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1 / 3)

附錄:

渝滬通信《小記》

這是一九三八年我在重慶寫給上海朋友們的一組信。

一九三七年秋,抗日戰爭爆發不久,我帶了一家老小離開故鄉蘇州,先到杭州,次到漢口,一九三八年年初入川,在四川一住就是八年。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那年年底全家乘木船東下,跟留在上海的朋友們重新見麵,已經是一九四六年二月間的事了。在這段漫長的歲月中,我跟上海的朋友們通信大多寄給伯祥兄,或者把寫給各位朋友的信並在一起,或者隻寫一封信請各位朋友傳觀。總之每次寄信都是厚厚的一疊,信封撐得鼓鼓的,收到的回信當然也一樣。當時朋友間相呴相濡,所憑借的就是幾張信箋,所以每接到一封信,每寄出一封信,那種虔誠而又愉快的心情實在難以描摹。在八年多的歲月裏,來往的信件大概各有二百來封,當時也曾相約彼此好好保存,可是後來經曆了許多人事變遷,那些信都在無意中散失了。沒想到伯祥兄逝世之後,他的子女整理遺物,卻發現了我在抗戰頭兩年寄給上海各位朋友的一包信。從編號看:我在重慶的十個月間,發出的信編了二十八號,除了第九號是錯編的空號,隻丟失了四封;初到樂山的十個月間,發出的信編了二十號,隻丟失了一封;此外還有入川之前在南昌和漢口發出的幾張明信片和幾封信。對於我來說,這一包信的發現很關重要。因為我在抗戰期間寫的日記,頭兩冊在樂山被炸的那天燒掉了,而保存下來的那包信,隻有最後兩封是樂山被炸以後寫的,所以那包信正好補足那兩冊被燒掉的日記,使我在抗日戰爭期間的生活有了完整的記錄。

現在發表這一束書信,是接受了黃裳兄的建議。黃裳兄最近兩次來信,都從日記談到書信,還談到抗戰期間他在《文學集林》中看到的我的《樂山通信》。他說當時覺得很有味道,雖然過了四十多年,有些小事至今沒有忘懷,因而建議我再整理出一批書信來發表。黃裳兄當時覺得有味道是可以理解的:一則由於掛念我,很想知道我流寓在四川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二則我在信上寫下了不少所經所曆所見所聞所思所感,雖然隻是零零星星的,而在困居孤島的黃裳兄看來卻樁樁件件都很新鮮。現在再發表這些書信,還能給讀者一點兒新鮮的感覺嗎?我不敢斷言。但是想到這些書信能保存下來是多麼不容易,我就同意了黃裳兄的建議。我決定發表其中比較完整的兩個部分:在重慶寫的《渝滬通信》,在樂山寫的《嘉滬通信》。

為了“存真”,我重看這些書信的時候,隻刪去了極少數無關緊要的瑣事;此外還作了少許修潤,這可以說是當編輯的改不了的職業病。至於當時的所思所感,現在看來,有的顯然是偏了或者錯了,我一仍其舊,不給刪掉。寫在給朋友的信上的話全是實話,決沒有一點兒虛假做作。讓讀者知道我就是這麼一個人,有什麼不好呢?回想當時,上海的報刊發表了我的幾首詩,我就受到了一些熱血青年的指摘,說值此國難當頭,我竟然有那樣的閑情逸致,簡直無可救藥。幾位朋友就寫文章為我辯護。我倒覺得熱血青年罵得也有道理,因為我自省的確沒有為抗戰作出什麼積極的貢獻,連激昂慷慨的話也少說。但是有一點倒應該說明白的,當時上海在敵人的掌握之中,政治情況非常惡劣,要是我在信上寫些激昂慷慨的話(當然沒有這樣的必要),很難想象被困在孤島的朋友們將會遭到怎樣的無妄之災。

1982年8月16日作。

刊《收獲》6期,署名葉聖陶。

嘉滬通信

一九三八年

第一號〔十一月四日〕

諸翁同鑒:

弟全家以上月廿二日午後四時登輪,是晚何步雲兄送來滬渝新卅四號信,憑闌披讀,如承送行也。次早開行。第一夜泊江津,第二夜泊合江,第三夜泊納溪,第四夜到達宜賓。江津、合江、瀘縣、宜賓四處,弟皆登岸觀覽,市廛皆修整,有柏油路或石板街,有街樹,視江南小縣遠勝。我們所乘為房艙,除三官不買票外,共占六位。江行飲食起居頗為舒齊。在宜賓等候一天,廿七夜上一小汽輪。岷江水位已低落,此一趟以後,今年不複再行汽輪,我們居然擠上,亦雲大幸。否則隻得乘白木船而上,到嘉定須七八天,有風寒、灘險、盜匪之虞,頗可畏也。該輪隻有統艙,我們七人僅占可臥三人之地位,局促不堪。廿八早開行,夜泊幺姑渡,距犍為尚二十裏。廿九下午四時抵觀音場,距嘉定二十裏,水淺,汽輪不複能上。遂雇一劃子,人物並載。船夫四人拉纖,逆流而上,直至八時始抵嘉定。夜色已深,江景一無所睹,唯聞大渡河發洪響耳。此行水程一千三百餘裏,兩段之船票,每人廿五元七角半,蓋以武大名義得七五折優待也。

嘉定房屋共言難找,而我們得之並不難。先由成都商務經理之介,囑托該館嘉定分棧黃君留意。黃君屢找不得,即以分棧後進餘屋借與我們,於是我們登岸時住所已定,僅在旅館暫宿二宵,以便灑掃與購置而已。弟一年餘轉徙各地,得人之助至多,友情之厚,如長處暖室中。即以居留重慶十個月而言,如非洗翁賜助,決無西三街之安居。後來勖成招住巴蜀學校,已開學而仍令留居。及乎登程,探聽船期,介人招呼,臨時幫忙,扶老攜幼,有五六人之多。到宜賓時已有劉仰之之書店朋友二人相候。到嘉定時,輪上之經理與護航隊隊長識弟名字,亦頗幫忙,而武大亦有校工來接。及訪黃君,則住所已定。得此優遇,深可感愧。現已住定下來,試繪一圖。

我們所買器具均最低廉者。木床三具,價四元。舊方桌一張,一元半。竹椅六把,或三角,或二角。竹書架每架一元半。我們夜間點菜油燈,或如畫幅中之燈檠,或如下式,手執、懸掛、直插,均方便。共有六個,已夠用。我們在重慶買來三盞植物油燈,每盞一元二,今試用之,光線與方便均不及土式油燈,此三燈遂廢置矣。此間有電燈,而電料太貴,隻得返於古式生活,與竹器白木器亦相稱。弟用一廣漆賬桌,價六元半,為奢侈品矣,坐則竹椅,不輸於柚木轉椅也。

此間生活便宜,肉二角一斤,條炭二元一擔,米七元餘一擔。蜀中魚少,唯此間魚多,今日買小白魚三條,價一角八分,在重慶殆須六角。昨與兩位書店朋友吃館子,宮保雞丁,塊魚,鴨掌鴨舌,雞湯豆腐,大曲半斤,飯三客,才一元八角,而味絕佳,在蘇州亦吃不到也。大約吃食方麵,一個月六十元綽綽有餘矣。

街道亦柏油路。有街樹,不甚修剪。無上坡下坡之麻煩。無汽車奔馳,僅有少數人力車往來,閑步甚安靜。人口五萬,現在多了一萬,不見擁擠。除抽壯丁以外,全無戰時氣氛。說不好固然不好,說好亦有理由。城門據說有十七個,多數沿江,為便於挑水。挑來之江水經沙濾缸濾過,無殊自來水。水二百文一擔,等於上海三個銅元不到一點。重慶購自來水,一元僅十一二擔。

此地無地方報,民教機關收聽無線電廣播,書於黑板,俾眾觀之。僅書比較重要之電訊四五條,遂覺與各地隔膜。成都之報隔日可到,重慶報則須隔五六天。

二官終於跟了來,轉學入樂山縣立女子初中。三官轉學入私立樂嘉小學,原係武大之附小。城區甚小,他們徒步往返並不吃力。

武大於十日上課。但弟所教係新生,新生從他處來不易,大約須至廿日始上課。同任國文者為蘇雪林女士。楊今甫君聞亦要來擔任此課,還有一二位尚未遇見。昨與蘇商談,她推弟擬一目錄,供一年教授之用。以前大學教國文唯憑教師主觀嗜好,今新有課程標準,或可漸入軌道。武大房屋係嘉定府之文廟,大成殿改為圖書館,兩廡改為十四個教室。注冊課、會計課居二門旁從前懸掛鍾鼓處。以視重慶之中大與複旦,寬舒多矣。

昨日下午始出遊山。渡江訪淩雲寺,觀大佛,登東坡樓。山深秀,多樹木。大佛雕刻殊平常,而其大實可驚,以弟目測,其耳朵等於二人之身高。可遊之處甚多,以後擬徐徐訪之。

報告到嘉情形且止於此。以下請言雜事。

此信乞送與紅蕉一觀,以免弟重寫一遍。

碩丈最近有無來信?聖南到滬否?

頡剛以上月廿二日飛昆明。伯寅先生以同日離渝,至湘西國立師範學院任事。而弟亦於是晚上船。前此兩夕,師生談敘,共謂五人三去二留,而去向不同,距離最遠者到達卻最先。

賀昌群兄家居成都,自往廣西宜山,浙大搬在那邊。

向覺明君已自外國回來,今在昆明。武大擬聘之,而浙大亦擬請他。

第二批《魯迅全集》早由山公自廣州寄出,但曆時幾及三月,尚未見遞到,殆遺失矣。

丏翁編“百八課”近尚順利否?今年暑中若無諸人之病,弟之十篇文話必已寫成。今翁雲恐通信不易,由翁獨任亦佳。唯未能分勞,不免抱愧。

振甫兄惠寄一信,見示長詩,已拜讀。請轉告以不及作複,且容少緩再答。敬頌諸翁安吉,各府康泰。弟鈞上十一月四日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