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那一年,政府收地修建商務區,鄰居們陸陸續續的收了拆遷款相繼搬走,最後就隻剩下我們一家。我那時問我爸,為什麼我們不搬走?搬走不是就可以住進大房子了嗎?可他不說話。他每天東奔西走,有時候等我睡了,就一個人捧著存折在客廳裏偷偷掉眼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我爸爸那樣一個參過軍的大男人,竟然被逼得走投無路,卻又不敢當著我的麵哭,我隻要想起,就不能原諒我自己。”她聲音劇烈的顫抖起來,往下的字眼聽不清,好像是一段絕不願再去碰觸的記憶,隻是想,都痛苦的發不出聲音。商遠扔下手裏的棉簽,伸出手指朝著她腫起來的手背重重一壓:“不疼?”
她疼得哇一聲叫出來。她原本是陷在回憶裏出不來,可他這個舉動實在太出人意料,她驚訝的半天沒說出話來。
玖月捧著手一時不知作何反應,這場景太具有新意,無論是在瓊瑤劇還是韓劇中都不曾上演。一旁的男主慢條斯理的收拾好急救箱,才回過頭來看看她,略有無奈的歎了口氣:“知道疼為什麼還要傷害自己?”
知道疼為什麼還要把那些傷口撕開傷害自己?
玖月眨眨眼,發現這竟然是個一語雙關,趕忙辯解道:“這個不是傷害!隻不過是……”不過了了半天,她本能地覺得必須用一個可以推卸責任的句子,想來想去,答道:“不過是……我有必須要做的事情!”
商遠垂眸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很有深意,因為玖月完全不能弄懂它所包含的意思。於是自覺地補充了句:“我得把事情跟你說清楚!你不是說要陪著我忘了南瑾言嗎?這些事情,我想是應該告訴你的。”他歎息,伸手輕輕拍打在她的背上。她忽然笑了笑,笑他幼稚。他這個舉動真的很幼稚,就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子,隻要這樣拍一拍就能撫平她受的傷。
她靠在他手臂上繼續說下去:“我那個時候,什麼風浪也沒遇見過,一點小事就以為天崩地陷,更何況真是那樣天崩地陷的事。我到父親病倒住院的那一天才知道,家裏的存折上原來就隻剩不到一萬塊錢。而一萬是個什麼概念,我其實也並不知道,因為那時零花錢少,還覺得一萬已經是好多好多的錢。可我爸要住院,醫院每個下午都會下催款單。這點錢拿在手裏像流水一樣花出去,杯水車薪。”
“爸能離開那些插在身上管子的時候,忽然說要出院。我想,這下可好了,我爸出院一切就都跟原來一樣了。這段時間就像一場噩夢,醒了,什麼都好了。我跑去跟主治醫生說,他忽然驚訝的看著我,那個眼神像是看見了妖魔鬼怪,刺疼傷人,我到現在都記得。”
“他跟我說,你這個小姑娘怎麼這麼狠心?那人是你爸爸,你竟然讓他出院!他得的是尿毒症,又沒有及時治療,現在出院是要出人命的!”
“我當時就傻了,覺得他一定是在騙我!我爸身體那麼好,他還參過軍,那麼多軍事鍛煉都熬過來,怎麼會病的這樣重?可是,門外忽然有撕心裂肺的哭聲,還有人說著節哀順變什麼的。那個主治醫生看了門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說門外就是剛走在這個病上的病人家屬,他還說,要錢要命最終還是要我作決定。”
“要錢還是要命?他說得那樣輕鬆。那是我爸爸的命,我唯一相依為命的骨血至親,我怎麼能放棄他的命?可是錢,我哪來的錢?家裏的存款就隻有這麼多,我還是個學生,往哪裏去弄錢。我最多也隻能少吃一點東西,再少吃一點東西,可是那省下來的錢太少了,連給我爸做一次透析都不夠!”
“我不敢回病房,我怕我爸堅持要出院。我在大街上走,走了很遠,然後碰到南瑾言,都已經不記得那時自己有沒有哭,隻記得他問我的第一句話是:你怎麼沒有去上學?我說:我以後都不去上學了。他問我為什麼,我就一五一十都告訴他。”
“無關於喜不喜歡,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我隻是覺得累,覺得虛空,我一秒鍾都撐不下去,隻要有人問我,我就會迫不及待的說出去,好像說出去了,一切的負擔就都跟著移交了。”
“他陪我回醫院,陪我守在爸爸身邊,還幫我圓謊,說是我爸的病情他爸爸已經向上級反映了,組織上會負責醫療費用,要我爸安心養病。他說這話的時候也是微笑,讓人看不出一點心虛作假,連我爸都被他騙的信以為真。”
“我守著我爸,等他睡著才敢去打熱水,卻把水瓶錯那成保溫杯。他在我後麵跟著,把兩個壺灌滿了遞給我,之後再跟在我什麼後慢慢的回去。到病房門前,他忽然出聲,嚇了我一大跳,他說:丫頭,不用怕,你還有我!”
不用怕,你還有我!
是啊,她還有他!
從此之後她就把這句話擱在心裏最底下,就像一個窮孩子,藏著塊糖,包裹層層的糖紙,它在那裏,不用嚐她也知道它是甜的。
以後多少個夜裏,艱難的以為撐不下去,可她隻要想起這塊糖,就會有一種執念說不能放棄!
“我那時不過一個十六歲的小丫頭,哪裏就懂褂愛了,哪裏就愛得深刻了。可那段時間陪在我身邊的人隻有他一個!我整個世界的支撐也就是他一個!他對我來說,早就不僅僅是一段初戀,他是我的信仰,是我的哥哥,是我最後一個親人!你聽說過有人用十年忘記一個青梅竹馬,你聽說過有人用二十年忘記一段刻骨銘心,可是,你聽說過有誰能忘記自己唯一僅剩的親人嗎?”
“我不是沒想過要放棄,在很早以前,他為了季南帆說希望我消失那句話的時候,我就想過。但我那時就住在他家,寄人籬下,每天抬眼就可以看見他,要我忘了他的存在,簡直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我領了拆遷費搬出來就住進了他家,我沒錢租房子,這些錢都要填進醫院那個無底洞。還好幹爹幹媽對我好,什麼事都幫我打點,我的學費和有時湊不齊的透析費用也都是他們來出。”
“在那個家裏,我一住就是四年,大二才搬出來。那一年我爸病危,搶救無效是去在了手術台上。我接了電話連還在講台上講義的教授的不顧,瘋了一樣跑回來,還是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麵。大夫們說,他最後自己拔開氧氣罩,已經氣若遊絲,是有人貼近了耳朵才聽見他微弱的呼氣聲。他是在叫我的名字……”
她死命地重重磕在手術台上,堅硬的台角磕得頭破血流,血色蔓延下來,糊住眼睛,什麼都看不見。最後不記得是誰伸手把她拉開。
那些日子,她總會夢見小時候的自己,打完雪仗回家,裹著厚厚的棉手套,凍得十指通紅。父親心疼,把她的手捧在手心裏搓,有時嗬出一口白氣,噴在玖月手心暖洋洋的。手暖了,父親就走出門去,拿小鏟挖一鏟煤球,咕嚕嚕的倒進爐子裏,把火點的旺一些。濃濃的煙滾起來,父親一聲一聲的咳嗽。
她翻了個身,隔著黑暗睜開眼睛。這裏有大大的床,大大的窗,連供熱都是水暖。濃煙不見了,爐子不見了,就連父親——也不見了。
有很大很大一顆淚,落下去,落在粉白的背麵上,微藍的濕水印,緩緩的洇開去。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弱的響起:“爸爸,我很想你……”
“我搬出來,而其實我沒有地方可以去。我為了省錢,連住宿費都沒交。南瑾言那一年畢業,他是真有本事,那樣年輕就有那麼多事務所等著要他,凱誠那樣的大事務所都為了留他既給車又給房。他在學校門口等我,說要把房子借給我住,我不肯要。我已經很久不理他,他的話都沒聽完,轉身就走。他卻一字一頓,徹底而清晰的把那句話說完。他說:伯父進手術室之前,最後一句話,是要我好好照顧你,一輩子!我像是被人施了定身術,不能思考,無法抗拒。眼睜睜看著他將鑰匙交在我手裏。到現在,我仍然住在那房子裏。”
“他是爸爸選好留給我的,他是我的家人,我唯一僅有的血脈!商遠,你明白嗎?血脈相連,骨血至親,我要忘記他,或許,已需要用盡一生!”
他聽她嘮嘮叨叨說著這麼多,隻是微微的笑,下頜放在她的頭頂,將蓬鬆的發壓出一個小小的窩。他說:“你說了這麼多,是想讓我知難而退?”不等她回答,他就又說,“月月你還真是不了解我。我這個人一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迎難而上了。隻要你是真心想要願意忘記他,願意給自己一個機會,我就一定可以等到你走出來。你放心,我會讓你明白,我才是你的親人,你的骨血至親,一定是我,也隻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