中的某一位,那人多半會紅著臉低下頭。
她想,嫁給一個人,就有不同的人生。她不急於做決定,因為她是可以投入終身契約的女子。
她每次讀到“願得一心人,白首不分離”這情詩時,常會不自覺地清淚盈盈。
這一年,明熹帝的皇後忽然邀請她入宮,說是要詢問她有關典籍之事。
盧哲惶惶。她笑了,“哥哥放心,我不會怠慢太後的。”
她與哥哥一起去覲見皇後,遙見太液池上有條船劃過,船上笙歌漫漫,紅粉佳人如雲。
船頭立著一位穿白衣的絕美少年,他出神地望著水草叢中的鵜鳥,麵色淡定,眸中惘然。
有女人清脆的笑聲,“殿下接著。”
他手一伸,花被他接住。女孩兒們笑聲不斷。他也笑了,帶著一點兒輕佻,頓時美冠紅塵。
清致覲見皇後十分順利。皇後賜給她茶點,屈尊降貴地對她噓寒問暖。
清致舉止有禮,談吐清暢。
皇後對她哥哥道:“你妹妹果真名不虛傳。”她的目光轉向一個空位。
過了不久,宦官來回稟:“皇後,太子殿下說頭疼,今日不便來參見了。”
皇後歎息,隻得對盧清致兄妹道:“不瞞你們,太子年輕貪圖安樂,皇上也憂心忡忡。我那死去的姐姐就這麼一個遺腹子。我進宮的時候,他已十歲了,成天好些不成器的事,脾性又怪。我實在難以管教。”
盧哲身體一顫。清致心慌意亂。皇後為何講這樣貼心的話?難道……她低眉,不再吭聲。
她腦海裏浮現出船頭的白衣少年,那衣裳如雪,身姿如畫。
奇怪,那樣一個人,無論處於多麼混沌的紅塵,無論他做了什麼,卻好像總是幹淨的。
他的母親前皇後早就死了,現任皇後雖關懷他,總是隔了一層。
她和哥哥回家。哥哥滿麵憂慮,“不好!妹妹你趕快與人訂婚吧。有幾個我常來往的少年,才貌都是一流,你是知道的。皇家是渾水,而太子又是這樣一個人,若以後他被廢……豈不是連累我家!”
她正色道:“哥哥,太子不一定會被廢,他也是可憐人。我何至於連累盧家名譽?”
她既不肯隨便訂婚,皇家的婚約便接著來了,她不能拒絕。
她必須赤 裸著接受宮中派來的老女官們的仔細檢查,從沒有經曆過如此令人害臊的事。
她和太子成婚的那日,明熹帝親臨婚宴,他對皇後讚不絕口,“是個好媳婦。”
盧清致大方地敬酒,“皇上請。”
皇後笑道:“該叫父皇。”
她立刻遵從,笑盈盈地給皇帝斟酒。這時,太子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她心一酸,麵上未流露分毫。
婚禮當夜,他喝到半醉,進入洞房就抱著她親吻。她用力推開他,他便倒下不動了。
她將準備好的熱手巾灑上香露,替他擦臉,幫他把靴子脫了,然後自己躺在他的身側。
宴席上的冷冷一瞥,讓她不知所措。但她成為他的妻子,就不想讓他失去太子位。
“我是你的妻子,就會努力幫你分擔一切。希望有什麼話,都能和我說,我總願意聽的。”她告訴元修。
元修並未回答。她一動不動,身體寒冷,她推了推元修,“殿下,睡著了?”
他不動。她閉上眼,隻覺得一個人壓上她的肢體。他的聲音滑潤如絲,“清致,我沒有睡。我喜歡你這雙梨渦,你笑給我看看吧。”
她依舊閉眼,但順從地展顏。笑,不是假裝的,他方才的溫柔語調讓她安心。
天未亮,盧清致就起身打扮。她預備好分賜給眾人的禮物,又按照規矩寫了封給皇後的謝恩表。
她不經意地側過臉,元修已醒,盯著她頰上的梨渦發愣。
她臉上一熱,收了笑容,提醒他:“殿下,你也該起來了,皇後那裏……”
“知道了。”他有點兒不悅,“來,陪我再躺一會兒。”
她心跳加劇,“我……殿下……”
紗幕外人影晃動,若是此刻再陪他共赴巫山……公婆得知,難免失望,宮中喉舌也會對新太子妃譏諷。她懇求道:“殿下……我不能。宮中的規矩……”
元修臉色一沉,麵向床內睡下。她心內一陣為難。昨夜疲憊,她現在都兩腿酸脹。她已是元修的一部分,她必須為他們的前途考慮。
她決定獨自去皇後宮中,便走到床前低聲道:“殿下,我去了。”
他沒答理。她後來想,從新婚第一日開始,她就錯過了他的心。
她在宮裏格外小心,步步為營,不僅討得公婆歡心,就連明熹帝的後宮都是讚揚聲一片。她對秦王妃等平輩更是和善謙讓。她還適當地讓哥哥在朝野內外,宣揚太子多才多藝、孝順善良。
元修有如雲的美貌宮女,新婚兩三個月後,他就不大到她房裏來了。
清致最怕東宮鬧出爭寵的醜聞,因此她對待太子的妾,如姐妹般盡量關切。
可入夜時,她常常因為體寒而難以入眠。她想,有的事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明熹帝已到暮年,這年春天就開始臥病。皇後是沒主意的人,因此盧清致每日都要去伺候皇帝吃藥,幫助守在皇帝身邊的皇後理事。
她忙得不可開交,但元修卻對她越來越冷淡。她一時想不出緣由。
直到有一****夜間才回東宮,換了衣裳,元修正坐在她床上,臉色鐵青。
“殿下?皇上的病情已好些了,但老年人容易反複,殿下,我們……”
他冷笑道:“你怎知道他的病好些了?啊,對了,你日夜在皇帝宮中,滿宮麗人,就你麵聖最多!”
她震驚,聲調還是不高,“殿下……你什麼意思?”
明熹帝是他的父親啊……
雖然他不喜太子,但今日他還對她和皇後說:“朕想要你們生個皇孫。太子無能,皇孫好,也是國家之福。”
他怒氣衝衝,把她一把按到床上,不由她分辨,就吻住她的嘴。
一夜狼藉,他還是餘怒未消。盧清致把手擱在他的胸膛上,替他擦去汗珠。
她委屈,可她是太子妃,又怎能如平常兒女一樣和他吵?
不久之後,盧清致有喜。消息傳遍宮廷,明熹帝大為欣喜。
可元修知道之後,隻是一笑而已。盧清致暗地裏掉淚,沒有埋怨他。他自幼喪母,失寵於父親,人情世故不如別人,但怎麼說他也是孩子的父親。而且,若是男孩兒,他們的地位就穩固了。
她分娩那日疼得死去活來,元修問都不問。他在禦苑舉行管弦樂會,親自彈奏琵琶。
她得了個俊秀的男嬰,丈夫連半句溫存的話也沒有,直接去行宮繪畫了。
明熹帝抱著孫子合不攏嘴,立刻賜名“天寰”。
明熹帝悄悄告訴清致,相士說天寰命強,大貴大吉。
可讓她不快的是,元修不僅漠視她,連帶那孩子也不肯看顧。
孩子乖巧,夜間幾乎不哭。與他說話,他好像能懂,眼珠轉動,更顯得美秀無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