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1 / 3)

篆赤與君既非同班,起居還同處否?笙亞教授英文,殆為常期而非僅限於暑假耶?否則何其忙碌也。孟軺到京後,身體想能康健,彼脫課周月,匆匆補上,又大費精思矣。

吾近來身體頗形不佳,前日為君疇輩邀往附屬小學觀遊藝會,坐了半日,此身如廢,歸時一步一頓,好不難受。昨又往北街翰生公司看菊花,歸來兩腳酸不可言。此兩處路皆非遙,已是如此,吾身弱極矣。又久坐則腰酸,久書則手顫。曩時為教師,常思一旦解職,吾勞乃已;殊不知解職而後,弗強依舊。安居佚坐,為殘身之物,信有之也。

君觀《金剛經》有所得,請即以告我。

章太炎謂莊子稱聖人,但是隨俗之言,孔子一人必欲尊之於凡聖之上,吾以為其理終非可通。莊生所謂,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則六經舊籍猶非至德妙道也。論而不議,議而不辯,孔子解之果是慧者,尊而上之,其人適形其為執著不明矣。(胸中有思,卻寫不出,辭不達意,難過難過。)

君看書最能用心,今後當學君之法矣。《文學總略》一篇,吾買得《國故論衡》時,即與披閱,覺其迷糊不明,即匆匆覽過,不自思索。今按君所批,重覽此文,乃見其隨意之處。

(十四晨書)鈞頓首白

《莊子解故》,請有便即寄,王張二君皆甚盼之也。

之十九〔十一月十六、二十、廿一日〕

頡剛鑒:

君十二日一書早接。鈞胸中殊無蓄積,對此極大問題,益覺百思不得一當,聊記數則,恐非圓滿之義也。

今世小學校授兒童以文字,往往破碎支離,鮮合本義。馬頭持十之謬,屈中止句之訛,雖未敢謂通國盡然,以吾所聞,免此蓋寡。夫製為文字,原期以循名而責實,今文字之學弗行乎鄉校(唯吾母校尚課字學),名實既亂,更何從收教育之益?無怪乎讀書四年,小學畢業,而弗能作一便條也。時人亦有倡以六書之次編為教科書者,以我思之其法至便;然掌教育之官司、有聲譽之所謂教育家,方且羨西洋教育之美名,研究教態,振作形式,至於學生之真學則未暇問也。私家學校,無所羈累,倘主其事者憬然悟現法之無當,回轅改轍,亦後生之祿矣。

商務書館《新字典》最是荒謬,彼自謂合於現社會之用,實滅學之器也。君撰《喪文論》,此書不可不聲討之。此書多抄《康熙字典》,而棄其精處。平常易知之字,《康熙字典》之誤入他部者,彼弗能正也。“康熙”不厭繁博,於誼於讀,務必旁征博引,雖無統係,用心者得之,亦可為良助;彼則專事簡陋,本義引申義錯亂雜置,正音俗音樊然莫辨,每字內涵往往言之不能概括。嚐見其油字之解說曰:“液體之可為燃料者也。”以邏輯之義言之,油實包舉醬油、麻油諸物,又“油”者,天下之所無也。今彼乃獨言可為燃料,蓋亦稚童之見耳。以此訓世,世將益惑。又世有所謂字彙檢韻等書,小學學生往往用之,其書僅舉一未必正之音訓,謂以便俗,適以誤人而已。(十六日上午書)

秋穀登場,田主皆開倉收租。吾父命隨往吳氏,佐會計之事,晨出夜歸,忙了三日,故未得續寫。昨夜歸家,見君十四日一書,此函途中延擱何甚,乃以昨日(十九)到也。所問十則,能作答者殊少,當商之於伯祥、劍秋等,而先書能答者於此(答君第幾問,上書一數字)。

(三)近小說之傳實事者,亦能得傳舊輔史之益,指嚴所著,此類為多,雖不免附會出之,而要有其本事。裏巷小民未能瀏覽載乘,得此助興,並可以多識往事,微功不可沒也。其外則可以發人深感者,亦有足取,如托爾斯泰所著,寓意遙深,最能起人之善性也。此類之餘,則皆一丘之貉。出場總有一段寫景文字,月如何也,雲如何也。雲月之情萬殊,詩人興詠有靈心獨運,傳誦一時者;而今之小說中所描寫之雲月乃無弗同。言其語句,如謂女才則曰“誦唐詩琅琅上口。此某家不櫛進士”;《聊齋誌異》中此等語雖非常見,然統觀全書,亦且厭其老調,今乃無篇不然矣。公園春遊,男女邂逅,三語未終,便是求婚;其後非阻於父母,即梗於離亂,中間約略點綴幾句傷離怨別之套語,便自詡極文字之波瀾,盡言情之能事矣。今世風行,言情獨盛。言情之作尤多老調,夫豈作者讀者均弗悟其為老調耶?抑亦人心淫佚,樂聞鄭衛之音,溫黁心上,以為慰情聊勝之意耳。彈詞家所唱盲詞人有兩語以括之,曰“私訂終身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今之小說亦此類已。

今之小說可謂皆自抄襲得來。苟指出某篇出於某書,且不勝其煩。或則竊取舊小說之一毛一發,便是命題成篇。至其語句之同更不可數,隻得謂彼輩熟讀小說,故成語如流而赴也。

(四)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塾中讀本久已不知去向,朱注無從抄寄,且抄《論語集解義疏》如下:孔安國注曰:“茲,此也。言文王雖已沒,其文見在此,此自此其身也。”又曰:“文王既沒,故孔子自謂後死也。言天將喪斯文者,本不當使我知之,今使我知之,未欲喪也。”馬融注曰:“‘如予何’者,猶言奈我何也。天之未喪此文也,則我當傳之,匡人欲奈我何,言其不能違天而害己也。”

(五)辭,說也,從。辛猶理辜也。英文辭典似釋phrase之誼。今觀辭字實無phrase誼,並無可通於文字也。

(七)《東方雜誌》所載某日人之《中國文字之將來》一篇,殊無價值,蓋亦一孔之見耳。今錄其節目於下,而略附以其大意。緒論(謂文字貴在傳意無誤,簡而不漫,傳之久遠,依然如新,足當此者,唯有漢文);歐美文字之不便(謂數、性、身、時,於文字上無必要之理由,而彼人去此,便不能達意);古今訛音之不便(謂西文皆依音製字,古今音訛,字形隨變,中土之人猶得誦古籍於今世,蓋無此弊者也);字畫長短錯綜之不便(謂不便於繕印);字音冗長之不便(謂費時);文章之冗漫(謂日本交用中國文字,歐美之重章疊句,日文兩三句即足明之,如至中國之《論語》六經,豈複歐美人所能夢想?此蓋歐美語法不完備之咎耳);言文一致之無謂(謂言文一致之國,其民雖無不能言語,而為之誦政法哲理之書,鮮克理解,則其效安在耶?又言,言文不一致,乃文章進步之故,文章之氣運益進則格法愈整,規律愈奇,口筆之間遂生懸隔,自然之勢也);日本交用中國文字之特效(專言讀新聞紙,謂如日本用羅馬文必弗能迅誦快覽);中國文字之前途(謂歐美某國文非解某國語不能讀,漢文則僅認其形,任何國人皆可以己國音讀之;如日人讀花曰八,英文讀花曰flower,其音互殊,其形唯一,世苟盡用漢文,音自懸殊,而翰簡酬酢如在同室矣);中國字並非難識(全無理由說出);漢字節減論之妄(謂各字一義,何得節減);結論。

曼殊言隻得之於《文學因緣》之序,文曰:“衲謂文詞簡麗相俱者,莫若梵文,漢文次之,歐洲番書瞠乎後矣。”

綜觀上之所錄,於字之合音合體之得失,殊鮮言及。日人所語少有及之,然偏於感情,持理勿圓也。此題亦極難斷,非通二者之文未易言也。

(十)“手續”與“程序”,“取締”與“約束”,以我輩觀之似為同物;然彼習法政者或有一定之界說,此竟弗足以賅彼義,亦未可知也。程序擬但言程字,唯檢之《說文》,義乃不類:“程,程品也。”段注:“品者,眾庶也,因眾庶而立之法則,斯謂之程品。苟卿曰:‘程者,物之準也’雲雲。”觀此之注義,亦少有可通。“約束”,擬取衡字代之。《說文》:“衡,牛觸,橫大木其角。”徐鍇曰:“謂牛好抵觸,以木闌製之也。”此詮“取締”意,亦甚合。(二十上午書)

昨夜酒醉,未得續寫。君書已遍示伯祥諸君,謂檢得後即當一一詳告也。前日張藩室來桂芳,彼已不作航海生涯,而從事於各工程之測量。近新自貴州歸,蓋其地某江欲開廣以便運載,故先須測量,一去半年,事乃告竣。今後則在寧湘路測量矣。胸中似有所言,握筆乃無甚說出,先以寄去,慰君遙盼。

鈞頓首白廿一

之二十〔十一月廿三、廿四日〕

頡剛鑒:

十九一片已接。劍秋言,清代漢學統係隻須檢《漢學師承記》。此書諸人俱無之,問諸瑪瑙經房,一時亦無以應也。佛書譯名,有從梵音而非譯義者。劍秋謂章行嚴主《民立報》時,頗與時人討論譯名,曾言及佛書譯從梵音之理,此時惜無《民立報》在手頭也。孔子刪詩書,如龍樹傳華嚴下本,君前書已暢言其理,劍秋伯祥與鈞均謂比擬切當,得未曾有。孔子讚《易》,如馬鳴造《起信論》,同是造為簡論,攝彼宏旨,用相比喻,當無弗可。

《獨立周報》中攻《新字典》者曰高庶諧。其所以斥該書之款甚多,今錄其大旨於下,或可為君少助。吾意《新字典》之謬妄,決非盡此數款,苟購其書而詳審之,謬點可車載鬥量也。高之言曰:此書於本字本義,通轉假借,及古今異音異義之屬,昧焉莫舉,既無以便中學以上生徒及講師,卻又不合於童子識字之用。割棄固有之名言,增補“込”“辻”之東字,而於新製“鈣”“鎳”諸字,音義又複缺漏滋多,編書之旨茫然,舉世莫或便焉。又,每著一書必有體例,如某,某也,某者某也之類,其例實繁,而一字之音義尤必以本音本義居先,本音借義、轉音借義居次。今《新字典》一書未嚐研究其例義,注“卪”曰古文“節”字,注“私”與“厶”通,“厶”可通“私”,“卪”非古文“節”也。如謂“卪”“節”為古今異用,是為古文,則“厶”“私”亦古今異用,何以不曰古文耶?“氣,雲氣也”,引申為凡氣之稱,借為“氣”;假於人之氣,又省作“乞”。“氣”,“餼”之本字。今《新字典》乃注氣為凡氣之稱矣。如謂重在今義,則“雅”“頌”二字,何又首注“鴉”“容”音義?故此書實無體例也。又此書既名曰《新字典》,例必增益“康熙”之未備,糾正“康熙”之謬誤。乃卷中所增,唯見“込”“辻”等字;以中國字書取他國文字充之,非不謂博,適取人同化之譏耳。《說文》部首“苟”,自急敕也,古文“”從“羊”,不省。“康熙”脫漏未收,而《新字典》亦無輯焉。他如“匸”,有所夾藏也,別無他解。“康熙”引精蘊作受物之器,而著其誤。《新字典》則棄其本義而取其誤,所謂增益糾正,究安在耶?又是書自謂貴能博采通常應用之字,何以“屄”“屌”二字則收之,而“躺”“肏”乃不收?他如“”“”“”“意”“”“乣”“銪”“”之屬,皆散見於往籍,而《新字典》無輯焉。故其所謂增補取舍,又殊無標準者也。又“康熙”首著等韻,而不詳其用法,今《新字典》並此而無之,卻於每字之下必箸翻切,是誠不可解也。又書中插圖,效顰可厭。“牖”為南窗,則不圖;心為髒為宿,唯圖其一。他如禽獸草木蟲魚器用,又未盡圖也。今之自命通才,真能識字有幾?鄙棄六書為不足道,遂使謬種流傳,莫知所屬。世之學子且甚幸是書之出,得以間執述古好學者之口,其為禍誠不在秦火下。著者固曰毀棄六書,不足饜考古者之意,而引伸通假,明用字之例,尚足為應用之書。夫引伸通假,非外六書而別立,苟不涉六書範圍,更何引申通假之可言哉(節錄高意止於此)。

文非有益於世不作,誠至言也。此非徒世道人心之際,凡足以闡大義達神旨者,皆謂有益,不知此而妄作,則訛言蜚語之倫矣。由斯以論,古今所謂文家當斥者眾矣。彼其胸無所有,筆能造句,取古人之半語片言反複而伸言之,縱極詳明,何如弗作?蓋古人之言猶在典籍,人自能開卷得其真意。自有文家之空言舞筆,而書溢於世。書溢於世,則古學就荒之朕也。四部之中,集部實非可成立,集部之學,襲取與片碎之學耳。若所謂八家者,以策士之手筆作無關宏旨之文章,乃亦流芳百世,傳為法式。更後而講格律派別之文家遂眾,文亦於茲喪矣(胸懷此意,欲詳言告君,備相采擇。書出後自覺未暢所懷,知必無當君意也。詩賦之集,猶謂存當世之風謠,然詩至杜甫,其下更無足觀,並可斥矣)。

今思得一簡語,曰其人之學未足列於古之所謂某家,而專以文家鳴者,是皆喪斯文之罪人也。古時文質合一,文故彪炳;後世文與質馳,文遂喪棄。是亦君之所以為《喪文論》也。(二十三日午前書)

今晚過笙亞門首,紅綢拂於簷際,鼓樂喧於內室,豈君去歲所料,今乃成事實耶。笙亞無兄或女兄,是何喜事,實難猜度。此際笙亞猶在京中耶?如已出京,則一席喜酒被他瞞過了。

吳君現長哈爾濱電局,以昨日北行。臨行之頃,謂吾父曰:“到哈後視該地情形何如,如可久居,須邀令郎北來也。”吳君性極纖屑,與之共事,雅不相近;又電局中事,頗不願為。吾甚希明歲得一他事,最好事簡而責輕者,則吾看書養身兩皆如願。如或謀事謀不著,而吳處偏相招邀,是則離家背井,強為周旋,要算最苦之生涯了。

孔子道德想來亦不過鄉裏善人,生民以來未之有也,未免尊崇過當已。西人盛稱蘇格拉底謂為神哲,今觀其傳略,亦好辯之徒而已。大抵所謂聖哲之名言,亦皆凡人腦蒂所及慮,不過彼之應世較早,妙悟獨先,遂以流馨後世,景仰無窮。觀於近世紀不出聖人,可知聖人者,後人崇拜先民而頗近於神話者也。

政體,無關於民生者也。共和耶?專製耶?幾許政家絞心積慮以思者,曾無與於短褐力作之小民。暴君在位,役民無少顧惜,興宮室,逞征伐,此則專製國之民所苦也。然今中國亦稱共和矣,重征橫斂之冤聲亦未減乎市廛也。儒家出於司徒之官,其所明者務在倫理,苟無橫暴之元首當道而為政,則儒家之道誠足以齊家治國矣。故謂孔子之道便於專製之世,似意有未圓全也。

君之孔子之道是否便於專製之世一語,可作兩樣解釋:一則孔子之道是否便於專製國之為治,而不便於非專製國之為治也;一則孔子之道是否專製國君倚之而得益肆其專製也。若屬前者,鈞則答如上節;若屬後者,則班氏所謂隨時抑揚,違離道本。此其人皆後世人君所重,實則非可謂孔子之道矣(曩時醉心無治,好為論言,所語皆虛遠無實,不切事理。今君命抒其意,遂隨筆寫出數句。寫畢自視,乃絕類前年之論著。羌無典實,自覺羞愧,不敢有所著述,亦以此也)。

君之《喪文論》出世,必有幾許人起而評論。日報及平常雜誌中可以決其必無,如《雅言》《甲寅》等或且屢載而非一載也。或相讚同,或相商榷,或相譏議,總之,學人無數,胥將受君之一大感動矣。吾意此文遣辭,當如太炎文之典雅而明顯,則文質相俱,不朽之業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