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誰知我愛你
有人說,那些我們以為念念不忘的,就在我們念念不忘的過程裏,被我們忘記了!玖月曾經認為這是個病句,因為念念不忘和忘記是一組反義詞,是不可能和諧共存在因果關係的句子裏的,但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認這句話說得很好,因為那些自己以為要用盡一生忘不掉的東西,真正恍如隔世,其實不過用了半年而已。
這半年發生的事情太多,幾乎要將所有人的人生全部顛覆。那些以為不變的事情一件一件的巨變,好像一個核能量球,累積的太多太久,終於到了爆破的時間。而原本習以為常的生活,就毫無預兆的在那一瞬麵目全非,轟轟烈烈,再找不回原來的模樣。相對而言,她的事情就太過於微小,隻不過是搬出一套房子,再決心忘記一個人,與其他的一些相比,簡直是滄海一粟,不值一提。
比如,左宜音曾經號稱永恒不變的戀情一夕之間土崩瓦解,亞洲超人氣偶像巨星籃錫牽了另一個女人的手,在無數閃光燈和鏡頭前承諾下一生。小左同學一時受不了刺激直接自殺,雖然發現及時被搶救回來,可是卻再不能開口發聲。再比如,米杉十一月外出滑雪,酒後駕駛在蜿蜒的環山公路上,終於一不小心在這相距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再次發生了交通事故。
事故現場被警員圍得水泄不通,車燒毀磕撞得極其嚴重,幾乎看不出原型。商遠公寓的電視影效太好,玖月甚至能清楚地看見證件照上米杉璀璨耀眼的笑。她守著小小的一方電視屏幕裏看的心驚膽戰,要緊緊握著商遠的手才能克製住顫抖。她過了很長的時間玖月才敢去米杉家裏看看,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連鞋櫃裏的鞋子都碼放的整整齊齊,和出事前一模一樣,隻是少了個女主人,唯獨少了個女主人,看起來就那麼空空蕩蕩。
玖月變得害怕乘車,因為每次上車,每次聞到車裏的氣息,她就會想起那輛扭曲的不成樣子的保時捷卡宴,想起米杉。於是,她就是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醫院,到了的時候整個腳掌都在疼。趕忙扶著扶手坐下來。想起的是《人魚公主》裏人魚為了心愛的王子寧願忍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的痛苦,玖月想自己的現狀也應該差不多,區別隻在於人家是為愛犧牲,是正品,值得謳歌揚頌,而她卻是為自己內心的恐懼而犧牲,怎麼算都隻能是個山寨產品,理應被批判的同時還附帶明顯的副作用。
繳費的隊伍是排在用藍色標符攔成的之字形圖案裏,並且這個之字設計得很不合理,不僅隻有入口卻沒有出,竟然還連通著取藥的窗口,致使在這狹窄的空間已然形成了進出同路的滾滾人流。
玖月被已經繳完費用折返回來的人阻撓的半晌未能前進,正懷疑著也許直到醫生們紛紛下班自己仍沒能成功繳納此次治療感冒的費用,忽然看見迎麵而來的熟悉麵孔。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注意到對方手裏拿著的大包大包藥劑,趕忙側過身讓開,並瞬間想到:這果然是狹路相逢!
狹路相逢的季南帆顯然沒能理解玖月讓路的好意,居然在如此擁擠的道路上跟她攀談起來:“你怎麼來了?”
玖月覺得這問題簡直是莫名其妙,醫院是公立的,她為什麼就不能來?但鑒於此情此景,實在不宜展開論戰,隻能草草回答:“我有點感冒。”
對方“哦”了一聲又問:“最近很忙?我陪南瑾言去找過你,可你不在。”
玖月愣了一下:“我現在不住在那裏,我半年前就搬出去了,我告訴過他。”皺了皺眉,又問:“你們……找我有事?”
季南帆思考了下,晃了晃手裏裝藥的袋子說:“我先把藥放上去,一會在對街的咖啡館等你。”話畢就要沿著空隙鑽出去。玖月急忙叫住她說:“那個我……”季南帆打斷她說:“就這麼定了,一會你去找我。”並說著抻出被玖月攥在手裏的袖子消失的無比迅速。
玖月欲哭無淚,她想季南帆可能是誤會了,她並不是想推脫,她隻是想了解一下自己即將依約前往的咖啡館是對街三家中的哪一家。
尋找的過程有些漫長,但最終玖月還是確定季南帆理應等在自己即將進入的第三家咖啡廳。這家咖啡廳氛圍良好,主要例證為客人很少,以至於玖月在能夠一覽咖啡廳全貌的瞬間就已經發現了坐在角落的季南帆。她急忙小跑兩步奔過去:“不好意思哈……讓你久等了。”
季大美女放下咖啡杯冷靜的看了一眼窗外,忍了又忍,終於沒忍住說:“你還敢再慢點嗎?”
玖月趕忙擺擺手:“不能不能,要是再慢一點你不就等得更久了嗎?哦,對了,你們……找我有事啊?”
季南帆轉了轉手裏的杯子,“我找你,是為了南瑾言。”
玖月正在難為情找死與否的事情,驟然進入這個話題思維有些混亂。她想,這不愧是從美國回來的,就是直白,連基本的寒暄都省略了。
季南帆又說:“你搬出他的公寓是不是因為我?”
玖月想了想,覺得雖然這件事最初的導火線是她,但最終的原因卻並不在她,於是很誠實的搖了搖頭。不料季南帆卻說:“你不用否認,我知道是我。”季大美女顯然很相信這個推斷,繼續說,“可是我要告訴你,我和他沒什麼。”
玖月暗忖這場景太聖母,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下,弱弱的插嘴:“那個,你們的事,我其實不太關心……”
季南帆歎氣說:“你是怕聽見什麼?怕聽見我說他愛我還是我們就要結婚了?可這也好過你不聽不看不關心,現在你連他的消息都失去,沒什麼情況比現在更糟糕。”
這結論太主觀臆斷,玖月反駁道:“你不要臆想,我真的隻是不太關心,沒有任何情愫關係在裏麵。”
“尚玖月,”季南帆蹭的站起,氣勢瞬間高漲,斥責道:“你不要再裝腔作勢,喜歡一個人有什麼錯?你為什麼就不能先一步承認呢?”她斥完之後,很自然的坐下繼續喝手裏的咖啡,留下玖月莫名其妙不能明白自己怎麼就裝腔作勢了。想了半天,得出結論,這一切都是本能,看來她在裝腔作勢方麵是很有潛力的。
她想了想,覺得還是有必要為自己辯解一下,於是說:“季南帆你說得沒錯,我喜歡南瑾言。但我沒有裝腔作勢,我從來也沒有說過我不喜歡他。就算是在他牽著你為了那根本莫須有的罪名指責我的時候,我也不曾停止過喜歡他。我那時隻是想,你要是沒有出現,該有多好呢……”
“我沒有說謊,我不是因為你才搬出去,也害怕傷害才說我不想知道你們的事情,我是真的不想知道,那些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
季南帆看著她的眼睛忽然笑起來,笑容慢慢彎曲成一個玩味的弧度:“那我如果說,我當年那個孩子不是南瑾言的,你也不關心嗎?”
玖月愣住,這種事情她不是沒有幻想過,就好像小說故事裏破鏡重圓的情節,多少次,她都是想著他帶了真相來跟她道歉的場景,才能忍住眼淚進入夢鄉。但生活不是偶像劇,他當年那麼堅定地在父母麵前承認下這個孩子就是他的,怎麼也能說變卦就變卦?她下意識的揪住及膝的裙擺,微小的摩挲拉扯。像是看出了她的矛盾,季南帆把咖啡從左手換到右手繼續說:“我說的也是真的,那孩子真不是他的。怎麼樣?當年那件事的真相,你想知道嗎?”
咬了咬下唇,玖月覺得自己說話的聲音有些抖。她說:“不。”她搖頭,看見季南帆呆住的神情微微歎氣:“我不想知道,那些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為我不愛他了,到此時,到如今,我終於已經不愛他了。所以關於那個孩子,或是關於那些真相,都已經不重要了。”她站起來,低下頭微微笑,“重要的是,你要照顧好他。”
你要好好照顧他,替我好好照顧他。
她笑著挺胸抬頭走過季南帆詫異的視線,努力的,不讓步伐停下來。她聽見季南帆叫她,她說:“玖月,你真是個狠心的丫頭!”
她又說:“可你其實什麼都不知道……”
她不敢停下來,她加快步伐走出去,可她還是聽見了,聽見了季南帆說的最後一句:“我怎麼這輩子是沒有這麼好命被這樣一個好男人轟轟烈烈的愛,玖月啊,你怎麼舍得不要他?你怎麼舍得?”
她已經跑出了咖啡廳,她來不及告訴她說,其實愛情從來不是為了要轟轟烈烈,隻要平平穩穩,從一而終就好。
她摸出手機打電話給商遠,隔了整座城市對他說:“我們結婚吧。”不遠處還有公交車在按喇叭。
他說:“不行。”頓了頓,又說,“求婚這種事情怎麼能是你搶先?”
她有些委屈的說:“那你還不快點跟我求婚。”
他又說不行,說這樣顯得太沒有誠意了。
她撒潑耍賴:“我不管,反正就這麼定了!等過了年我們就結婚,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把你綁上婚宴。”說完臉有些紅,紅了一秒又馬上想起反正他看不見,於是就紅得更加變本加厲。
他笑:“我這是碰上了一個什麼樣的新娘子啊!”
他們說說笑笑,她不掛電話,他就陪著她。東一句西一句的胡扯,從年夜飯要吃三鮮餃子一直聊到西班牙的結婚蜜月之旅。可她知道,他並不是沒有事情,他平時打來電話都說不了兩句就要掛了再去忙,現在聊了這麼久,她都能聽見特助在一邊催行程。她說:“好了好了,沒什麼事別浪費我電話費。”他卻忽然叫住她:“玖月,明天是除夕,下班早點回來,我在家等你。”
她嗯了一聲說好,原來在這本該團圓的日子裏,她竟然不是一個人,竟然還有人陪著她,真好!
雜誌社在除夕這一天表現得十分不人道,即便年終計劃裏的所有事宜都被提前忙完,大家還是堅持到了11:30才得以收工慶祝。玖月謹記商遠的叮囑,連難得主編出血請客的聚餐都沒參加,徑自回家。路上想起來昨天的談話裏貌似還涉及到了除夕夜要吃餃子的事,她預想商遠應該是隻負責吃的一方,於是在途中拐了個彎,改奔沃爾瑪。
超市裏的蔬菜永遠賣相好,水嫩嫩,綠油油。整齊排好的韭菜旁邊架上是翠白如玉的白菜,外皮已經被人剝去,隻剩下嫩嫩的菜心。玖月隨手拿起一顆,想了想,才發現三鮮餃子的餡料裏用不到。想放回去有舍不得,索性就直接扔進購物車裏。順著架子走,她又拿了茴香,豆角什麼的,能做成餃子餡的幾乎是一樣也沒有放過。購物車裏已經堆成一個小丘,她才繞去買肉餡和蝦仁,反正她也不知道商遠到底是喜歡吃什麼餡,都準備著,應該就不會錯。
水晶蝦仁蜷縮在長長冷凍櫃中,被細細小小的冰渣掩埋住,她用專備的小鐵鏟挖出一勺,仔仔細細挑出不夠大的放回去。把挑好的一兜蝦仁捧在手裏,蝦仁泛著寒氣,她情不自禁的嗬氣暖著手。
排在長長結賬隊伍裏的時候,手機忽然響了起來。玖月順著緩慢移動的隊伍往前走,害怕商遠等得不耐煩,趕忙接聽。她對著聽筒喂了一聲,對方卻不說話。玖月的心猛然一沉,好像預感到什麼,慌忙去看來電顯示。但已經來不及,他已經開口:“丫頭,半年不見,過得好嗎?”
曾經銘記的聲音如今聽來竟然有些恍惚。頂棚上為了營造喜慶農曆新年的氣氛開了太多的日光燈,光線強烈,照得玖月頭腦有些發昏,她靠在裝得滿滿的購物車上,晃了晃腦袋勉強笑出來:“還好啊!你呢?怎麼樣?”
他還是一貫的溫脈,隻是簡簡單單答了一聲好,然後守著聽筒,相對無話。玖月知道他在,她聽得見他的呼吸聲,有些重,傳進她的耳朵裏,清晰又逼近,好像他就在她的身邊,她的耳邊。她猜,兩個人如果隻剩下互相問候的話題,那麼,這兩個人的關係應該已經到頭。
她看著屏顯上通話時長的記錄數著秒數,在數到第三十二秒的時候,他突然開口說:“我要去美國了。”頓了一頓,解釋說:“事務所要在美洲設下屬事務所,我要過去負責。”
玖月一愣,不能置信。南瑾言卻仍繼續說下去:“我這一走也不知道是要去多長時間,媽說趁我在的時候全家人至少要有一次齊聚。他們也很久沒見到你了,都很想你。今天是除夕,該是全家團團圓圓吃年夜飯的日子,丫頭,回家來吧!”
回家來吧……
可她以為,她已經沒有家了。
他不要她,到最後都不肯開口要她。
她早在那個時候就沒有了家。
玖月低頭看著滿購物車的食材,是那樣種類齊全,新鮮幹淨。哪裏有半點曾經爭搶著購買的特價果蔬的樣子?如今,她是那麼謹慎小心,生怕有一點做得不能讓人滿意就會被徹底放棄。她沒有了家,沒有了可以包容錯誤的地方,就隻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盡量不讓自己被嫌棄。
回家——
多溫暖的一個詞。
隻有回去的地方,才是家。
她想著自己答應了商遠要快點回去,可卻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好。她抱了結賬出來的大包小包想著回去要趕快和麵、擀皮,把三鮮餃子包好,可卻看見自己的腳邁上了方向相反的公交。
她終於給商遠打了電話,說有事情要做,所以今天就不過去。
他也並不問她是什麼事情,隻是說:“忙完了今天能回來盡量回來,如果不能,也別太累了勉強自己。”
他這樣說,她心裏有些內疚分明的劃過。她急忙想掛電話,他卻搶先一步說:“喂,我等著你。明天之前,不論多晚,我都等著你。”
她不能言語,死死咬住下唇掛斷手機。
那曾經住了很多年的房子其實並不很遠,是黃金地段少有保留下來的頗具年代感的歐式建築。她還沒按門鈴,裏麵的卡洛已經在叫。卡洛是她在住進這裏的第二年的時候和南瑾言一起撿回來的,那時它全身都被夏季的瓢潑大雨淋了個通透,水滴順著結成縷的毛滴下來,凍得它瑟瑟發抖。她看它可憐就把自己的牛奶喂給它喝,但她不敢把它領回去,這裏畢竟不是她家,她已經是個麻煩,怎麼還能再帶一個麻煩呢?可是卡洛跟著她不肯走開,她不敢回家隻能帶著它在街上走,雨勢絲毫不減停歇,她打在手裏的傘已經沒有了作用。全身上下已經濕透,她索性就蹲下來抱去瘦瘦小小的卡洛說:“我不能帶你回去。”小卡洛對著她拚命搖尾巴,她不忍心,眼睛有些酸,她說:“對不起。”小卡洛就用一雙漆黑漆黑的眼睛看著她,忽然伸出舌頭來舔她的臉頰。她抱著瘦小的卡洛蹲在傾盆的雨裏,忍不住哭了出來。不知道哭了多久,還是他找到了她,他帶她回家,同時也把卡洛帶回了家。
卡洛已經長得很大,長長地身子從門裏竄出來,直撲玖月。玖月險些被它撲倒,開門的人站在門後的陰影裏,身形有些消瘦。他走出來把玖月提著的食材接過,有些意外:“買這麼多?”
玖月抱著卡洛笑:“多才好!多福多壽,福壽綿長!”
他也笑,笑著將東西提進去:“你什麼時候也變這麼迷信,簡直都快跟媽一個樣。”話還沒說完就已經被人聽見,淺斥道:“你這張嘴呀,該說的一字不說,就隻會天天胡說八道。”
玖月跟著進去,乖巧的叫幹媽。南夫人笑吟吟的拉住她的手說:“回來啦,回來就好。”她忽然就想流淚。
這一天是怎麼過的,就像是一場夢,卻又清晰分明。
一家人坐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包餃子,餃子餡擺了整整一長幾。從來都不下廚的老首長竟然也下手幫忙,但他和玖月一樣,都是君子的材料,包了兩個餃子全都不像樣,於是就被夫人發配來陪著玖月擀皮了。
他們是父女擀皮,母子包,人員分配平均。中央台播著新春之際人們歡心慶賀的場景,一派歡騰喜慶。第一聲爆竹響起的時候,剛好是第一鍋餃子出鍋,熱氣騰騰。南家母子的手藝真不是蓋的,餃子個個都白白胖胖,像個白玉做的小月亮。碼在盤子裏凸起一座小丘,各種餡的都有,還有一個玖月特意包出來的糖餡的。在她記憶裏,小的時候爸爸每年都會放一個糖餡的餃子進去,說是誰吃到了,來年就一定過得甜甜蜜蜜。小時候以為是她運氣特別好,每一年的糖餃子都是被她吃到,後來長大了才知道,原來是爸爸做了標記,故意要留給她一年的好運氣。
邊吃邊看著春節聯歡晚會,節目一如既往的沒有創意,玖月卻看的很開心。四個人圍坐在圓桌前吃年夜飯,很溫暖,是家的感覺。
吃到一半,南瑾言忽然抬頭看了她一眼。她莫名其妙問:“怎麼了?”
他笑開,說沒怎麼。說著夾住剩下一半的餃子給她看,原來是糖餃子。南夫人說:“還是我兒子有運氣!明年一年都是好運氣!”說著也朝玖月淺淺的笑,他們都知道她早就在那個餃子上做過記號。
吃完年夜飯,大家一起守歲。首長和首長夫人推脫年紀大了需要充分休息,守到了十點半就扔下玖月和南瑾言回房睡覺。
他忽然問她想不想要放煙花。她被問得措手不及。她說:“可是還沒到十二點。”
他拉起她提了門口的大塑料袋出去,擺好一排煙花,說:“有什麼關係?我們現在放完,跨年的時候就看別人放。”說著點了燃香遞給她。玖月很久沒放過煙花,想起來那一桶一桶立著的小管裏裝的全都是火藥,有些怯怯的又把燒了一段的香遞還給他。他不接,倒是握著她抓著她的手腕點了一根引信。躥動的火光冒出來,她嚇得一頭撞在他懷裏。他拍著她的背說:“不要怕。”等到光彩落地,他又示意她去點別的,那還有一整排煙花。剛開始的時候,她每一點完就躲到遠處,也不管引信到底是燃了還是沒燃,慢慢的不怕了,所幸就連著點了兩三個,看那些大朵絢爛的光火煙花交疊著綻放。她就站在那些弧光的正下方,在那樣近的距離見證著一場盛大的盛開和凋謝,美得驚心動魄。
她說:“真是太漂亮了!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美的景象。”
他看著各色光彩映照下的她,微微含笑。
他此生也沒有見過,這麼美的景象。
煙花一朵接一朵的在空中綻開,劃過無數耀眼的光斑,紅的,藍色,黃的,紫的……
最後,一大袋子鼓鼓的煙花終於放完,隻剩下幾盒安全煙花,他們就躲到遠一點的地方,避開嗆人的硝煙味,樂此不疲的繼續點。她把點好的安全煙花交到他手裏,小小的微黃光芒,接連爆出一顆一顆的小星星,不燦爛,卻溫暖。她想起大學時候聽過的一首歌,就拿著安全煙花哼唱了出來:“一人一根閃閃仙女棒,好像我們指尖有星光,很燙,但是很溫暖很漂亮,一點點光捧在手上像太陽,等到世界末日你才講……”
那個願望,一起握緊不放……
他零零碎碎問她很多事情,比如最近工作忙不忙?有沒有遇上什麼麻煩?比如最近身體怎麼樣?從那套公寓搬出去住習不習慣?他知道她認床。
他問到她有沒有恨他。剛問出口,就已經覺得幼稚,又不是小說電視劇,哪來這麼八點檔的情節呢?
她卻回答得很認真,她說:“有,曾經有。在你懷疑是我揭發季南帆懷了孩子的時候,在你說出你再也不想見到我的時候,在你明明明白我是在求你,求你承認喜歡我,而你卻什麼都不肯說的時候。”
“在那些時候,我都恨過你。可現在不是了。”她抬起臉來正視著他的眼睛,“我之所以會怪你恨你,都是因為我那時喜歡你!你對我來說是不同的,我就希望自己對你來說也是獨一無二的。無論我做錯什麼事你都會袒護我,無論我有什麼要求你都會滿足我。但你並沒有義務這麼做。我那時喜歡你,所以看不能白,所以一意孤行,現在我明白了,就不會再那樣想了。我明白了……因為我不喜歡你了。”她頓了頓,偏著頭想了想,“說不喜歡也不對。我是不可能喜歡你,在我走投無路連怎麼活到明天都不知道的時候,隻有你幫我,隻有你陪著我。我從那時就把你看作我的親人,所以不管怎麼樣我都是喜歡你的。”
無論怎樣,無論到什麼時候,我都是喜歡你的。
他還問到商遠待她好不好,她說好,說很好很好,說從來都沒有人像他對她這樣好。她還說他們春節之後就要結婚,說他們之間的種種約定,好像能遇見商遠,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幸福。他安靜地聽,她說完的時候,他手中的最後一根安全煙花講講熄滅,他說:“那……以後你們有了孩子認我做幹爹吧。”
玖月愣了一愣才說:“好啊。有你這麼厲害的幹爹在,以後就不怕他受欺負。”說完拍拍衣服上的煙灰,“我得回去了,他還在等我。”
南瑾言沉默了一小會,撐了地站起來的樣子有些疲倦:“我送你吧。”
玖月趕忙說不要,他卻已經拉著她往回走,進了玄關拿了鑰匙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麼,轉頭跟她說:“你等一下。”她就傻乎乎的在門口的一塊小小地方等著,等了半晌,也看不見他出來。往裏麵走兩步,才發現自己沒換鞋子,已經在光淨的地板上留下幾個淺灰的腳印,她趕忙換了棉拖鞋找來抹布一點一點的擦拭,仔細又固執的抹去。
擦完他還沒有出來,她看見桌上還沒收拾的碗碟,捋起袖子盡數收進廚房。打開水流衝打在水裏摞起的碗碟上,濺出大大小小的水花,水珠崩出去,飛上周圍價格不菲的德式櫥櫃。她四下翻找出洗潔精倒進去一大滴,水裏立刻暈開了滿滿的白色泡沫,她伸手進去,把手埋在溫水裏麵,像是在洗泡泡浴。瓷製的碗碟拿在手裏發滑,她握不住就磕邊碰沿,洗得乒乒乓乓。
南瑾言大約是被這聲音驚嚇了出來,靠著廚房的門看著她:“你這樣洗家裏很快就沒餐具了。”她理直氣壯:“我不會啊!”他搖搖頭抻出張紙巾給她:“不會洗就別洗,明天我洗就可以了。你快把手洗了吧。”她接過紙巾擦手,他忽然從身後拿出一個透明的塑料夾遞給她。她一愣,不知道那是什麼。身後突然綻開巨大的爆破聲。她下意識的回頭看,是一朵很大很大的煙花鑲在天幕上,映亮了整個夜空,接著是第二枚,第三枚……鱗次櫛比的弧光交錯在天際,伴隨著跨越新年的鍾聲,他將透明夾交在她手裏,可以看得見裏賣白紙黑字的文件和他墨藍的印章。他說:“丫頭,我把你的願望樹還給你!”一朵大大的白色煙花在他身側的窗外盛開,映得他的臉蒼白若雪。可他卻笑,容顏清減,笑意明亮。
硝嗆味散去,他親自開車送她回去。
她問他什麼時候去美國,他隻說快了。
車子停在商遠公寓的樓下,他跟著她一起下車。她先說了“新年快樂”才說再見,他倚在車門上說:“新年快樂”,然後看著她一步一步遠離,背影終於隔絕在大廳拐角的陰暗裏,他說:“丫頭,再不見了!”
玖月一路越走越急,越走越快,她隻怕自己多呆一秒都會忍不住轉頭,可她不能,她不能讓他發現——她其實已淚流滿麵……她跑到大廳樓梯間的陰暗轉角抱膝坐下來,小聲的抽氣。有什麼的東西剛剛從她分離,血肉模糊,斷骨連筋。她忽然想起自己從沒有不愛他,那些意欲成全意欲放棄的話,全都是她撒謊,那一瞬,她覺得自己疼得快要不能呼吸。
她沿著樓往上爬,爬到門前大叫:“商遠!商遠!”叫著整個人撞在門上,一次又一次。她知道他會出來,會抱住她不讓她繼續自殘下去,所以就越撞越凶狠,可是,她撞得手上、額角都破了皮,裏麵卻依舊沒有一點聲音。
她安靜下來找出鑰匙開門,屋子裏漆黑一片。她忽然恐懼起來,伸手摸到吊燈的開關,用力的按下去,眼前立時燈火通明。她看見長長地餐桌,餐桌上緊緊排列著很多盤的餃子,形狀大小均等,個個都是皮薄餡大,一看就知道是買的。長桌兩端是兩套碗碟,手邊還放著醋和醬油,但兩個小碟都幹幹淨淨,絲毫沒有用過的痕跡。
他說等她,就是真的等她,連飯也等她回來一起吃。
玖月流著淚笑出來:“傻瓜。”她猜,他一定是太累了,回自己房間先睡了。於是偷偷摸摸的走到人家房間敲敲推門,月光順著落地窗灑了滿床,床單幹淨整齊的一絲不褶,整個房間裏都是熟悉的古龍水香味,唯獨他不在。玖月想,他總會在哪裏,於是一間一間的找過去,可是沒有,哪裏都沒有。抓起電話打他手機,鈴聲卻就在身邊響起,她翻了又翻,終於在茶幾上的雜誌下找到,上麵留著一條編輯好的短信——
不用找我,我能做的都已做完。
商遠留。
他能做的已做完。他比任何人做得都要好,好到讓她誤以為,他對她的寬恕和包容理應沒有極限。跌坐在沙發上,她想起自己一直對他都是小心謹慎,竭心盡力,像一種討好,討歡了主人她就不會被趕出去。可他呢?他為什麼每天也要對她小心翼翼?說話的時候謹慎忌口,做事的時候盡量回避,生怕觸碰了一個名字就會引發她的禁忌。他是為了什麼?有個答案呼之欲出,而她不去想,好像,不去想,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一樣。
手心被什麼冰涼尖銳的東西刺到,她遲緩的抓在手中低頭看,晶晶亮亮。那東西躺在她手心,浸在旖旎的吊燈光裏,就像每一件陳列在櫥窗的藝術品。她瞪大眼睛看著它,驚恐的往手指上套。小小的指環一下子套上她的無名指,嚴絲合縫,鑲嵌的鑽石華光閃閃,玖月卻從心底開始發涼。
她錯過了什麼?遺漏了什麼?
他說:求婚這種事情怎麼能是你搶先?
所以,他就補給她一個所有女孩子都夢寐以求的求婚宴。
他說:我等著你。明天之前,不論多晚,我都等著你。
他在等——
等他和她的明天。
她卻終究沒有回來。
她可,真是狠心!
生活不是電影也不是電視劇,沒有誰能真正人間蒸發,讓人找不到痕跡。有時間躲出國境的人沒有經濟實力,有經濟實力的人還要顧及自己的公司,在春節長假過後的第一天堵到如期回公司的商遠之後,玖月深悟了這個道理。
她凍得鼻尖發紅,戴了灰太狼手套的手拚命搓在臉頰上,看著他一步一步走近,琢磨著一會該說些什麼讓他停下來。許多經典台詞在她腦海中浮現而過,經過比較,玖月覺得成功率最高的應該是那句:“XXX,我有了……”但這句顯然不適用於她,因為從實際角度來看,她和商遠的關係就如同純潔的房東與房客。她說有了的話,他很有可能頭也不回跟她說一聲恭喜,或者好一點的話就是回頭問一句:誰的。
玖月還來不及想好下一句台詞,商遠就已經施施然從她身邊走過,並且在經過她的時候停下來,問:“你怎麼來了?”
玖月愣住,她想他居然自己停了下來,這太不符合小說的創作規律了!
見她不說話,他伸手把她拽起來,皺皺眉說:“回家去。”他表情嚴肅,冷著臉,好像玖月欠了他錢。
玖月回想了下,發現自己果然是欠他錢的。她在他的大房子裏住了半年,一直都沒有交過房租,連煤水電費也沒出過,於是在表明來意時有些不好意思:“你回家吧。”
他拉著她攔下一輛出租車,拿過她的手袋扔進去,瞥了她一眼說:“你回去吧!我的事,不用你來管。”
她弓著身子探進車子裏,把自己的手袋再取出來,繞過商遠敲下司機的車窗:“司機師傅,不好意思,讓你白等了。我不需要車,我哪裏都不去,他在鬧小孩子脾氣。”司機了然於胸的哦了一聲,說了句“現在的年輕人……”什麼什麼的,發動車子揚長而去。
她回頭看著他,他站在原地仿佛啼笑皆非。她挑了一道眉毛,昂首挺胸看著他:“我說讓你回家!”他不說話,她自己說下去,“那是你的家!你跑了算是怎麼回事?你搬回去吧!我搬出去。”
天空淡藍淡藍,忽然開始下起小雪,他抬頭看雪,小小的顆粒,沾在身上一會就化去。天空中也有太陽,潔白但不夠溫暖。他歎了口氣扭頭朝前走,玖月亦步亦趨的跟著,冷風吹在臉上薄薄的疼,但她跟得很緊,好像是害怕走丟,七拐八彎終於跟到他車子旁邊。他上車她也跟著上車,動作迅速的讓商遠措手不及。他瞥她一眼說:“我又不會丟下你。”她可憐兮兮的看著他,眼神好像指控,指控他在說謊,他這幾天明明就丟下了她。他被這眼神弄得坐立不安如坐針氈,一路把車開得快要飛起來。
開了門,玖月迅速把外衣手套圍巾全數脫掉,趴在實木的地熱地板上取暖,一邊趴著,還一邊滿足的歎息。商遠倒是不慌不忙,掛好了外衣才去開冰箱,問她:“喝什麼?”
她反應遲鈍的“啊”了一聲,說:“奶茶。”看他彎身在冰箱裏找,又說:“別找了,沒有了,我都喝光了。”
他抬起身來瞪她。她就狡辯說:“是你問我喝什麼的。”
冰箱裏真是什麼都沒有了,像被蝗蟲過境掃蕩一空。她睡覺的時候偶爾會驚醒,往常都是他聽見動靜跑來陪她聊天,逗她開心,可這些日子,她找不到他,就隻能爬起來找東西吃,好像吃飽了,就能填滿那種空蕩蕩的難過。冰箱裏的東西都被她吃光,就連芥末醬也伴著切片麵包吃了多半支。
他看她在地板上趴的滿足,拎起外衣又要出門,她趕忙躥起來擋在門前:“你不要跑出去了,我搬出去,我暖和一會就搬出去!”她把門堵了個死死,他出不去所幸就踱回沙發前坐下,看她似乎相信了他不會衝出去重新坐回地板上才說:“月月,你不能這樣不講理。”
玖月撇撇嘴說:“我就不講理!”說完才覺得不對,因為她沒弄明白自己到底是哪一點不講理了。
他似乎看懂她的懊悔,解釋道:“這不是你的錯,我要搬出去是我的事,和你搬不搬出去沒有關係。”
她愣了一下,肯定的反駁:“你撒謊!”
他搖頭說:“月月,從前我想,我陪著你,總有一天你能忘記他,和我在一起。可是後來我明白了一些事情,有些人,有些東西,上天注定她不是你的。除夕那天,我知道你和他在一起,你說過他是你的家人,你和家人一起過除夕天經地義。月月,你沒有錯,隻是我不再愛你了。”
長久的沉默,她固執的盯著他,說:“你撒謊!”她在手袋裏摸啊摸,總算摸到那一點小小的冰涼,她捏在手裏給他看,“你撒謊!這是你除夕那天要送給我的,你本來是要跟我求婚的。可是我沒回來,你就生氣了。”小小的鑽戒在她手上閃著零散的光芒,“你可以生氣,但你不應該撒謊說你不喜歡我,你這樣不對,會長長鼻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