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2 / 3)

心存於十日前喪母,君知之否?職務在身弗能畏送死,急電促歸,已無及矣。心存無兄弟姊妹,本定於十一月中完婚,今不知作罷否也?岷原婚期正在今日,當吾寫此語之際,彼或在蓮燭朗照之下擎合巹杯也。仲川到京後,君輩是否與之同歸?

君才夜思睡,謂是病,其實未必,大約誦習過勤所致耳。以君視我,君真壯者。吾無事耗其力,無勤讀精究以運其思,猶覺頭痛身酸,不知何法乃得康健也。餘後白。

鈞頓首廿四夜書

之二十一〔十二月十七日〕

頡剛鑒:

《喪文論》草並十三一書均接。文學會雜誌既已付刊,出版當亦非遙,乞寄我一冊也。是論可謂挑戰之文,凡孔教徒、古文家、新小說家、新教育家,胥將見而自愧曰:“句句道著下官也。”發端言為篇五,而所寄止四,又一篇何所言耶?此題範籬至廣,吾人終其生以思此,恐弗能盡,一續再續為後日必有之事,君謂然耶?

年假期中君已決不南歸,將畢誦《文史通義》《國故論衡》諸書,此則鈞最所歡躍。鈞性喜群不喜獨,須鞭策而少自勵,閑居家中亦已半歲,自撫我躬,陋愚猶是,近且及午始起,一日兩餐,有若衰年病廢之態。吾意,有得一友人同處,相為講習,則惰性當可少減。伯祥、劍秋輩雖得常見,而其所語殊非一端,如政界之人物、裏巷之瑣委,是皆鈞所不欲言,而伯祥則恒言之。一月以前,雖有錄為筆記互相調觀之說,顧此後非徒未作,並未言及,各不相奮,心以寢懶。君與鈞雖地殊南北,而毫素時親,無異同室。又攻同書,切磋較易,請自今始,願以茲二書之所得所疑相證。君既健筆,鈞還好弄,或不致為無事實之空言也。

近觀嚴譯穆勒《名學》,此書說理絕精,斷非學校名學講義所可同語。嚴君時複加以案語,頗足與中國學術相發明,惜其未能竟譯也。

岷原補設喜筵於王憊者家暖室,狂譚高呼把酒,四座盡朋好,無複酬酢之繁。國任能為激楚雄健之音,引喉為唱,頗極低昂宛轉之妙,雖無絲竹管弦為助,殊亦可耳。是夕醉者甚多,封百希與飲啖之會,是夕亦高興勃發,醉態婆娑而歸。朋友歡會,若此盡興,未易得也。

豹岑何許人?豈即今代之魏文帝耶?其詩君稱為當代第一,有便時乞錄以示我。《終南捷徑》,所說確係實事,蘊言所語我者。其某公子誠言魏文帝也。鈍根之為人,我意其必膽小如鼷,既載此篇,卻又害怕,於是特為聲明,謂小說全憑虛構,此篇雲雲,係作者臆造,不知其欲蓋而彌彰也。

《時報》近載商務書館編輯方某《字學淺說》一首,篇幅甚長,未獲盡覽,其旨蓋言楷書既已便俗,指而可識,書而達意,何必更返求諸小學,以令人迷惑;其文中又言篆隸遞變之故,以示己非不明白者,其實彼之宗旨亦喪文之倀鬼也。因仍謬誤,非至盡喪文字之本不止。本喪而存末,謂之有文之邦不亦赧爾!方某亦編輯《新字典》之一人,以彼其人著彼其書,彼輩既得塞責領薪水,而國人蒙其毒矣。

習字謂當上求諸漢隸,遹駿乃贈我一摹刻之《郭有道碑》,其所以摹者為海內三珍本之一,亦遹駿家藏也。此碑摹時毫無走樣,唯間有鉤出一線者,而我對之殊弗生其美感,癡肥呆笨,有如在拙政園南軒所見之照相廣告。豈隸意高古,淺學者未易領會耶?石經亦中郎所書,而結構俊逸,自覺可人,何郭碑乃不類也。

前夜夢見應千,心知其已死,因謂曰:幽明路隔,音問莫通矣。應千答語,醒乃弗憶,又所談語至多,皆莫可追記,第見應千容貌宛如平日,此亦奇也。

仲川是否須留京供職?其婚期殆改易矣。君假中獨居,特來一鄉人相為伴侶,亦巧事也。笙亞講經講給誰聽?何以彼經中意義,笙亞獨能心會而口言耶?

曩聞伯南言,沈綏成近亦撰為小說,托吳臒安賣之,伯祥亦嚐作兩首投去。蘊言曰:“小說誠無道理,而可略濟窮人之窮,則其功也。”蘊言此語與鈞正為同意,然窮人生涯至此,亦可哀已。

琯生來吾家,適君書在案。彼見君言托撰小說事,則不懌曰:“吾不須之矣!”叩其故,終弗肯言也。

君考事既畢,當即放假,誦習之暇,乞毋疏函簡也。餘後白。鈞頓首十七日下午

之二十二〔十二月廿六夜〕

頡剛鑒:

二十一書,已接,四日遲遲未報者,為筆債羈耳。吾在此相習者,隻是幾位同學,既已閑廢居家,便同總家書記,撰挽聯頌辭,代作賀詩,刪改小說,不知幾日可清理也。

《喪文論》四篇,伯祥、碩民、劍秋皆已誦過,群歎第一篇最為精妙,詞意都華贍非凡。第二篇所言集部雲雲,伯祥謂未免一筆抹倒,鈞謂伯祥但隨俗論,故有此說。吾終以為自有文家即文已喪矣。第三篇言小說,劍秋謂此不必別立一篇,盡可隸諸第二篇,鈞謂其說亦當也。伯南來時常囑我寄稿《進步雜誌》社,吾乃取告君之意,更略廣之。作《正小說》一篇,陳義與君論有不同處:君有鋤之不能,聊取其良之意;吾則欲茂其良,故抑其莠也。此文已交伯南,不知“進步”欲購之否?此種投稿,殊無道理,得資既弗豐,而下筆時乃不得不少為留神也。第四篇言合聲成文,文故恒變之理,甚是甚是。吾國略識文字便可誦周秦之書,雖不盡解,猶得其大略,未始非文言分馳之功。苟古代亦文因言變,如歐洲所為,則非專治古文學不能窺周秦之書矣。此說似有人說過,卻記不起在何處見過也。

清靈腦府乃為窮擾,如伯祥之開門七件,吾還不管賬,然而略光體麵,不得不製一新衣,朋友周旋,不得不出禮應酬,即此兩端令我自理,已弄得時常竭蹶,勉強做小說,終是不濟。如君之出資遊學,解囊買書,正人間至福也。吾心地既如上說,又益之以懶,又益之以為總家書記,於是詩騷莊史等課輟乃月許。曩倩君策勵我,君誠良友,不負吾之所求,而吾轉自負之,該死哉!吾嚐念男子立天地間終不當貧死,此在學生時代看了報紙上激烈論調故作如是想耳。今日思之,窮之勢力甚於烈彈。吾上有父母,覆蔭之下,即窮猶堪溫飽,然已略嚐些微窮氣息,便覺此心難受,怏怏送日,默默度年,天地有我亦嫌多事而已。適有所感,即書之奉聞,君或笑我沒誌氣,亦所弗顧,依君舊例,以作書為遣懷計耳。

伯祥窘甚,求事無所。當初出憲兵營之際,苟思尚居軍界亦至易想法,今已疏遠半年,插入為難矣。此誤於蔡雲笙先生之允諾,既諾而無報,於是伯祥受其累矣。岷原來城並不攜眷。封百現下鄉收租,代君買書已得其許可,十數日後當來城,篆赤去京時必可攜書同走也。仲川已見過,二十九日又須往吃喜酒也。

前見《時報》言黃季剛為大學講師,與太炎同居,突有軍警劫之而行,不令作別,更以重兵守太炎,無許與外間通消息。前日《新聞報》專電言太炎告湯夫人:寧死不屈,乞告蟄仙為覓墓地雲雲。此事想非訛言。此其心思,擬之桀紂猶嫌過恕,人尚爭言中國不亡!似此,朋友同居之自由彼竟奪之不與,印度、朝鮮或無此虐政也。多行不義必自斃,此日其惡殆猶未滿乎?季剛所教預科耶,抑專科耶?此人之學遠勝林紓、陳衍,想君必歡迎之也。

吾今終知豹岑者,文而非定也;吾小說所稱定,而非文也。

學術評定會之會長及委員雖已任命,其會似尚未成立,且其中不免有幾個昔時之洋翰林,即如嚴又陵亦未必喜治舊聞,沈君又無朝貴為之請托,貿然呈書,不為明珠之暗投者幾希矣!吾思辦學堂等事,猶非當道心之所願,不過以為裝飾品,聊為一國點綴耳。此等獎勵學人鼓動寒士之舉,尤當在從緩之列;而竟不從緩者,徒以幾位委員先生各具絕大腳力,令之閑散,勢有所不可,於是組成斯會以為位置之地。既有斯會,自有成績,然可決其得評定而受贍給者,非輦金即乞憐之徒。孤介如沈君,欲求分得一杯羹,蓋亦難矣!君謂其言當否?

昨日報載哈同花園內華嚴大學教員學生忽然全體散出,以何緣故,尚未探悉。前聞彥龍之友吳君言,是校有數十學生,僧俗各得其半,成立未久,忽然散學,殊可惜也。觀報紙語氣,似創校者與教員學生間之衝突。既已施財辦學,是何等功德,忽有此小不忍之事,亦雲奇矣。

王梅南下,南人狂熱不複如前此之盛,茶寮酒肆間津津談之者頗鮮。何煩曾赴滬一次,則特為《汾河灣》也。何煩近伏居家中,潛心書畫,見其所作,頗有猛進。其刻印之心頗移於刻碑,言將來欲為帖選一種,盡汰三希堂之糟粕,而留其精英。此事非一朝夕可辦,一旦成功,亦藝林大觀也。

陳蝶仙近為《女子世界》一種,其中頗言古樂,彼言五音六律即今之工尺,壎箎鍾鼓琴瑟簫管,彼胥能譜而奏之。如其語非妄,則古樂複興,此其時矣。史書律誌莫能明解,下至詞曲之道,亦各出以摹擬,無有斷言。今依陳說,今之樂猶古之樂也。

以術敷其靈魂,則不肉而實。斯語特妙,夫人唯無心則一切俱無;既已有心,即不得無靈魂,魂即心也。第不憑肉體,又弗自覺耳。苟得駐魂之術,則逍遙於無際,豈不甚快!雖非不可思議之至極,而較之有體魄時必然遠殊。軼韋以此語君於夢寐,彼殆已得此矣。曩吾欲以軼韋墮海之事撰為小說,其間師情友誼不無感人之處,草了兩頁,輒複中止,蓋恐略有裝點,便足唐突我軼韋也。今聞此語,彼方與天地造物者遊,而吾乃以為至悲,亦已愚矣。

紙已終幅,餘後白。鈞頓首二十六夜十二時

一九一五年

之一〔一月九日夜〕

頡剛鑒:

兩片均接。篆赤凶耗,鈞於未接君片前即已知之,蓋吾父聞諸篆赤尊人雪帆先生也。以告諸友,均愕然弗信;謂方準備吃喜酒,奈何來此惡音?然天之虐人,正無所不至。死者一瞑不視,其銜悲與否尚難探知;而生者之飲恨懷哀者,非特一二人而止,是亦可謂人世之至難受矣。聞其家辦喜事種種預備均已就緒,並賞賚之喜封亦經包好,今則人亡物在,變至喜而為至悲,兩相比擬,其情更切,真慘景也。其兄步丹之病今已愈否?惡病之威,中於次傳染者而益烈,往往然也。仲川言南歸之際,曾約篆赤同行,篆赤不欲缺課,遂遇兄病,遂罹死症;假令當時偕仲川同行,則篆赤可以不死。其中自有主宰者在,雖欲不謂之天,弗可得也。鈞謂篆赤其人不類夭者,彼言軼韋目有異,是其夭征,詎意一載之後,遽逐軼韋而去耶?人世真不可料,然亦無可戀,晨起飲食,夜深寢息,今日似此,明日亦然,如車循軌,複何趣味?其中得至樂之時焉,厥唯寢寐無夢之時;物我兩亡,何有愁惱?特其時至暫,醒後便與違隔,而終得長居斯境者,當在死後。循此以思,死亦寢而弗醒耳,當無悲也!

出門作客,最苦疾病。篆赤臥病未死之際,當甚恨辭家遠遊也,幸得有君周旋湯藥。江忠源客中侍鄒柳溪之疾,歿後送歸其棺,時人稱為古道之人。君今有其遺風焉。篆赤歿後,停棺何所?齋舍剩君獨居,對月臨霜,何以為懷,甚念甚念。身後之事,是否君偕其兄同理,棺郭衣衾想未免草草耳。

封百已自鄉間歸,今日相見。仲川攜款亦已交去,彼言所列五書,肆中都不常見,盡力覓之,或可得其半數,盡致恐難望也。四元之數諒必不敷,君不必更為補寄,鈞尚有應還君者,俟不敷時當與封百商借也。

伯祥境日窘,真雲無可奈何。十口之家日用一元,猶嫌不敷,何堪並日進一角而不得耶?前夕共賀仲川之婚,酒後語我曰:家中少上選之器具,變賣垂盡矣,食欲既足困人,而應酬複是虐政,雖至菲至薄送一對聯,亦非錢不辦也。今不相見者已近十日,不知彼沉悶何似,抑或有甚好消息也。彼謂除酒醉而外,盡是愁時候,故越窮越困越願向醉鄉尋生活。

太炎消息何似?檢閱報紙時每留意尋覓,而無可得也。

華嚴大學散學,實以規則嚴密之故,講師學生都不耐遵守,遂一哄而出。哈同夫人睹佛徒惰性似此,頗極灰心,然辦學之誌未衰,將改辦實業學校也。

前夕得一夢亦奇甚,忽覺己之靈魂已脫軀體而出。唯靈魂亦具官體,同乎軀殼。靈魂之手撫軀殼,則覺冰冷而僵。此倘軼韋所謂以術敷其靈魂之說乎?第靈魂而猶是軀體,何貴耶?

君觀《文史通義》,有何批評耶?有則乞以相告。

吳君得部中人助力,調長蘇州電局,吾父俟其來時,欲與言鈞事焉。鈞念此君頗難纏,且電局中人,頗不欲與之周旋,然家貧為累,坐食半年,已益吾父負擔不少,若猶是閑居,縱不至斷炊絕米,而何以慰父母盼子之心乎!故苟局中有位置,吳君願相招,吾必任事其間矣。然而鈞性褊狹,與諸老友居或則居家,則心舒意適,萬象鹹宜;如居不甚熟悉之座,或與傖人相周旋,則一刻如十年監禁也。居農業學校兩夜而逃,職是之故;今又有入電局之說,吾不禁重有憂也。其事果諧,錢則賺矣,奈生趣盡何?且此事一就,必非暫時之事;吾倘終其身而為電局職員者,是真陳蝶仙所謂“天虛我生”矣。噫,吾心紛亂極矣!君實長者,君能為之解其結耶!

近來頗思罵人,入市所見,胥成魑魅魍魎。作挽胡杜襄聯曰:“餘子碌碌一丘貉,熱忱昭昭滿路悲。”或言將得罪於人,因未書也。

此書亂道,君倘厭觀之乎?然請憐我如弱弟,更有以啟導之也。餘後白。鈞頓首九號夜

之二〔一月十二日〕

章實齋《易教》篇言:“事之未形,先有見象”,《喪文》之譏,亦此類耳。自有其在,不可思議。十日曾寄一書至君宿舍,今知遷居會館,則此書未必遂達,請即往詢也。昨聞企鞏言,君有南歸度歲之說。今君書未言,殆非事實歟?仲川、通駿二書,當即交去。鈞聞仲川言半月之後即當北上,此可先以複君者也。昨日心存婚,蓋循俗例所謂忽親者,今日便須赴寧供職。吃了公家飯,故不得自由如此耳。頡剛鑒。

鈞頓首白十二午刻

之三〔七月廿二夜〕

頡剛鑒:

十一書並十八片均接。初抵滬時弗慣客居,今假歸,複弗慣家居。腦府昏蒙如在夢寐,握管作書,中止者屢,勞君引盼,歉甚歉甚。

大學之試,子清獨往應試,鈞未偕行也。鈞之不赴有數因,一以君既不來,鈞遂寡興;一以十五號上午鈞校中尚有功課,且子清不以獨赴為寂寥,故鈞竟未往也。考試共四日,科目凡八,子清考三科而罷,謂必無希望,不如早歸。鈞如果往,亦必如子清之弗終局也。國文共兩題:曰“詩人麗則而言約,辭人麗淫而言緐,故彥和論文,嚴誇飾之辨,子玄論史,□□□□□。操翰之士,會心在茲,庶幾言有去取,辭無枝葉,試申其義以為說”,曰“遊俠出墨家說”。兩題任作其一。吾謂二題本不艱辛,唯第二題不知出處耳。地理八題,擇作其五,卻均非我所前知。英文論題三,擇作其一,則一個都不解。他若翻譯,亦當擱筆者也。由此以觀,分科究竟難考,胸無所有而欲幸中,蓋甚難事。吾之未赴,自謂猶得計也。子清雲考分科者約百人,無論投考理科法科文科,國文題統是此二者,而考文科者必作首題。嚐見有人請其旁坐者為句讀題字,此而不能,乃亦應試,亦太不自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