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頡剛看
一九一二年
之一〔四月十九夜〕
別後數日,莫從知子行蹤。十七夜寫一詩,思以簡子而無可投遞。今晚得明片,知子未去常州,依然在地獄中討生活,苦透苦透!朕日伴學童遊散,讀書殊少佳趣。散課之後,集同學四人,在懷蘭家治英文,主講者為伯豪先生,所讀係Vicar of Wakefield一書,名作也,頗耐人尋味。此中乃少有樂觀,然此身則愈形忙碌矣。
臻郊已晤,朕爻姻事大致成功,唯請勿在外聲揚,恐其索糖索糕,多一宗煩惱也。
示詩兩句,誠至佳之詩鍾。校友開會,自必前來,第見彼兩傖之麵,殊不愜意耳。以此之故,今晨踵門不入,而隻以書達也。
蓉初意厚,乃念及朕,祈為道感。
前欲寄未寄之詩,今附呈,此告頡剛。宏願士葉紹鈞啟奉十九夜
草長鶯飛候,多愁工恨人。泣顰看濁世,蹉跎過芳春。
詩句卷中舊,醉顏鏡裏新。少年落拓甚,差幸保天真。
聖陶偶成一律,寫贈頡剛子,並祈和作。
四月十七號之夜之二〔四月三十夜〕
年來習改,留心世事,咀之未久,旋複無聊,豪傑人才,如斯而已,不亦可歎,不亦可歎。見之窄耶,世之陋耶,於中孰屬?不可知矣。
舊友數輩,識力殊眾,是以盤桓,共此晨夕,每有辯論,欲破天荒,傖夫聆此,定當駭走。不欲駭之,是以去之務遠也。
子地獄身入,鬼蜮與偕,佛旨宏深,子差得之,百魔不挫,欽佩欽佩!尚祈萬事解脫,消除諸執,心平氣和,忘憂思樂,則所成就,更當可觀。
聖陶與子,初同抱負,但以後來,不耐悲觀,精進中止,用是分途,然各以識定,不相強也。宏光普照,孤芳自守,各勉之矣。
承賜《社會世界》一冊,已涉獵一過,高情厚誼,謝謝。星期日其過我乎?再登道山亭,作二小時之談話,亦複不惡。此上
頡剛。宏願士葉紹鈞啟事四月三十號之夜
之三〔五月三十一晚〕
昨晨奉一書,今讀來書,當未達,為重錄一過:
解畫謎甚是,當無可疑。鈞近日身墮病海,百不自由。小學之事,勉力敷衍耳,辜負諸少年,該死該死!此中不可久居,徒以戀此二十番佛,隻得違心株守。安得另覓一枝棲,少全天趣耶?坐此窮愁,是以有所吟詠,每多悲觀。前寄一絕,乃蒙賜和,鈞讀之喜極而笑聲震屋梁。蓋唯天下苦惱人而有人焉不之鄙棄,反賜之青眼,則其欣慰為莫可名狀也。今日複成一絕,並以寄呈,錄如下:
隻應想象有佳人,幾見臨波翩綽身。一例愁懷無處訴,舊袍漬遍淚痕新。是詩蓋本鈞曩日所抱之狂論,以為此寓言也。如有暇,請再和作,使鈞再樂一樂。並及。
解“鴛鴦渡河”,巧不可思,慧心人固是別具匠心。《學藝日刊》,鈞深表同情,第作頌辭則無此心緒也。無已,則鈞今年詩稿可以擠入。君處皆有存稿,抄上蠟紙可矣。如體例不合,不妨棄置之。星期日其過鈞舍乎?《社會日報》四冊,當以奉趙,並可一傾積愫。五月三十一號晚
之四〔八月中〕
《大聲報》上不可無小說,我意第一張下半頁,如《斷鴻零雁記》位置,須有一種寫情小說;文藝集上部,亦須小說一種,可由我擔任。我所作係理想小說,名曰《世界》,所說乃無政府無金錢以後之世界。現想自始至終可登一百日,逐日著作,當不為難。係用白話體,今夜寫得第一章,此章甚短,僅半千字也。君如有可用於此書之意思,乞見告。恐怕材料不足也,有此類書,望見假。再,文藝集決計吾儕去擔任。我未開學,君又未去,胡弄數天亦是有趣。可對二我說明,不然七張八主,反致紊亂也。鈞白
之五〔九月二、三、四夜〕
二號《太平洋》報內鈍劍與鵷雛書讀過否?鈍劍斥孔,意與餘儕頗合;又雲“孔氏諱言利,而墨氏不諱也。夫天下者,利而已,仁與義即寓於利之中,舍利安有仁義?”此一段尤中鄙意;而猶嫌其胸中先有物在,不能衝決一切網羅也。我曾謂人生目的,唯在滿足其生活之欲望而已,即所謂自利者也。胥能自利,世界斯入至真、至美、至善之境。蓋紛爭擾攘,固皆錯認殊途,不知自利者耳。鈍劍所雲“夫天下者利而已”,此利當即指自利而言,而天下事除利之外更別無一物。何雲有仁義寓其中也?利即仁義,斯無所謂仁義。行見淺者之所謂仁者何?曰利己也;行見淺者之所謂義者何?曰利己也。仁乎義乎,有利而已。以鈍劍高曠絕倫之人猶複曰仁義仁義。鈍劍斥孔,已著孔魔矣。道高一丈,魔高十丈,險哉!夜燈情多,不忍棄之枯睡,興之所至,輒為此篇,謹質頡剛,以為何如?
二號十二句鍾作。葉紹鈞頓首
兩日遊蹤,紙罄十六,意興豪哉!如行萬裏路,作幾年別,寄我之書,不將高可隱身邪?囑讀書後勿作“纏腰有帶,掛杖無錢”之歎,茲又何可?池裏殘荷,好聽秋雨;榭收美景,剪取淞波。字覯浣雲之跡,舍瞻曲園之居。八有八無,聯辭奇絕;一池一閣,魚籟清幽。蕊珠舊院,隔牆或聞瑤琴;招考新箋,榜戶竟睹佳篆。至若士而兼商,工乃習兵,武裝彌備,身手斯雄,唯君得之,甚餘羨也。他如探途獨行,信足遨遊;每因誤認前路,反獲賞玩風物,似此行藏,正餘結習;君又娓娓述之,使餘悠然神往焉。嗚呼,請觀以上所述,試較之伴數十頑童,作頭脹生活,孰優孰劣,而可令餘不歎哉!前夜顧曲,興複如何?此事餘並無閱曆,而自信有理想上之經驗,暇祈告我約略,亦聊以快意也。同南社合並,事已絕望。嗣之致君一書,謹麗此呈上。即請頡剛鑒。葉紹鈞心頓首
時三號夜深,蟋蟀四應,秋意滿宙合也。
別省報界,皆未寄去社中印刷物,君可由滬寄之。
一號《太平洋》蘇州通信欄內有組織放社一則,上書王彥龍、孫伯南、沈綏威、沈百榮等發起放社雲雲,此四人非冠非殿,何以獨鉤出載之?誠不可思議。此四人除彥龍外,餘皆含胡入社。應千謂苟有登報攻冒牌之事發現,我儕顏麵置於何處?不可不慮也。
股票入社書收據,皆已印好,賬已付清,以企鞏股銀及餘之小墊款也。股份除企鞏三股外,無來認者,奈何!(三號夜作書附及)
車站寄一書,園中寄一書,均接得。
《經治》存滬上,總有些不局,因為伯南來雲,沈公此書,點點心血,蚊來如針,暑氣侵體時,一燈如豆,正作此書也;好友至親亦不大肯借,肯借與君者,大麵情也。當時言明一星期,此公老實頭,到一星期則待君奉趙矣。即是要印,印時再借可也,不然惹此公忿死矣。足下以為如何?待命之至,托妥人寄下為要,千萬勿寄郵政,磕頭磕頭。完全責任與否,不論可也。
神州大學如此蹩腳,得勿意冷乎?
不入商團亦佳,馳逐奔跑,究竟苦惱也。
前信言報未送至,係家人所誤,報紙三種仍舊日日送至。
近日鈞睡必過十二時,體力似疲,足酸目酸,上課講解,實是難煞,唯晚間桂芳之一碗茶,算是一日中至樂。
彥問,前書已告君到滬矣,何又問我也?
設立滬放社,亦宣商之各社友為是。
彥問,何不去訪他一訪?
彬之曾見,雲租屋不成,隻得雲假自工黨者,此名義上問題,不要緊也。
兩王款皆未付,函催兩回矣。
心存不知,無以告君。
文藝改文辭,大讚成。
軼韋處一箋,乞轉交。
有購股入社繳款者,快示鈞,以便寄上股票入社書及收條。
語尚多,隻得再作書,緩日寄上。葉紹鈞答複四號夜
之六〔九月五、六、七夜及八日〕
閱《天鐸報》,見心社中重印《新世界》,上海社會黨得有多部,乞為我索得一冊,即以寄下也。該社功德正是無量,抄“感應篇”無量數本,何可與之並論哉!
張吉如介紹金女士入社,前清時曾與刺繡名家餘女士同事農工商部,唯約不納入社金,鈞已擅自允之。蓋其刺繡作品均允照相刊入叢刊,則仿佛為入社金之代價也。況女士入社概免納金一條,雖未刊諸簡約,固已默認其為決意履行矣。吉如更介紹某某兩人,鈞已一並將入社書寄去,令填寫也。
遹駿畫絹已交鈞處,共四幀:一為《釣雪圖》,溪山黯淡,臥水白虹;一老龍鍾,駕舟獨釣,仿佛北風凜冽,心肝肌體俱欲生寒焉。一為《秋樹讀書圖》,萬山落葉,楓樹著丹,當是白酒一壺,痛飲讀《離騷》之景況。一為《水天空闊圖》,“氣吞雲夢澤,乾坤日夜浮”等句,此當其寫照也。一為《紅蓮圖》,著筆無多,已有淩波微步,清淨出塵之概。此四幀大都用墨,而偶施以他色,意皆蒼老,不似前作之鮮豔也。殆節序經秋,腕底乃有秋意耳。所用小印,如“滄浪漁夫”,如“止敬室主人”,如“不見人歸見燕歸”,俱精製,印泥鮮明,尤堪寶也。又篆字一幀,書“顧影弓無影,招魂不是魂,可憐大世界,隻有血留痕”二十字,體態優美,允稱佳作。字畫皆不署上款,孰君取,孰我取,待君歸後商量可也。
《東方》第二號曾見過否?中有歐陽溥存《社會主義商兌》一首,意頗荒謬,思有以駁之。然彼所斥者止國家社會主義,因此亦不之駁。再老實說,則作文一事近頗難之也。
遹駿於三號來滬,企鞏、子清亦將於明日(六號)來滬,慰萱亦來,唯行期未定也。皆入中國公學,暇可往尋之。
股票無人購,奈何!
章世勳處信,鈞未寄,以不大熟悉也;還是君寄為妙。
五號夜十一句鍾,書信七則
得太炎《齊物論釋》,篝燈讀之,徒覺迷離惝恍,莫測其指歸,釋語多艱澀故也。然斷章取義,會心實多,從前臆想,頗有可以證合者。讀書求解,固亦至愚已。餘此語半屬實情,半亦自為解嘲也,一笑。
商務書館今晚始來複書,謹媵此書寄去。
今日遇聖久,彼說陳調甫現執第二農業學校教鞭,未知此說確否。
餘校中學生開假以後,較前益是囂張,每一時中相打相罵必十數起。警察裁判官以及調人皆餘一人任之,口舌勞疲,頭部作突突之跳躍。如抱積極的觀念,則益盡心力以導化若輩頑劣兒也。其如餘總抱消極的觀念,視學校為狴犴何?每晨到校,必愀然對我母曰:“又去過難過時光矣。”我母曰:“我家苦貧,不然亦不致累若作違心之事也。”至於我父之前則絕不提及,恐累其憂耳。但望救命皇菩薩於冥冥中施其佑力,畀以機會令脫去此間也。六號夜十二句鍾,書信四則
書接得矣,商務書館有便宜門路,樂得去走。但是我常說:編輯不要緊,尋門路不要緊,籌款一事最是要著。現今股票止售去三紙耳,其股銀三分之二已付印刷所,常此下去,則雖已編輯蕆事,門路尋著,尚有出版之日哉?故售股方麵各宜竭力。然錢在人家袋裏,我一人跳來跳去,總無來認者,殆餘之生意經不靈耳。滬上如何?當可有把握也。再,彥問遇見否?何以書中絕未說及。
煙橋有兩書致餘,無甚話說,不過互作謙辭耳。然於言辭間觀其狀態,可決其於放社絕對讚同。彼於九號行,赴之江,當作書寄之,請其以我放社光輝,映照於六橋三竺間也。
君於戲劇與我同一,為少有經驗,然觀君之評劇,則與各報主持劇評者之語頗複相同。即我未聆此曲未睹此劇之人之意,與君亦有同意。可知劇固無所謂佳不佳,唯近情者乃佳。餘每聽人談劇,而知劇中固多不近情者,彼演劇者亦同是人,何以乃作不近情之劇也。餘與君之所見,餘常以為近情,苟獻身舞台,或亦不失為名伶也。
幾伊船上曾去否?掠海大艦,實餘生平未所夢見,苟能以艦中形狀告我,亦所樂也。君慣作長函,當未嫌其無饜耳。軼韋如見,亦為我一致辭,謂吳中葉聖陶頗相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