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撇嘴,“你怎知道我永遠是偏房?”
她在房中做點兒刺繡縫紉,換些小錢。也做過其他女孩兒的嫁衣。她對著鏡子先自己試穿,鏡中人婀娜多姿,麵如芙蓉。
她要是進宮,先要得寵。要是真有取代正宮的日子,她便要穿上華麗嫁衣圓一場夢。
不出所料,選秀,她順利過關,被分到掖庭。雖然美女如雲,但她還是自信。
女孩兒們都送錢巴結分配差事的宦官,指望著能去皇帝常見著的地方。
鶯兒也送了,雖然她手頭存下的錢已不多。長安比她想象中還寒冷,她想要添置件禦寒的棉衣,所以還存下了一點兒錢。大概人家嫌她送得少,把她派去了紙庫房。她哭了一夜,沒辦法,第二天腫著眼睛去庫房。
一個白頭宮娥交代她各種紙的區別,還告訴她因為皇帝喜愛繪畫,所以他貼身的宦官每月都會來取貨。皇帝身邊的宦官脾氣不好,一定要笑臉相迎。
鶯兒鼓足了心氣學習,不過幾天,種種紙張就被她如數家珍。
紙庫房雖然不見貴人出現,但不時有各處宦官、宮女到來。鶯兒就像招呼店客一般拉交情。
她聽說從前白頭宮娥也是數一數二的美女,不禁擔心自己的青春流逝。她把買棉衣的錢省下來,請宦官、宮女們吃蜜餞。他們也愛跟她多聊幾句,於是,她知道了宮中的不少信息。
皇帝才二十多歲,但已經搜集了數百張仕女圖。
他寵幸過的女人不計其數。賈貴嬪、薛夫人等,或長或短都得寵過一段時間。
他和盧皇後感情冷淡,卻極其珍愛太子。
皇帝住宿的太極宮外滿是海棠花樹,而宮中的溫泉旁還有白玉之床……
如果皇帝為她畫一張仕女圖,她是不是最美的一個人?
楊鶯也喜歡海棠。她還從未泡過溫泉呢。她神往半日,有點兒惆悵。
這一日,賈貴嬪讓庫房派個宮女去她那裏,幫她物色特別的信箋紙。
白頭宮娥便派了鶯兒去。
賈貴嬪是皇帝當太子時的側室,為人極是平和,在宮妃中人緣最好。
她一到那兒,賈貴嬪便笑道:“好一個俏姑娘。是誰把你藏在深閨的?”
鶯兒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回話。賈貴嬪捧著金盞出神,叫她明日再來。
那晚庫房失竊,鬧了一夜的事。鶯兒睡晚了,醒來後已是日上三竿。
她立刻惦記起賈貴嬪,草草洗漱,粉都來不及搽,就趕到那裏。
因為跑得太快,她氣喘籲籲。
她沒有想到,有俊美青年和賈貴嬪對坐。
賈貴嬪招手笑道:“皇上,這孩子可齊全?”
皇帝側過臉,目光凝滯於她。
皇上?鶯兒心亂如麻。他是皇上?
他正和她夢中的皇帝差不多,可是他就在她麵前,她卻忘了該如何做。
她下跪。皇帝走到她麵前,修長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他沉默著。
鶯兒緊張,手足無措,皇帝的容光讓她自慚形穢。
“嗯,齊全得很。你乳名是什麼?”
“鶯兒。”她說。
“鶯兒……”皇帝思忖著,臉上浮現出某種捉摸不透的笑,“平身吧。鶯兒,一直跪著膝蓋會疼的。”
她環顧四周,不知不覺中已無一人。皇帝低聲道:“別怕。”
爐中燃著暖洋洋的火,她就在這裏被皇帝初次臨幸。男人溫柔嫻熟,撩撥得她心跳欲狂,迷於春草之路。
她隻覺酥麻中的甜蜜幸福。從此,她算是皇帝的女人了,雖沒有嫁衣,但他本人,令她喜出望外。
皇帝起身,她忽然抱住他的腰。皇帝有幾分詫異。她用焦灼的嗓音說:“我……不想被皇上忘記。”
他愣了愣,大約如此坦白的她讓他覺得有趣。他撫摸著她光滑的肩膀,“我沒有忘記你。可現在是午後,我要到晚上再來看你了。”
她很幸運,從那天起,皇帝幾乎每天都會與她見麵。幾個月內,她就懷上了頭胎。
皇帝寵幸的女子太多,子女卻太少。她生下君宙,簡直引起了眾人的妒羨。
她懷孕時容易發火,但終究不敢太放肆。皇帝放下畫筆,告訴她:“放心,你的孩子就是你的,無人能奪走。孩子出生後,男孩兒有個君字,女孩兒添個櫻字,你看好嗎?”
她感染於他溫情的笑,說:“好。”
君宙出生的當天,她就被冊封為夫人。君宙才過周歲,她又生下一對子女。
她的榮華到了頂峰。她開始向皇帝請求封為昭儀,皇帝笑而不答。
她忍不住問了幾次。皇帝收了笑容,“鶯兒,我雖喜歡你,但我並不讚成你當昭儀。皇後對你照顧,太子的位子,是無論誰都不得動搖的。你真當了昭儀,招惹嫌疑,隻怕我也不願多來了。”
她慌了神,不敢再提。她想要得到更多,但她最貪戀他的愛。
他對她幾乎無微不至,極盡縱容。她身體不適或者耍小性子的時候,他都盡量抽空來陪伴她。這就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雖然後宮不時有美女為皇帝所垂青,但她絕不懷疑皇帝對她的愛。
其實他與她聊得並不多。他喜歡拿著畫筆,讓她遠遠地坐著。可是,那仕女圖裏從來沒有她。她問:“皇上真要集全一千張?何時畫上鶯兒?”
他寵溺地望著她,用未染色的毛筆從她鼻尖滑到唇上。
他說:“一千張已快滿。你這樣美,我如何畫得出來,還是別為難我了。”
她有幾分疑惑。每當和皇帝在一起時,她總有些如夢似幻、非真非假之感。
也許是因為皇帝玩世不恭的腔調,也許是因為她閱曆還淺,她不希望還有隱情。人心難測,就算她得寵的背後有隱情,她也不願意有人揭破她的迷夢。
皇帝的離去,對她來說太過突然。之前,她分明目睹了一件怪事。
那天有個善畫馬的道士從南朝四川來。
皇帝讓他給鶯兒看相。那道士瞅了她半晌,道:“夫人命貴,不敢妄測。但是我在南朝出入過南帝的軍營,我以為南帝並非長壽之人,但其洪福卻能延澤後世。”
皇帝笑道:“他倒是有豔福,聽說他在四川弄了一個絕色的歌姬,讓那銀發女人隨軍。你可曾見過?”
道士說:“有幸見過。貧道還畫了一幅仕女圖,晚間就呈給皇上過目。”
那天夜裏,皇帝並未來她這裏,接連半個月都是如此。她因為有孕,擔憂皇帝已有新寵,打聽下來,才知道皇帝獨宿。
得到的結果,是皇帝晏駕。她聽人說皇帝並非是在太極宮死去,而是死在一個隱秘的地方。
那是什麼地方?那幅從南朝帶來的仕女圖呢?他與她這幾年,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最後的半個月,他都沒有來看她,也沒有讓她去見他,為什麼?
她心有千千結,但是再也無人來回答她。她是不甘示弱的女子,不會把這些告訴他人。
阿爹沒錯,難稱的是人心。管他什麼耳鬢廝磨,男女之間最難揣測。
她要頂著先帝寵妃的名頭活下去,誰也不希望自己是別人的替代品。
如果他騙過她,她會原諒他。因為她得到了那幾年的榮耀,因為她有過斑斕如錦的春日。
她想,這一生,她都會幫著他騙自己。
若沒有這點兒可憐的思念,她的美目流盼、嫣然巧笑,純然是隨著春水東流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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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調:太子天寰
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少年皇帝穿過胭脂柔醉的海棠花樹林,春夜魅惑,他懶得回顧。
明晨,元天寰就要扶著父皇文成帝的靈柩出京。他送別父親,開始找深埋的理想。
他從容地踏上玉階。宦官跪送上一書,“皇上,這是南朝皇帝親筆書寫給你的吊唁信。”
他接過信,並未打開。寫信嗎?那個在建康的男人,也與長安的“狼群”一樣企圖吞噬他嗎?
南北兩朝正如父皇所說,本就是異域之人。
冰河的打破,隻能通過鐵血,而不是君主間的情誼。天下,隻要一個皇帝就足夠了。
父皇已不在,往日父子常常共處的宮殿顯得過分的空蕩。也好,他從不想被拘束在這方寸閉塞的苑囿中。未成年的他,眼裏雖看著冷寂深宮,心中卻唱著萬裏丹霄。
秦王他們以為新帝孱弱、愚笨,他就慫恿他們一起參加這場狩獵。
他已設好第一步的陷阱。
他的手指撫過太極宮的帷幕、床案。金盤中,父皇的丹青已幹。牆壁上,父皇的琵琶弦斷。
去年春末,已身染沉屙的父皇抱著琵琶,在此座殿堂裏唱給他聽:“南山一桂樹,上有雙鴛鴦。千年長交頸,歡愛不相忘。”
那時,天寰坐在胡床上,如癡如醉,仰視著父皇俊秀如神祇的麵龐。
他喜愛這首歌。他才三四歲,父皇就抱著他教授這首歌。若左右無人,天寰就會哼唱一番。
父皇的眼中總像有桃花綻放,他笑著停下,“天寰啊,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適合當天子?”
天寰笑,“父皇,管別人如何想,您就是皇帝!孩兒隻想您是我爹爹。我不願我倆生生世世圈在宮中,但我願意我們生生世世為父子。”
“生生世世為父子,你這孩子……來!”父皇撫摸他的臉頰,還捏捏他長有笑渦的地方。
他念及父皇的病情,忍不住把頭擱在父皇的腿上,鼻子發酸。
父皇幫他理好發髻上的黑絲絛,又重複那句老話:“天寰真像我。”
天寰是消瘦而蒼白的孩子,沒什麼朋友,與他說話最多的人就是父皇了。
人們都說太子長相酷似其父,他自己卻忐忑。他用功學書練武,堅信能不負父母的期待。
可是,有朝一日,他真能擁有父皇這樣如畫的風神?那是何等絕妙的風神,仿佛天池裏的一叢清蓮,開放於虹的源頭。
父皇喜愛收藏美人的圖畫,都藏在太極宮中。從前天寰也偷偷翻過,他覺得沒有一個人的容顏比得上父皇母後這一對的。
每當他靠在父皇的膝上,覺得那身龍袍是如此的柔軟。他崇拜父皇的優美歌聲,自然流淌,毫無廟堂男人的僵硬。雖然父皇是位皇帝,可是他對天寰的慈愛無以複加。
民間人常說“慈母嚴父”,天寰從記事開始就相反,他有“慈父嚴母”。
母親盧皇後對他並不溺愛。父親不到三十歲,後宮女子就多到難以想象的地步。母親統領六宮,每日都是忙碌的,可她並不因此而放鬆對天寰的教育。童年時的天寰偶爾才能得到她的誇獎。有一次,年幼的他發邪火,把一個硯台摔壞了一角。母後親自拿了把尺抽打他的手心。他的手心紅紅的,就是不哭,也不肯認錯。
母後命他明日還是帶著那個破硯台去禦書房上課,他點了點頭。
晚上父皇來看他,見了他被打腫的手,怒不可遏。他馬上領著天寰到太極宮住宿。
最後還是天寰認錯懇求,才被送回到母後身邊。
母後沒再提起那件事,天寰便自覺地用了一段日子缺角的硯台。
他常常懵懂,父皇母後為何彼此那麼客套疏遠?南山一桂樹,雙鴛鴦為何不能是他的父母?
母後不嫉妒,對中宮的職分盡心盡力。她對天寰嚴厲,可對後宮的女子幾乎都和顏悅色。
父皇生來迷人,即便他荒蕪朝政,把心思都放在溫柔鄉和技藝巧工上,別人還是會瞻望著他。他宛如神仙,笑語數句,就令人心折。可惜,他好像做什麼都不認真。
他和她,好像一直在銀河的兩岸並駕齊驅,誰也不肯率先呼喊對方。
母後曾對天寰說:“你像你父親,所以他愛你。你生下來……他就把你視為第一子。”
那時天寰還不懂事,問道:“既然父皇愛護第一子,為何我沒有同母的弟妹?”
母後語塞。她拔下玉釵,笑容有幾分落寞,“嗯,大概因為是獨一無二的孩子,所以此生我和他的緣分都注於你吧。”
天寰回憶起他六歲的生日,發生的一幕幕詭異如戲。
從那時起,他的身邊便多了一隻黃金團龍。父皇當時的哭聲令他膽寒。
父皇再未來過太極宮住宿,他雖然還是照樣笑、照樣玩樂,可是天寰覺得他再也不一樣了。
從那個神秘的風雨之夜後,父皇的一部分跟著死去了。他不斷地用女人和其他愛好來填補他內心的洞。但是日月侵蝕,洞已難以彌補,他的身體也垮掉了。
天寰在宮中長大,從能認識世界開始,形形色色的女子就存在於他的視野之中。
大部分女人在小男孩兒的眼裏,就是包裹在絲綢下、脂粉裏的身軀。她們中的大部分就像一個個有顏色的符號。她們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就會唧唧喳喳地議論,還爆發出讓小天寰納悶的笑聲。所幸他常見的母後、羅夫人、善靜尼姑姨母都與眾不同。
父皇因為寵愛天寰,便常把他帶在身邊,年幼時的他常常無奈地混跡於香花叢中。
那群圍繞父皇的女子,每一個都盡量待太子好。可天寰老是沒精打采的,全無和父皇獨處時的活潑。隻有賈貴嬪等為數不多的幾個女子才能和小太子說上幾句話。所以她們失望之餘,往往傳播說太子孤僻古怪。
久而久之,皇後宮裏的人也知道了。母後笑問天寰:“你如何都不肯敷衍那些姨姨們?”
天寰心中有幾分生氣,悶頭寫了半天書帖,才大聲說:“我是東宮太子。我隻有一個姨母,她在蘭若寺出家!”
他一口氣跑到太極宮。父皇正獨自坐在回廊前,沉默地望著海棠花瓣隨風舞蹈。
父皇抱起他,“咦,誰敢惹我的天寰不高興?”
天寰說:“父皇,以後若帶著那些女人,我就再也不跟您出去遊玩了!”
父皇一愣,旋即笑了,“好啊,不要勉強你自己。”
父皇的手滾燙,讓天寰一驚。他正要問,父皇卻搖頭,“我隻是受了風寒,已好得差不多了。天寰,你將來去學點兒醫術吧。我若病了,你替我瞧,好不好?”
天寰十分情願地說好。
父皇拉他進殿,“我們還是一起畫畫吧,上次那張珍禽圖還未畫好呢。”
天寰依舊有點兒擔心。但父皇興致勃勃,還把毛筆遞給他。
天寰不得不認真用筆。父皇替他按住宣紙,輕聲指導著他。
父皇去後堂更衣的時候,口渴的天寰捧起父親方才飲水的瓷瓶吃了幾口。
他咳嗽幾聲,瓶子裏不是水,而是烈酒。
天寰思索著跪下。父皇回來,滿臉驚訝。天寰匍匐在地,“皇上,您病了,怎麼還喝酒?”
父皇雙手攙扶起他,歎息一聲,道:“因為我無能。”
他熱淚盈眶,又恨又急,“什麼叫無能?皇上能做好丹青聖手,就不能做好南麵之君?”
父皇把他抱到案上,與他麵對麵,“我不能,所以才留給你。天寰,我不是丹青聖手。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的胸中隻有美人,沒有丘壑。我可以畫仕女花卉、庭院禽鳥,但你幾時看過我走筆江山?我的格局,不能畫天下。”
他一直記得這些話。他不覺得是父皇不能,父皇隻是任情隨性,不喜強迫自己。
天寰已經滿了十歲,還是有不少困惑。伯父秦王等結黨營私,北朝民不聊生。可對兒子那般慈愛的父皇,卻不能分心給宮外的子民。
舅父司空告誡他,在人前莫議論朝政。天寰謹慎遵從。他不大見外臣,每每見到他們,也盡量沉默。他想自己快快長大。在他足夠肩挑一切之前,不讓外人窺見他的真實。他痛心地感到:原來,父皇早就選擇了放棄。有一天,他要是不能當家中的中流砥柱,那麼他們一家人隻有束手待斃。
寵冠後宮的楊夫人生下阿宙,接著還有其他弟妹。
阿宙是個肥白可愛的嬰兒。當天寰遇到他時,也會忍不住拉拉他胖胖的小手。
可是他不喜歡楊夫人。她那妖冶的芳容、奢侈的服飾,他全都不喜歡。
父皇的生辰夜宴,後宮雲集,人人盛裝。天寰和二弟元廷宇也要出席。
元廷宇的母親是宮女,他從不受父皇重視。廷宇總是跟著天寰,討好著他。
天寰瞧不起任何企圖討好自己的人,但對方畢竟是弟弟,他還是常常答應元廷宇來作伴。
“大哥,聽說楊夫人要被封為昭儀了……”元廷宇說完把一顆葡萄放在嘴裏。
天寰注視著皇帝的左右,居然各有一個座位。
父皇來遲。穿著禮服的母後緊跟著他。楊夫人穿著新式宮裝,纖腰一條,美比天人。
父皇坐下來,掃視席位,對後宮上下藹然微笑。
母後頓了頓,還是坐在了左側。
楊夫人紅唇一張,像是新破的石榴。她在另一邊坐下。那新式裙擺滿是泥金的花紋,蓋住了父皇半條腿。在場的女子的眼光中無不羨慕。
天寰猛然站起來。父皇麵帶欣慰,“太子要給朕祝酒?”
天寰一言不發,徑直走到禦座前,把楊夫人拉下了坐墊。滿場驚歎。
“皇上,夫人楊氏不過是妾室,怎能和您的元配皇後正室並肩而坐?”他問。
父皇沉默良久,看了一眼麵色端凝的皇後,再看一眼滿麵通紅的楊夫人,回答道:“太子所言有理。是誰安排的席位?宮省嚴厲處治,再來報知。”
“皇上,今夜良辰,還是從寬發落。”母後低聲提醒。
夜晚,父皇讓天寰跟著他一起回太極宮去。因為父皇身體虛弱,天寰常伴在皇帝寢宮。
“你做得對。”父皇寬和地道,“我讓人把你五弟帶來玩一會兒,你不討厭他,就抱著他吧。”
宮人抱來阿宙。阿宙坐在天寰的膝蓋上,正牙牙學語,戴著個黃金虎頭項圈。
天寰望著他笑,拉著他的小手,聽他手上的鈴鐺響。
父皇道:“天寰,我最愛的是你。但這孩子我也喜愛,你能保護他,我就放心了。楊夫人年輕氣盛,我會警示她的。”
天寰不想得寸進尺。他感到方才指責楊夫人的同時,也令生辰之日的父皇難堪。
他抱緊阿宙說:“我會保護弟弟的。楊夫人……接連養育子女,也有功於皇室。”
父皇咳嗽,“好孩子。不過兄弟歸兄弟,最是無情帝王家。有一天你懷裏的孩子若妨礙到你的大業,你便殺了他吧。我在九泉之下絕不會怪罪你。天寰,記住了,即便犧牲一切,我也隻會選擇保全你。”
天寰沒有想到父皇如此坦白。麵對懷中天真的嬰孩,他瞬間茫然。
父皇是個捉摸不透的人,人們說他當太子時便喜怒無常。
天寰在思索中滿了十二歲,父皇命他陪著去長樂宮。
一夜,天寰正在偏殿射箭,父皇派來一位氣度雍容的成年女官,說是要送份禮物給他。
天寰看完了父親的來信,身子一顫。他目無表情地注視著在他麵前寬衣解帶的陌生女人。
她語氣從容,“太子恕罪,這是皇上的意思。”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然而,他該長大了。雖然這些來得太早,但是……他不能拒絕。
他愣了半晌,緩緩地問:“你有沒有為皇上侍寢過?”
“回稟太子,沒有。妾是罪人的妻子,被沒入宮中的。”
他再也無話可說。他覺得這種時刻不僅不美妙,且實在像是摻滿沙礫。
然而,當年的父皇,還有許多跟他一樣的皇族男子,都是這麼告別孩子時期的。
他麵對著那位女人,她的麵容卻很模糊。他不知道該悲哀的是自己還是她。
然而他所能做的,隻是吹滅蠟燭,解開腰帶,服從父皇的旨意。
黑夜裏的月光淒冷,婦人的身體溫熱。他知道,從今以後,他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大約十天後,父皇帶著他去山間。
天寰背著父皇的畫囊,在前麵開道。父皇和他有說有笑,走到一個瀑布旁。
瀑布旁的白石上有位清瘦如鶴的老人正在撫琴,水珠隨著飛瀑濺到他沾有落花的袖子上。
父皇推了推天寰,“快見過元石先生。”
元石先生目若晨曦,喚他:“天寰。”
他正式成了高人元石的徒弟,這也是父皇早就安排好的事。
他們下山時,找不到來路了。天寰劈開荊棘,為疲憊喘息的父皇找到一塊空地。
父皇在餘暉裏長出一口氣。
天寰嚐嚐身旁的泉水,還算清甜,就用雙手捧了些清泉給父皇喝。
父皇沒有喝,說道:“天寰,你眼裏總有水汽呢。”
他一怔。
父皇說:“你才十二歲。但是,以後你隻有辛苦下去了。我太累了……”
天寰眼眶都濕了,堅定道:“您說什麼?您不能放棄的!等等我吧,哪怕再等我幾年,求您了。”
父皇決然搖頭。
天寰呼吸急促,站起來抓住父皇肩膀,“您是皇上!我還剛剛成人,即便豁出去,勝算還是不大。若您現在拋棄紅塵,那我們怎麼辦?求求您……”他懇求著,眼淚沾濕了父皇的衣裳。
父皇終於回答:“我也不想走,但是我活不了幾日了。抱歉,天寰。我老說你像我,但你不是我。我知道你怪我把你們置於危險之中,但我不想等了。”
天寰淚如雨下,“我不怪您,我永遠不會怪您。我一直夢想您能再等我幾年。我知道您不開心,您想走。我心裏為您愁了好久。我想您再等我幾年,那樣我就能擋在您身前,我想讓您做您真正想做的事。即便他們都反對,我也會支持您……”
父皇還是沒有等他。明日,他就要搬到皇陵長眠去了。
羅夫人的呼喚讓天寰從回憶裏蘇醒。
“皇上……天都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