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3 / 3)

舉凡世間事物,總愛被人們一分為二,美其名曰所長所短。因此,同性相戀也照套不誤。要麼是天生的性向,要麼則是人為的。天生的性向至今醫學界也沒什麼太斐然的成績,他當然不會研究;而人為的因素就多了,環境、利益、他人的引誘、特殊遭遇等等,均可能將人導向同性的軌道。

顏諾害怕的,是他對方舶帆的引誘。

雖有人生不能假設,曆史不可改寫一說;可顏諾滯悶的腦海中偏偏閃出無數個假說來。

如果當初他沒抽中大三機電係的紙條,便不會遇到方舶帆,當然更不可能愛上他。很可惜,他抽中了。如果當初不點方舶帆去辦公室,就不會和那孩子談個人愛好,兩人也不會由陌生到熟識。很不幸,他點名了。如果當初他不指點期末考試給方舶帆,那孩子就不會特地跑去謝他,進而兩人更加熟悉。很抱歉,他泄題了。如果當初他不主動邀方舶帆共度新年,那孩子就更不會將他當成朋友,甚至說喜歡他。很……心悸,他主動得連自己想來也驚異。

如果當初……

“老天!”哀歎著,顏諾無奈捂臉,不敢再繼續如果下去。

若真要追究,他的確是罪證如山、罪無可恕。種種“如果”的前提全是他造成,除了哀歎“老天”外,他有什麼立場為自己辯白?

的確是他引誘了那孩子呀!無論當時的行為是衝動或是主動,在他潛意識深處,始終存在“讓他知道我愛他”的念頭,反映在行為實際中,就是兩人關係由陌生而日漸熟稔,直至……

所以,他怕。怕方舶帆一旦了解到真相,對他口口聲聲的愛會變為含怨帶怒的恨。

“SHIT。”盤腿踡縮在沙發上,顏諾擠出幾年不曾使用過的單詞。

思緒飄飄忽忽,遠射星空。留下屋內一尊人像,發呆。

“教授,Morning。”

“阿帆,有事嗎?”拉起搭在肩頭的毛巾,顏諾擦去額上汗珠,盯著路麵不知名的一點開口。這孩子幾個月無聲無息,如今突然出現,不知……

深深地盯著他擦汗的動作,方舶帆半晌道:“我還要稱你為教授嗎?”

“什麼?”顏諾不明他天外飛來的一句。

“阿諾。”輕輕叫著,方舶帆似在低喃。

渾身一顫,顏諾如遭電擊。匆匆抬頭,讓眼前人看到他瞳中的不可置信。

“畢竟我已經畢業了,稱呼你為教授不太合適,你說對嗎?”拉出一個沒有笑意的笑,方舶帆深沉的眸中看不出情緒。“為什麼你總是認為我有事才找你?我讓你感到很麻煩吧!”掀動嘴角,方舶帆自嘲。

“不……”囁囁低語,顏諾斂住眸中的傷痛,抬頭看向方舶帆。

“你在怕什麼?”不理會他遊離的眼神,方舶帆劈頭就是責問。幾個月下來,他的修養不但沒變好,反倒有愈演愈壞的趨向。“有時間嗎?”他問。

“有事?”似被說中心事般,顏諾躲閃。

“哈,又是這句?”諷刺冷啍,方舶帆難堪。到底怎樣才能讓顏諾接受他?說愛他,他當你是雛鳥;說喜歡他,他當你是感激;說一起生活,他卻冷言以對。他甚至放棄自尊來找他,他依然是一句“有事”,情何以堪哪!“晚上有時間嗎,到這個地方來看看。”

貪戀地看著蒼白的容顏,方舶帆從口袋中掏出一張卡片遞給他。

“什麼地方?”接過卡片,顏諾掃掃地址,問。

“一個你想不到的地方。”玩味地吐出一句,他笑,卻無曖意。

就這麼你盯著我,我盯著卡片,兩人僵硬地對峙數十分鍾後,方舶帆突然開口,“我想問一句,你……你那天在辦公室說的話是真的嗎?”

“哪天?”莫名其妙地抬著,顏諾對上蹙著濃眉的眼。

“你和那肖教授在辦公室的時候。”貼近一步,方舶帆緊盯不放。

“和肖老?”他的貼近令顏諾運動發熱的雙頰更加滾燙。不露痕跡地後退,顏諾無力思考。

將他的退縮收入眼中,方舶帆發現眼前的人似乎真的很怕他的靠近。“你真的在怕!”不是懷疑,是肯定。

“我怕什麼……”頭腦尚未理清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又被他突兀地第二個發問弄得更亂。

“算了,晚上有空嗎?那兒黃昏時開門,別來太早。七點過後才行。”無意再說什麼,方舶帆轉身離開。

幾乎被半拖著的顏諾不可置信地瞪著眼,至進入這個“傾吧”開始就不曾神誌清醒過。這個……這個……到底是什麼酒吧,為何他會感到涼氣自腳底不斷往上湧。

這兒到底……不顯痕跡地看看四周,顏諾背脊冷汗涔涔。如果他想得沒錯,那甫進門時忽來的怪異感覺和門前侍者意興盎然的眼光,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臆測著,他猜問:“這兒……是……”

“沒錯,就如你眼中看到的,這兒是Gay bar。”方舶帆貼上他耳邊低語。

“阿帆?”吃驚地瞪眼,顏諾不相信方舶帆居然建議他來這種地方。這孩子,真的沉迷於同性間的愛戀?甚至……開始墮落?

“我們回去。”突地拉起方舶帆,顏諾牽扯嘴角,拉出沒有笑意的弧度衝在場一對情侶點頭示意,意欲拉人離開。不料方舶帆順著他的力道就勢一帶,便傾身倒向早已準備好的寬闊懷中。

“既然來了,不如多玩會兒。”溫熱的氣息拂過耳邊,顏諾一顫。

“啍!”不屑地移開眼,顏諾掙開懷在腰間的鐵臂,俊顏因怒氣而熾熱。環視場中一張張近乎瘋狂的麵孔,以及黑暗處閃爍的尋找獵物的侵略目光,他臉色更沉。

“阿帆,你幹什麼?”突然撞進一個硬硬的胸膛,顏諾頭暈眼光之餘,隻能無奈低叫。

“我喜歡你。”在他耳邊輕道,方舶帆並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四個月了,壓抑了四個月,終於又擁住這個讓他又愛又恨的教授了。當初負氣離開,隻因他的話太過傷人;反複思量,終於明白自己是真的愛上這個視他為雛鳥的細心教授。似乎沒有緣由,就那麼愛上了。所以,總是忍不住地想親近他,想擁他入懷。每每無意識地來到他家前,隻為看他一眼,讓自己思念得不至於太難受。

為了能與他站在同一地平線,畢業短短兩個月,不僅他前期設計的保全程序通過修正測試,工作業績更是令上司笑眯了眼。今晚讓他來這酒吧,隻想告訴他,他並不是他口中的雛鳥,他會長大,他會自己飛翔,他也能自己飛翔,而且,他更能夠……愛他。

“我愛你。”

“我並不經常來這家酒吧。你可以放心。”坐在公園的秋千上,方舶帆輕輕晃動纜線道。

在顏諾萬分的堅持下,四人離開聲色嘈雜的傾吧,來到夜風習習的公園。夏行雷與何棋逗留不到三分鍾就離開,如今公園的秋千場上隻剩他們兩人。

“你長大了。”仔細端詳他,顏諾突道。幾個月沒見,這孩子真的成熟不少,就好似樹尖青蔥的芒果隨著季節的來臨變得金黃誘人。不過短短二個月,比起在校園時的日子,這孩子的確穩重許多,青澀的感覺仍雖存在,卻已消淡不少,不衝動,不鹵莽,有責任心。

“這樣,我是不是可以和你站在同一地平線上了?”忽地將秋千拉近他,方舶帆問得認真。

顏諾並不明白他此問何意。

“四個月前說的話,你還記得嗎?”悠悠的歎氣,他黯然,“你說我對你的愛不是愛,隻是感激,是小鳥睜開眼後將第一眼看到的認作媽媽,是這個意思吧。可是,我當時也說了,我不是小鳥,也不會隨便找人親近。喜歡你,愛你,因為你就是你,不是別人。知道嗎,阿諾?”

“你,你不可這麼叫我。”僵硬開口,顏諾為他的親呢不安。

“不叫阿諾,那叫什麼,教授?我可不幹。”毫不猶豫,方舶帆一口拒絕。“那天,我問你以後由我來照顧你好不好,你說好。你說要我有責任感,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也做到了。你可以大聲的對那個老太太教授說愛我,為什麼你就是不願親口對我說……”

“別說了。”打斷他欲脫口的質問,顏諾站起。“很晚了,回家吧!”

“你在怕?”清亮的月光加上刺眼的路燈,將顏諾的背影拉長。無奈背對著方舶帆,讓他看不清顏諾的表情。“怕社會不容,怕世俗的閑言閑語?”

回答他的是僵硬的身形,以及緊握的雙拳。

“愛上男人並不犯法。我那個上司就不太顧忌他人的眼光,真羨慕他。”歎道,他低喃,“如果你也能主動靠在我懷裏就好。唉……阿諾,四個月前我說過,我愛你。今天也一樣。我不再是學生,也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你還是不能接受我嗎?”

“不。”慢慢轉身,顏諾吐出一個字。高瘦的身形在月光的映射下覆上方舶帆,形成一方陰影,掩住顏諾的情緒。

“還是不行嗎?”皺緊濃眉,他喟然。

“我不在乎世俗的閑言閑語,我也知道同性相戀並不犯法。我還知道,世界不同地域在同一空間或同一時間內,曾不約而同的存在過同性戀。生物學家對此也沒有合理的解釋。我甚至知道在西半球的某些國家,同性戀可以結婚,享受異性夫妻的一切權利。”他輕笑,“你真的長大了,阿帆。”

“你的意思……”倏地抬頭,他害怕自己聽到的不是事實。雙手緊張地捏著衣角,猶如等待法官宣判的囚犯。

“拒絕你是因為怕引誘你。似乎最後還是沒什麼效果。”蹲下身子與他平視,顏諾仰首。“你引我到酒吧,是想讓我看看那些世人眼中所謂的同性戀,看看他們混亂的夜生活;同時也讓我知道,世界也有如同你上司那一類的人,他們和正常人一樣生活,讓我明白你和他們是不同的,對嗎?”

方舶帆頷首。

“我不會因為喜歡男人就故意變得陰陽怪氣,也不會因為愛你而刻意讓自己與那些夜生活糜爛的人歸為一類。”正視他的眼,顏諾問。“你呢,你會因為喜歡男人而將自己女性化,或是為了刻意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而沉迷瘋狂的墮落嗎?”

“不會。”

“愛一個人是一回事,卻不是生活的全部。我會上班,會工作,會做研究,但這和愛你沒關係。所以,即使是愛你,我也依然會正常的生活,不會為了尋找認同而接近、或者說是刻意地接受其他同類人,你呢,會嗎?”

“不會。”

“如果我們真的在一起生活,你會怎麼做?你的父母會接受嗎?他們隻有你一個兒子。”

“一起生活?你說真的,不騙我?”激動地叫著,方舶帆不相信耳朵聽到的,當然也順帶將顏諾的後半句話一並省略。

“我說如果。”感染他的愉悅,顏諾揚起微笑。

“你的意思是……不再拒絕我,是不是?”他要確定。

“是。”被他稚氣地樣兒逗笑,顏諾承認,“我一直……一直都愛著你。不隻四個月前,二年前就是了。”

“哈哈……嗬嗬嗬……”這是方舶帆聽聞後的第一反應,傻掉。

“別笑,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問題?”

“你的父母會接受你的性向嗎?”

“別管他們,我老爸才不會就我一個兒子呢,他在海外肯定有不少私生子,以為不說我就不知道,哼!我媽更不用說,她不會主動管我的。啊——還說我,你呢,你老爸老媽會接受你的性向嗎?”

“可能會有點困難……”

“什麼困難,我幫你。”言不由衷的語氣。

“打贏我爸。”

“呃?”

“我有一個姐姐,她已經給老爸老媽生了個乖孫。而且,我那個姐夫很開明,一開始就讓他的兒子隨母姓,也就是冠上我們顏家的姓氏,照理……嗯,我是說照理,爸媽應該不會太難以接受我的性向才對。”

“應該不會太難?那就是說有點困難!”

“嗯,可能不會。我想……應該有一點……不會太多。”沉思著,顏諾考慮著父親發火的可能性機率,以及攻擊能力。

“諾!”

“嗯!”思考的大腦沒注意到稱謂的改變。

“答應以後讓我這樣叫你。”

“好。”他隨口應允,依然為父親的火力做預測。既然過了年少輕狂的歲月,當然得有條不紊地處理一些事情,特別是可能讓父母火冒三丈高的問題,更要防範於未然。

“真的一起生活?”打蛇隨棍上。

“嗯。”

“你不會突然又會喜歡上女人吧?”方舶帆突然緊張不安起來。

“不會。我不會喜歡女人……天,我忘了,我忘了!”思及母親帶來的三大包二小包照片,顏諾慘叫。

“忘了什麼?”被他嚴肅的臉嚇住,方舶帆問得好輕。

“相親照片。”現在不隻父親的火力讓人擔憂,母親的火力也有出奇不意爆發的可能。

“什麼?”氣息一沉,方舶帆眯眼,危險地拉近二人的距離。

感受到身邊人的熾熱氣息,顏諾急急安慰。“小事小事,這個佷好解決。”

“真的很好解決?”他懷疑。

“真的真的。”他點頭。

“那你什麼時候去解決?”

“明天吧!”

“不好。”

“今天?”

“嗯。”他滿意。突地,“你父母會不會用自殺威脅?”

“不會。他們很開明。”顏諾莞爾。這孩子,肥皂故事看多了!

“會打你嗎?”

“可能不會。”這點顏諾不敢肯定。

“我會幫你擋住。”緊緊擁住他,方舶帆在耳邊低語。

“嗯。”緩緩抬起雙臂,回他一個擁抱,顏諾笑。“我們,回家?”

“好,回家。”

兩條長長的人影並肩移動,迎著涼涼的夜風,笑聲朗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