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1 / 3)

致姚韻漪

之一〔一九七二年五月〕

韻漪大姊惠鑒:

上午接讀手書。早思寫信奉候,乃承先施,深為感切。悉返滬之後曾患小病,尚未痊愈,參加學習,已能到班。唯調攝得宜,早致上健為祝。

我自一九六六年八月初居家閑坐,迄今已將六年。念閑坐決然乏味,必作些什麼乃可,於是自定看書抄書二端為常課,而以看報刊為附帶事項。書皆借自少數友人。抄則憑意興為之,偶或賞心,則執筆抄之。而記憶益不佳,所看所抄存於心者幾何,殊難言也。至於作文,竟似非我之所能為。回思從前作文況味,一篇未完,累夕在念,及於修改竣事,始感無事身輕。今日之神經決不能受如此折磨矣。

上月之杪,曾往醫院檢查身體。醫生言一九六七年曾患心肌梗死之症,今據檢查所悉,可謂恢複甚好。我聞是語,頗為心慰。知承關念,敢以奉告。

滿子患糖尿病,身體無力,精神委頓。服種種藥,似僅能阻止病之加甚,而無由祛除之。

有照相一幀,係孫子三午之友人張君所攝,尚不惡。今奉贈,以為紀念。敬頌佳勝。葉聖陶上五月二十日午後

之二〔一九七二年五月〕

韻漪大姊賜鑒:

十一日手教,昨日接讀,敬悉種種。前次惠複,早經誦悉,以無甚垂詢之事,故未奉複。不意音問阻隔又數月矣。

血壓高低距離較大,服藥未能見多效,聞之良為關切。是否可請中醫診脈,試服湯藥。

承詢今夏北方氣候較異於常,生活是否受其影響,感感。今歲暑盛,且為時頗長,尚能對付過去,未致疾病。唯濕令頗短,雨水集中而下,旋轉秋爽,良為可慰。四月之杪,曾往醫院檢查身體。據醫生所寫評語,除老年人恒有之身體變衰征象外,無甚新病情。此堪以告慰者也。

愈老茲九之居處,誠為汪芝麻胡同(紅日路),而號數則不敢斷言是否49。鄙意以為但寫“汪芝麻胡同西首”,下寫胡或沈之名,書必能送達,無須確切號數也。愈老甚佳健,前此三日來敝寓,一談三小時,興致極好。

前月史曉風來告,原人教社與高教社之二十人由科教組借調,自鳳陽幹校返京,在原人教社內辦事。張璽恩、葉立群、魏群、袁微子等在內,史曉風與沈同豫亦在內。任務凡二項。一項為閱覽原人教高教二社出版之各種參考書,視有無可以仍予發行者否。又一項為閱覽各省市自編之中小學教科書。因承詢及,敢以奉告。是後曉風未再來,有無新發展,未可知也。

滿子身體依然如故,糖尿病不見增減。孫女以身體不能適應東北氣候,已自建設兵團調回北京,入北京車床廠為徒工。次孫之婦來北京做產,生一男孩,下月仍返黑省。

拉雜上複,請止於此。敬頌安康。葉聖陶上九月十四日下午三點

之三〔一九七三年七月〕

韻漪大姊惠鑒:

大駕來京,適外出,未獲麵晤,深為悵然。滿子語我尊況種種,天津苟尚安適,無妨多駐些時。或再來北京,樂於款留之友好尚多。總望寬懷,毋以感慨縈心。言簡意切,敬請垂察。

我出外參觀學習,所至者蘇滬浙贛四省市。都會而外,又至揚州蘇州新安江紹興井岡山等處,為期四十八日,以上月廿七日歸來。雖稍感疲勞,而二十餘人鹹無病苦,共謂勝利而歸。所見所聞,均堪欣躍。

近知楊之華尚在人間,唯訪晤須俟異日。此或為大姊所樂聞也。敬祝珍重。葉聖陶上七月四日

之四〔一九七四年八月〕

韻漪大姊賜鑒:

昨接惠書,密行細字,所敘甚有趣致,異於尋常簡劄,彌可珍貴。已入秋涼,唯興居佳吉為頌。周芬到京時,甚盼大駕再度來京,則晤敘不待明年而在今年。“隻爭朝夕”,宜存此想也。

“嗟我子孫,無忘無忘,乃祖之榮光”,係《黃帝歌》四首每首末一行之語句,我初入高小之年嚐習唱之,其年為丙午,一九○六年也。墨林常唱哀印度埃及之兩首歌,其詞句音調皆至哀怨,亦初入新式學校時所習。所惜者今已不能全記,聊書所憶斷句如下。“舍衛大城乞食回,我佛今何在?……酋長相持英荷葡法來。……領受歲犒銀錢糖果各一枚。國民心思已成灰,洋場上但見紅頭鬼!”(此《哀印度》)“哈拉沙漠金塔高,文明古種驕。尼羅河一年一泛浪沙淘,咖啡子綠椰樹驚秋早。……木乃伊徒供博物來搜討。……亡國民遺恨心頭繞。”(此《哀埃及》)當時此類歌曲,皆維新派與東西洋留學生所撰,至於今日,恐皆無從檢尋矣。

倘再蒙賜書,吳家陶然亭居址希附告。清秋訪陶然亭,有滿子為伴,殊欣快事也。敬請大安。葉聖陶上八月廿八月上午

之五〔一九七四年十月〕

韻漪大姊賜鑒:

九日惠書,昨日展讀,敬悉種種。大駕又來京一度,乃未獲晤敘,我與滿子共為深悵。

承抄示六七十年前之歌詞,此殆已無從檢查,大值保存,我即貼之於日記中。文字尚可揣摩,一時未易定其孰是孰非。其《哀印度》一首,我前書雲墨林常常唱之者,今知我姊當年亦複歌之。於此亦可見其時改良派之救亡心情。不從積極方麵謀改革,而唯舉他國之危亡為刺激,其效微矣。此歌第二行尊書“底事”,乃是“祗樹”之誤,蓋即佛所居之祗樹給孤獨園也。同行,尊記“相噬”,我記“相持”,意皆可通。“噬”“持”二字音與調俱不同,而蘇州人念之幾乎混同。同行言侵略印度之四國,我記其次第為“英荷葡法”。其他三行,彼此所記均相同。

以下略陳鄙況。時已入秋而不甚涼,我常出外閑行,或入公園,或觀市肆。有南京來之孫子為伴,我既方便,家中人亦放心。此孫已畢高中業,尚未分配,正有閑暇來相陪從。目力漸不佳,看書稍久,字輒模糊,因而看書之量不逮前數年。友人頗有來訪者,閑談一二小時,雖非坐而論道,亦不至言不及義,可謂一樂。餘不多陳。敬請大安。葉聖陶上十月十二日上午

之六〔一九七五年六月〕

韻漪大姊賜鑒:

上月卅日晨手書,於今日上午接讀。您在杭州,而我於上月十四日至十八日在杭住大華飯店,失此奉訪偕遊之機會,良覺可惜。倘尊書於四月底見賜,則大妙矣。

來書言蟄居既久,即思出外活動。我同有此感,乃於五月初離京南遊。獨行為家中人所不許,至善、至美兄妹二人乃請假陪行,幸得所在單位照顧,請假四周均獲準許。先到青島,尚及觀櫻花碧桃海棠之遲開者。繼之乘海輪到上海,訪問親友,他則追尋舊時居滬蹤跡。於是到杭州。幾處名勝,皆往一觀,而以植物園與花圃最感興趣。自杭到蘇乘內河輪船。所乘為日班,曆時十一小時有半,江南水鄉風味又獲重溫。蘇州留七日,為期最長。時則三兒至誠亦請假來同遊。而媳婦姚澄則請假一周,伴我人在南京遊觀。昨日午間自南京航空歸來,較之乘火車大為爽快。旅中身體尚好,亦不覺疲憊,堪以告慰。

杭州植物園與花圃,您若尚未往遊,我建議在離杭之前一往觀之。此二處距尊居北山街似皆不遠。

滿子之糖尿病依然,但求其不再加劇。孫女小沫,孫媳姚兀真,身體皆不健,故皆時或全休,時或半休。

南遊粗略印象,上海各方麵皆有進。蘇州各業尚不錯。南京青島杭州則最近始漸入正軌。然就江蘇全省言,則工農業均大可樂觀。聞負責者言如是,當非誇大其詞也。

草此奉複,言不盡意。敬候興居。葉聖陶六月一日下午四點

之七〔一九七六年九月〕

韻漪大姊賜鑒:

上月杪惠書昨日接誦,久不睹瑤翰,對此歡如覿麵。川之先有書來,語我以震後情形,直到護送大駕到滬。今讀手劄,言之尤詳,彌慰遠念。願祝善自珍衛,長保康適,言簡意殷,至希垂察。

我處牆壁小有坍塌,近日已經修好。全家人口皆安,無有疾病。院庭中篷帳尚保留,以防或者再有震動。近日京中大規模修房,震塌者,並非震塌而認為欠牢固者,並予修治,可謂大舉。且聞不久當全部完工。如此措施,唯我國能行之,殊足自豪也。

人教社同人晤見者不少,皆問及我姊,即以川之來書所敘告之。即頌起居清勝。聖陶上九月四日下午

之八〔一九七六年十月〕

韻漪大姊賜鑒:

誦來書反複數遍,彌感筆墨之勝。而畏寒甚,行將留滬過冬,則未免惆悵,遙念無已。藥物又阿膏與參茸丸之類是否有裨於尊體,似可一問醫家。他則日暉村寓所取暖設備如何,亦在念。

我情況如常。廿四日在觀禮台參加慶祝大會,自思如此歡暢之場麵,已多年未睹,頗感興奮。最近兩周內,曾到八大處及香山遊散,亦見興致尚佳,堪以告慰。簡約修複,至希珍重千萬。葉聖陶上十月廿七日上午

之九〔一九七七年四月〕

韻漪大姊賜鑒:

頃接大劄,欣悉種種。地震亦實在無法預防,我早已忘之。嚐有人勸我在床周圍支鐵棍,頂部鋪厚木板,以防房頂坍下時受壓。我戲言此支架須自動跟隨我身方好,因地震不一定在人就寢之時。令婿言新屋將於五六月間落成,鄙意以為屆時盡可入居,屋既新建,諒必顧及防震矣。

承示昆曲兩稿,其《念台胞》已有人以油印本相示。據雲曾於對台廣播中播送。

下月擬往寧蘇兩地,上海去否看情形,如去,必趨候。日子大概在上旬,看買車票如何。同行者有滿子與孫媳兀真,臨時有變更亦難說。

滿子左膝部有毛病,行走時自怯,隻怕蹉跌。服藥,紮針,為時已半載,近時似乎好些。糖尿病則依然,唯不見增劇。彼頗想南方玩玩,經我勸說,彼乃意動。匆匆奉複,敬候大安。弟聖陶四月廿六日上午

之十〔一九八一年五月〕

韻漪大姊賜鑒:

久不通信,而常常想念,與滿子言未知姚先生比況何如。前月徐昉來訪,談及您恒欲作書賜寄而動筆旋止之情形,因知您亦時時念我,深感。

我於七八年夏入院割除膽結石,十月始回寓。自此心思體力大不如前,最懼為作文而思索,因思索而累日不得安眠。從前提筆為文,視為常事,今則視為畏途,避之不遑。此外則視力聽力皆大為衰退。書報幾乎不看,固兼用眼鏡放大鏡尚看不清楚。開會時聽人發言,客來相與談話,雖用助聽器,猶常常纏誤。就外貌言似尚可,實則真衰老矣。

滿子患糖尿病已久,每日注射胰島素三次,又左腿骨刺發展,行動不便,不複能入市采辦。至善事忙,心髒略有毛病。大孫兒亦久病,所患為類風濕關節炎,又兼胃病。唯幼孫夫婦壯健耳。

徐昉寄來賢江兄所撰文篇之目錄及複印各報之紀念文字,當保藏之。目錄尚能看清,複印之文則字跡太小,無法細看。如今回憶往時,可寫者不多,然必當勉力成篇,藉表追念。

我雖為教育部顧問,從未到部參與任何會議。董雲部中將討論紀念賢江兄之事,已否開會討論,我無所聞知。我意徐昉可直接去函詢問,天津黨委方麵似亦可去函。

我雖尚能寫信,然寫信亦複不易,往往說一忘二,辭不達意。今後願常通簡約之信,互知老而尚安,即為深慰矣。敬請頤安,兼問徐昉近佳。弟葉聖陶上五月廿七日

致楊冠珊

之一〔一九七二年十月〕

冠珊先生惠鑒:

承賜長函,於昨日轉到,讀罷甚感。今提筆奉複,須先致歉,緣將使足下失望故。

我年七十八,記憶力早已衰退,近年尤甚。來示謂我於《文學評論》《文學知識》皆曾撰文敘文學研究會之事,此已全不記憶,今讀尊書,乃仿佛憶之,然所敘者為何,莫從追想其分毫。唯有一事則記之極真,《文學旬刊》係附於《時事新報》,非《民國日報》之副刊也。

文學研究會之中心實為鄭先生。當時邀集發起人,在北京成立,皆鄭先生主之。曾有宣言一篇,記是周作人所撰,刊於《小說月報》,今無從覓五十餘年前之舊雜誌矣。

我雖為此會之發起人,未嚐參加其會議。可能除北京成立會之外,未複舉行其他會議。若是則此會之組織鬆散,可以想見。其所以表見有此會者,唯在出一套叢書,以及編輯《文學旬刊》(後改為《文學周報》)而已。至於《小說月報》則為商務印書館所出,編者先為沈先生,後為鄭先生,而並非文學研究會之專屬刊物也。

承提起《倪煥之》,良為慚愧。如此幼稚淺薄之作,何足掛齒乎。手頭乃無此作之自存本,請言其所以。抗戰期間,我遷川八年,曾於樂山遭日寇轟炸,所攜全部燒毀,其中有開明版之《倪煥之》。解放以後,人民文學出版社曾重印此書,初以為取之甚便,未嚐留存數冊,及文化大革命起來之後,此類書即絕跡,無從求索矣。深負足下之殷望,惶恐惶恐。

今就來示所問諸點奉答於下:

一、成立於北京,其時為一九二一年初。沈先生時在上海,我時在蘇州,皆未參加成立會。

二、記得《文學旬刊》曾標明文學研究會編。後改《文學周報》,由開明書店印行。至於起訖時及出版期數,皆未能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