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 誰知我愛你(2 / 3)

他忽然笑了笑:“月月,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我是要跟你求婚的,我是撒謊了,其實我一直都在撒謊。”

“我和瑾言從小一起長大,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初中,直到高中他家搬到這裏,才不能天天勾肩搭背的在一起。小時候我長得秀氣,第一天上學就被班主任當成了女孩子,後來初中時還有人拿這件事出來開玩笑,我一聽火騰一下子就竄上來了,腦子一熱就跑去找人家打架。可是人家身強體壯的,我哪是對手啊!我又不服輸,張口就咬人家。估計是把人家氣急了,操了一塊板磚就要拍下來,我嚇傻了不知道該怎麼辦,就看見瑾言衝過來就替我擋在前頭,當時血就流下來糊住了眼睛。送到醫院額角縫了好幾針,他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愣是一滴眼淚都沒流。倒是我嚇得哇哇大哭,他還得安慰我說他不疼。那操了板磚的家長估計是怕我們家長不罷休,就把那胖子臉上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先跑到班主任麵前告了我們一狀,說是我和瑾言把他打成那樣。其實我們哪碰著他了呀。莫名其妙的就被請了家長,瑾言那時候還在醫院觀察。老爺子氣的呀,說這小王八羔子膽子真是大了,都敢動手打同學了,看回去怎麼收拾他。我一聽就急了,跟老爺子說這事跟瑾言沒關係,全是我一個人的錯。我爸那人從那時就不靠譜,轉頭就跟老爺子說:你看著兩孩子從小感情就好,以後真湊成一家也不錯。這句話可把老爺子嚇壞了,生怕我和瑾言長大了性取向真的有問題,立馬就著手搬家,硬生生是把我倆給拆散了。”他說著一笑,問她,“怎麼樣,不知道他還有這麼衝動的時候吧?”

她的確不知道,她沒見過他衝動的樣子,他在她麵前,永遠都是那麼冷靜。

他微微停頓一下,接著說下去:“那是因為,他所有的隱忍全都給了你。玖月,我沒見過瑾言哭,從來就沒有。小時候摸爬滾打,爬樹上房,再加上有時候跟人打架,磕磕碰碰不知多少,再說老爺子那時候管得多嚴啊,犯了錯就拿皮帶抽,他不認錯就不停手。他又倔,幾次都是打出了血印才被伯母抱開,但他從來都不掉眼淚。可是他其實哭過,我知道。”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聽見他那樣的語調。我們隔著天南海北隻有一根電話線做聯係,他說他冤枉了一個小姑娘,說著就再也不出聲音,我知道他是在哭。”

“我知道他說的是你,在那之前他寫給我的信裏,就總是提到你,提到那個總是愛剝削他午飯裏海鮮的小姑娘。他給我說你的好,一點一滴如數家珍,我想,這得是個多出眾的女孩啊!竟然能讓一向眼高於頂的他這麼誇獎。”

“他說他冤枉了你,卻沒有勇氣跟你說對不起。他竟然說他沒有勇氣。我當時就在想,我怎麼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怎麼離了他這麼遠,聽我最好的兄弟這樣難過,我竟然什麼忙都幫不上。”

“米杉把你介紹給我的時候我就想,尚玖月,原來就是你啊!貪財膽小,不見多漂亮又呆頭呆腦笨的可以。怎麼會是你這樣一個人把瑾言迷得七葷八素,竟然肯為你流眼淚。”

“你到底有什麼好?他到底為什麼可以為了你把所有的真相都藏起來,把你保護在他的羽翼之下,把你珍藏的那麼好?”

“他托我照顧你,他托我對你好,他讓我不要告訴你,不要告訴你他是胃癌三期,已經沒有多久可以活,他不想讓你知道!”

“他多少次跟我說,他這輩子唯一做錯的事就是曾經誤會了你,唯一後悔的事就是沒有在那些還來得及的時候跟你說對不起。我就想,你何德何能,憑什麼讓他為你這樣?”

“他托我照顧你,我就照顧你。我帶你去那些他從不讓你看見的地方,見那些他從不讓你見的人。他這麼疼你,這麼保護你,始終不肯讓你踏進這個也許會汙染了你的世界半步,他怕你會受傷,他心疼,他舍不得。可我不一樣,我就要看看他精心守護的單純到了隻剩紙醉金迷的環境還能維持多久,隻要你露出一點貪婪,我就能輕輕鬆鬆的覺得,他這一番費盡心思是多麼不值,多麼可笑。但你就是那麼笨,連貪婪都學不會。盡天的跟我們在一起,居然什麼也不開口問我要。我想,你不要我就自動給唄,等你習慣了,自然會找我要的。誰知道你比我想的還笨,不僅不要還直接逃跑。”

“那天在島上,你看見我,就胡亂把用樹枝亂劃出來的字跡抹掉,你真笨,我看了那麼就,寫的是什麼我怎麼會不知道。你在寫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每一筆都寫得那麼認真,那麼一網深情。”

“我才知道,原來你也是這麼愛著他。我才知道,原來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我說我一定會讓你好好的,我說的是真的,不隻為了我答應過瑾言,是我自己想要好好待你。可是你跟我說對不起,你居然跟我說對不起!你說我對你好,理應從你那裏索取更多的好,可你什麼都給不了我。你說你不能太貪心,你隻要你希望的那個人全心全意對你好。”

“你說我好,你說我最好,我就想笑,其實我不是真的好。月月,你不知道。你說我從不給人壓力,從不給你壓力,可那是因為我不能,因為我答應了他要對你好。我不能逼你。”

“你就這麼把我給甩了,我都不知道該難受還是該高興。我想著這也算個好結局,他等了你真麼多年,你總算還是回到他身邊。我沒想到的是,他居然不要你。我不知道他要用多少力氣拒絕你,但我知道他是狠了心騙你到底。他騙你,瞞你,也不過是怕你傷心。”

“那就尊重他的選擇吧,你忘了他,我陪著你。我對你好,比他對你還好。我相信我總有超越他取代他那一天吧。可你就是有本事證明我是錯的,證明我不論多努力都贏不到你。我說除夕早點回家,我說無論多晚我都等你。可你沒回來,到最後也沒回來,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我沒有生氣,我隻是覺得自己這麼做太不仗義。這算什麼?仗著他說讓我照顧你就霸這你不放手嗎?更何況他這句話還有個前提是你愛我。你不愛我,你的整顆心都在他身上。我可以等,但我不能拆散你們,我不能這樣不仗義!”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說:“月月,你不知道,他是愛你的,他隻是怕你知道真相會傷心,隻是怕來不及給你幸福,你們應該在一起。”

這樣長的一篇話,玖月就像做夢一樣,她的聲音輕輕的,小小的,像夢囈一樣:“商遠,不知道的那個人,是你。”

“我們不可能在一起。”

竟然沒有哭,她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我知道我們相愛,但我們不能在一起。是他不要我,不要我陪伴,不要我知道,我不能逆他的意。”

“那天在醫院我陪著米杉的時候遇上你,她們好奇你匆忙的走是有什麼急事,就要我跟蹤你。”她看見他猛然僵直的背脊,淺淺笑出來:“對,我知道,我從那時就知道。”她跟著他,一路走下去,穿過長長的門診走廊,特護病房一間挨著一間,她透過門縫看進去,看見他們。熟悉的人穿著病號服還是那麼溫雅清雋,他坐在商遠的對麵,聲音很淡,表情很安心。他說:“米杉跟我說玖月和你在一起,你要好好對她,好好照顧她。千萬不要欺負她,對她不好,不然等我變成鬼回來給她討公道。”商遠大笑,說:“這可不行,我以後得躲這姑娘遠點。你哪像要死的人,這醫學日新月異的,說不定哪天你這病就等同於感冒,打一針就好了。到時也不用變鬼給她討公道,直接就把我給收拾了。”他微微笑,開始一一細數她的缺點她的好,很多很細節的地方,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一會才說他到的病情,她傻在門外,看著窗子裏透進來的陽光鋪滿他的臉頰,說什麼都不能相信,他已經病成這樣。

回去的路上,她的腦袋痛的快要炸開,一路上帶倒了幾個垃圾桶。可是她設麼也沒說,她不能說,因為他不想讓她知道。

“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是呆又不是傻,他不接受一切攻擊性治療,隻依靠藥物和鎮痛劑維持,消瘦的隻剩下皮包著骨頭,我那麼在意他,我怎麼會察覺不了?你們都聰明,你們都自欺欺人,都希望我不知道,那我就裝作不知道。”

“我曾經給你說的那些話,都是想讓你說給他聽,我隻等一個人對我好,等他對我好,等他給我一個奇跡,等他自己願意相信一個奇跡。願意相信他會好起來,他可以親自守著我一輩子。”

“可他不相信,他執意要把我推開,推到你這裏。”

她慢慢的蹭過來,扶著他手邊的沙發,像是找到了一個依靠,“商遠,對不起,這裏麵你最無辜,可是我那麼自私,怕自己一個人無法承受,就一直拖著你。我努力過讓自己愛上你,可這過程太漫長,我不知道你還願不願意陪我一起等下去。”

她等了一會,他仍然安靜坐在那裏。

她站起來走上樓去,過了一會,又提了旅行箱一點一點挪下來,到了門邊,才回頭看著仍坐在沙發裏的商遠,說:“那我走了,你千萬要忘了我,不要為了我難過,不然,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她轉身開門,忽然聽見他壓低了聲音叫她,下一個一秒整個人已經被他緊緊攥在懷裏,壓在門板上。他盯著她的眼睛說:“月月,你可真是個狠心的丫頭。”

因為,你連對自己都這麼狠心。

她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她是怎麼壓抑自己做到的,他不敢想,怕一想就會心疼。

他說:“月月,我們下個月結婚吧,好不好?”

她微微一僵,就聽見他又說:“我一定要等到你愛上我!這是我們三個人的願望。”

她說好,指甲卻深深的陷進掌心。

原來,隻還有一個月而已……

商遠竟然記得他們在閑聊時她曾說過要在西班牙旅行結婚,因為在西班牙的教堂舉行的婚禮,就一輩子不能分開。他真的預約了機票、教堂,儼然一副果然要去西班牙結婚的模樣。於是當務之急就是準新娘的護照簽證問題,玖月為此忙得焦頭爛額,好不容易辦好,都已經臨近婚期。

她這期間唯一插辦的三件事,第一件是送請柬給左宜音,小左同學激動的抓起筆來就寫:月月,要幸福啊,途中劃破白紙一張;第二件是送請柬給米杉,她把大紅燙金的請柬放在冰冷的墓碑旁,看著相框裏笑靨如花的美人,微微笑著說:杉杉,你答應過我,要來給我做伴娘;第三件是送請柬到南家,一家人笑開了花,輪流的擁抱著祝福她。但是那笑容落在她眼睛裏,怎麼看都不自然,她猜自己也一定笑得很難看。

南瑾言接過請柬翻了翻,說:“丫頭,要幸福!”見她點頭,也跟著點了點頭。臨走的時候他說:“既然要去西班牙結婚,那就入鄉隨俗說句再見吧。”她沒有異議,就聽見他很清新的說:“TEAMO.”他氣韻悠長,吐字清晰。他外語的發音從來都是很好聽。玖月慌忙的連再見都來不及說,奪門而逃。她怕再慢一秒。自己就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

TEAMO

他以為聽不懂,所以說得這麼肆無忌憚,這麼光明磊落!

每一個音節輕輕的從舌尖上滾出來,像是終於成真的一個夢。

他說得那樣好聽,不愧是最接近天堂的語言。可是對她卻好像洪水猛獸,觸碰到了永遠不能觸碰的傷口。

她慌不擇路。

他不會知道她竟然可以聽明白。

她知道24種語言中這句話的意思。

為的就是等他有一天表白她可以聽明白,可以不隨隨便便就被他蒙騙過去。

TEAMO最輕,最禁忌的一種——

我愛你!

她等了這麼多年,他終於親口說出來!

也終於遙遠的不可觸及……

到機場匆忙辦了登記手續,已經廣播準備登機,這全都要歸功於玖月出門前忘了這又忘了那,來來回回折騰了不下六七趟。

來送行的人有季南帆,她很哥倆好的跟商遠抱了抱,在看著玖月恢複成一派淑女的微微笑。過安檢之前,她忽然拉住她的手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他照顧好。”

玖月張開手臂狠狠的抱了她一下:“嗯。”

季南帆愣了下,回抱住她,說:“結婚以後要快樂,他對你不好你來告訴我,我幫你教訓他。”

“我知道。”

“再見,玖月。”

“再見。”

季南帆看著她轉身走進安檢通道,一直看著她消失在茫茫的人流裏,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氣,連手指都不能再抬動一根。她竟然做到了,她以為自己做不到,以為隻要任何一秒,她就會忍不住淚流滿麵。

我一定會把他照顧好。

多拙劣的一個謊言,任誰都知道自從淩晨,他就在不需要任何人的照料。

她陪著他的家人一直守在他床邊,守到最後一刻。他的手裏始終攥著那張大紅燙金的請帖,他最後的一句話是:“不要讓她知道。”

……

尾聲

婚禮如期舉行,沒有熱鬧的酒席,沒有眾多的親朋,直麵的就是神父和他背後巨大的十字架,安靜又神聖。

新娘的妝化得不好,眼睛腫得厲害,蓋了幾層粉,都蓋不住。

那天,她過了安檢通道,然後登機,一直等到飛機起飛,才敢抬起頭來。商遠一直死死地抓著她的手,說:“沒事了,都會過去的。”他伸手擦她流下來的淚,卻怎麼也擦不幹淨。她哽咽著言語不清。

她失去他了,她終於徹底的失去了他。

這些天她隻要伸手去摸,總有淚水掛在臉上。

神父在誦讀著冗長的聖經,她抬起頭透過穹頂斑駁的琉璃望出去。

他不希望她知道,她就不知道。自我安慰著告訴自己:我就當作不知道你是愛我的,就當作自己已經不愛你。

她隻是……隻是不能讓他走得不安心。

她永遠也不能忘記,她背了全套的攝影器材去采訪他,她迷了路,凍得全身僵硬。是他找到他。她抬頭看去,日光明媚耀眼,照在他臉上。他的睫毛依然很長,眼神依然明亮。他抱著她,抱得那樣緊,他說:丫頭,我總算找到你了。她愣愣的看著他開合的唇角嗬出來的白氣,忽然微微笑開。她說:南瑾言,南瑾言,你終於找到了我!

他說:這裏有你。

他說:我總會找到你的。

她等了這麼久,而他,終於找到了她。

她以為她終於等到了他,過了那麼久之後,她才知道,原來他始終為她守在原地。

他們曾經那樣靠近。燈光曖昧不明,四周都是他剛剛備好草莓醬膩人的香氣。反卡起來的頭發散落幾許遮在眼前,搖晃的眼前的人影真幻難辨。她微微用力終是不足以將他推開,下一瞬就連彼此臉上每一根眉毛都清晰可數。

他的氣息就那樣近在咫尺的噴在她臉上,卻也就隻能那樣近在咫尺。

咫尺天涯,卻是她一生都不能碰觸的距離。

他說:丫頭,我把你的願望樹還給你。

他的字跡流暢飛揚。可他不知道,她唯一的願望就在他身上,從十六歲到如今。

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

她與他相識究竟是太短還是太長?

她一頁一頁的翻過台曆,隻是一天天翻過去,也是件需要很長時間的事情。

原來——

相伴不曾短,相知不能長。

最後的時候,他以為她已經不愛他,所以,可以安心的離開。

她還欠他一句再見,一句“TEAMO”——

一句——

我愛你!

可是不能說,絕不能說!因為怕你覺得來不及,因為怕你覺得對不起。

其實,她該慶幸,因為有她陪他走過的時光,即是一生。

她的眼淚又流下來,神父在問:“你可否願意?”

“我願意。”

她抬起眼看著身邊的新郎,抓著他的衣服微笑著流淚。

我願意——

這輩子等不到你,所以,我會用這一生記著你,然後下輩子一定要等到你。

我願意——

因為我終有一日可以告訴你,我沒有讓你不安心,我有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要好好的,活下去……

番外

《我有多愛你,隻有我自己才知道》

——我有多愛你,隻有我自己才知道。

季南帆第一次看見這句話,就覺得不是一般的矯情。她那時想,這不是廢話麼?你有多愛誰,可不是自己最清楚?卻不曾知道,原來有一天自己也能親耳聽見這句話,聽著它一下觸及內心的柔軟,穿刺而過,一瞬間,痛徹心扉。

晨曦如霧,他忽然醒過來。矮幾上的插花已經換過,手工精細,看得出是很用心。順著微敞的門縫能聽見講話和高跟鞋來回踱步的聲音。他聽了聽,偏過頭去看一輪初升的旭日。圍了一圈茫茫的白光,感覺有些軟綿綿、毛茸茸的刺手。

丫頭說,朝陽可以帶來希望,他就每早盡可能的清醒過來,然後對自己說:今天還有希望。

推門的聲音在清晨靜謐的醫院走廊顯得很突兀。季南帆掛了電話推門而入卻忽然愣住。那原本該好好安睡的人竟然已經端坐了起來看朝陽。她急忙跑過去上上下下檢查了個遍:“你怎會醒了?是不是忽然疼得厲害?”說著忙拿過止痛劑就往他嘴裏塞,卻被他伸手攔住。他力氣不大,或者說他已經沒有什麼力氣,擋了她的手卻是擋偏,那小小的白色藥片落在地上,“咕嚕嚕”滾了幾圈居然不見。

他也不在意,搖搖頭居然還笑了起來,說:“沒事,我不是疼醒的,你別操心。”

“不操心?”季南帆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她都快被他嚇死,他居然還說讓她別操心?這個人到底知不知道命是自己的?她哼了一聲,隨手翻出包裏的補妝鏡扔過去,“你還真敢說。你叫我別操心也得做出個讓人不用人操心的樣子來啊。你看看你自己,臉色蒼白得活像隻鬼,我都怕我什麼時候一眼沒看見你就能斷了氣!”

她回國這三個月,他是聽慣了她這麼嚷嚷,每次也是雷聲大雨點小,嚷嚷完了還是要給他端茶送水。果不其然,她又是倒了一杯水遞在他手裏。

他接過來喝了一口,沾在唇邊的水珠就順著幹裂的唇滲了進去。

季南帆手機又響,她皺了皺眉直接按的拒絕接聽。想了想,似乎覺得不妥,就又撥回去。

他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看,直到她忽然急得拍案而起:“靠,都說了他去不了!你們還有完沒完?!”說著竟然就要把手機摔出去。

他走過去把電話接下來,對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才說:“我是南瑾言。”

那端的聲音忽然斷了一下,盛氣淩人的聲音一下子軟化下來:“是南律師啊……”

後麵的話被突然截斷。是手機被季南帆一把搶過死死護在身後,她瞪著他叫:“南瑾言你活膩味了是不是?你居然敢接電話!你知不知道現在對你而言,一丁點輻射都可能使你的病情控製不住!”她還真沒見過比他更不愛惜自己的人。

他說:“給我。”

她瞪眼:“不給。”

他忽然轉身就往外走,他每次都是這樣。她不給,他就不強求。隻是暗暗記下屏顯上的號碼,換個地方再打過去,倔強的讓她咬牙切齒,卻又不得不認輸。

她終於還是把手機遞給他,緊咬著牙瞪著他,看他一派笑意幽然,點頭間就和人家約下了時間,好像她這些天的強行阻攔才是多此一舉。

是晚飯約在會賓樓,青花紋路的大理石地板鋪著奢華的絨毯,金絲鑲邊,錦繡團簇,真是好一副錦繡河山。頂上的水晶吊燈是金碧輝煌,灑下的光也都澄黃似金,映在他蒼白的臉上,倒像是有了血色,一下子恢複了往日的神采,溫潤的如玉如水。

季南帆直到包廂門外還在問他是不是真的要進去,她隱約能猜出進門這頓飯他身體大約吃不消。但他決定的事情,她改變不了。

席間,冷菜熱菜是換了一桌又一桌,卻不見有人大動,都等著南瑾言資產評估的結果。資料合同人手一份備了個齊全,顯然的煮酒畢公事,是半點也不傷和氣的做派。她從旁邊看著他,眼睫微垂,那樣一個清秀的側麵,卻是指點之間,殺伐果斷,不見半點拖泥帶水,一場盤根錯節的複雜收購已經眉目分明。饒是這樣,菜也已經過了幾巡,倒是人人都勸起酒來,一圈一圈的輪,誰也跑不了。她心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不能喝酒,一滴酒也不能沾。可是那麼多的人鬧著哄著,眼看推都推不了。他推脫不過,所幸就不推了,那麼大杯的洋酒一口氣灌下去,一滴不剩。

全桌的人都叫好,隻有她季南帆手心發涼。

她記得曾經,校園裏那棵槐樹下的他永遠都是幹淨的如同流水天光的模樣。那樣一塵不染的少年,白衣如雪,眉目如畫。時至今日怎麼忽然變得這麼憔悴,這麼……悲涼?

他行雲流水的幾杯下肚,周圍的人竟是借酒裝瘋發了狠的灌他,他也不知是喝高了還是怎麼,竟然來者不拒,最後幾乎是被她架著走出的包廂。

上了車他竟然耍起小孩子脾氣,死活不肯回醫院,還揚言威脅,如果她敢開車,他就敢從車上跳下去。她被他鬧得頭疼,認識這麼多年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以往不論什麼樣的情況,他也總是溫文爾雅、君子如玉的。就隻好順著他問:“那少爺你要去哪啊?”他笑嘻嘻的說了個地址,眼睛晶晶亮亮。

地址離醫院不算遠,她也就隨著他的心意,載他過去。他則一路上都認真的看著前方,好像生怕一不留神就被她拐回了醫院。

隻是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執意來這種地方。再平凡不過的一個小區,半新不舊,是沒有半點特色的萬家燈火。她還來不及將車停穩妥,他就已經一個人跑下去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整個人倒像是夢遊一般,她不放心,就跟了上去,他走得並不快,但是熟門熟路,沿著迂回曲折的樓梯攀爬而上,樓梯間聲控燈昏黃。他爬了很久,終於停下來。

她停在樓梯中間靜靜的看,他似乎在找鑰匙,找了很久卻沒有找到,他忽然失去耐性拍門叫起來:“丫頭!開門。”

沒有人應他,樓道裏空蕩蕩的,嗡嗡回響著他的聲音。

他又叫了幾聲,仍舊沒有人應,他似乎很累了,忽然坐下來,就坐在磨得發光的水泥樓梯的台階上,然後靠著牆,慢慢闔上眼睛,小小聲說:“丫頭,是我,我回來了。”

她站在幾級樓梯下,不敢動,怕驚擾到他。

他又喃喃的說:“丫頭,我有多愛你,隻有我自己才知道。”

她心底忽然生疼,他明明知道她已經不在,明明知道她不會再回來。

聲控燈暗下來,她就隻能借著熹微的月光模糊的看見他的剪影。他微微皺著眉頭,眉心有細小的褶皺。他就坐在這樣冰冷的地麵上,卻像個迷了路又終於回家的孩子,一點點,放任著眼淚滿溢出來。

那一年她曾笑言:“連自己喜歡的人你都狠得下心,你這家夥,遲早會遭報應的。”可她不曾料到竟會一語成譖。她沒有想過他怎的又一天要收這種罪,吃這種苦。

丫頭,丫頭……

他每一聲都叫的那麼小心翼翼,仿佛是嗬護即將破碎的珍寶。

她忽然記起他曾辯駁她說:“南帆,我不想死,一點也不。你不明白我有多想活下去,哪怕一天都好。因為這世界上有我想守著的人,我害怕我走了她會過得不好……”

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安排好。可卻隻能坐在這裏眼睜睜的看著結局逼近,什麼……都改變不了!

心裏存留下柔軟的地方仿佛被穿刺而過,一瞬間,痛徹心扉。

她忽然為這個從來都是光芒耀眼的男子覺得惋惜,覺得無力……

曾經多少日子,他們距離的那樣近,卻是咫尺天涯,即便窮盡一生也無法到達的距離……

……

《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很多很多錢,我一定要把這裏買下來。”

“你喜歡?”

“才不!我要把它鏟平,我的願望樹被埋在裏麵。”

“傻丫頭,那隻是棵梧桐樹。”

“你胡說!我的願望都在那裏麵。”

他忽然驚醒過來,已經滿身冷汗。他又夢見了。十幾歲的小姑娘穿著火紅的長裙子,頭發高高梳起來,筆直的站在政府劃地新商務區的歐式建築苑前。

那是他的丫頭,她從小就盡是執著些沒人在意也注定不會有結果的事,真是笨!偏偏她還總不愛承認,常常一句話就被惹得炸毛,她炸毛的樣子很可愛,兩邊的臉頰鼓起來,衝著人家吹胡子瞪眼。

他想著忍不住笑。

商遠也說:“我就再沒有見過這麼傻的姑娘。”可見她是的確笨得少有。

開了床頭燈,幽弱的白光籠在床頭小小的方寸之間,好像是瀕臨黑暗吞噬的邊緣,微弱又絕望。他摸進幾櫃第二個格子裏,細心分辨,終於找出一疊文件。是商務區收購重組的規劃案,是季南帆攔了好多次他卻執意接下來的那個案子。

猶記得季南帆被他氣的簡直發瘋,隨手抄起水杯砸在地上,水花四濺。她罵他:“南瑾言你混賬!你要錢不要命了是不是?媽的不就是一群高官子弟嗎?他們是給了你多少錢多少好處?值得你拿自己的命去巴結?我告訴你,我是不會讓你去的!”

他笑著看一地的碎玻璃碴,不說話。

他不知從何說起。

以他的情況,的確是該推了所有的工作。可是他想,也許他還能為她做點什麼;也許……他還可以……

白紙黑字,有他一方小小的印信為證,是夾雜在那麼多文件裏最稀鬆平常的一頁,是一張地契。

他當時說:“我隻要那塊地。”

對方一愣,笑道:“南律師您開玩笑呢吧?那是整個CBD的中心,不是重建寫字樓就是改成花園型商務中心。”

他搖搖頭,再說了一遍:“我要那塊地,我隻要那塊地。”對方猶豫不決,他卻輕輕撣了袖口的灰塵,“你選,一塊地,還是整個商務區。”

對方咬了咬牙,終於簽字。但大約是出於好奇,還是問:“南律師,您是打算怎麼開發那塊地方?”黃金地段,稍加投入,回報無限。

他小心翼翼將文件收好,聽見他問抬頭粲然一笑:“我要用它種一棵參天的梧桐樹。”

對方愣了,半晌才“啊?”了一聲。

他已經搖搖頭,起身送客。

他要用它種一棵參天的梧桐樹,掛滿丫頭的心願。

她說她的願望樹埋在土裏,讓飛下來巡查的天使們看不見她的許願,所以才事事不能如願。

那麼,他就讓她的願望樹破土而出,參天而立,讓她的心願,比誰,都更容易實現!

從文件夾裏抽出另一頁,是他留給她的權限轉讓協議。把兩張紙輕輕疊在一起,他微微歎了口氣:“丫頭,我把你的願望還給你。”

有生之年,我隻能把願望還給你……

可你,卻是那麼執拗,那麼的堅定不移!

商遠那句話說得是真對,他那天喝高了才會找他來發牢騷。

“她哪是傻,哪是笨?她那是死心眼!算計清楚了將來無以為報,就竟然連我對她好都不要。她一顆心全在你身上了,我對她多好,給她多少,硬是一點也擠不進去。”

“瑾言,我還真嫉妒你。要是有哪個姑娘肯對我這麼用心,我二話不說列隊賓利,21響禮炮行國宴大禮迎娶回家。可我滿世界的找,竟然再也找不著第二個她。”

“我是真的佩服你,你能親手把她放開,如果是我,一定不行。可是南瑾言,你知不知道,這一輩子,你再也找不出一個人像她這樣愛你!”

再沒有人——像她——這樣愛你——

他閉了閉眼,薄薄的兩張紙拿在手裏,竟然就覺得安心。

他是那樣慶幸自己是在那樣美好的時光裏與她相遇,那樣慶幸她曾一心一意的愛他,直到如今……

他同樣慶幸的是她終於放手,終於決定不再繼續等下去。

他握了筆,字跡便清秀的綻開在小小的便貼上:蒼天保佑!

這一生免她苦,免她痛,免她驚,免她擾。

這一生能有人替我將她好好珍藏……

願蒼天保佑——

他這唯一僅有的心願,在她有生之年,終得還報……

《三寸日光》

“媽媽,媽媽,為什麼你給我講的每一個童話故事結局都是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那後來呢?他們怎麼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漂亮的四歲小男孩拚命拽著媽媽的睡衣袖口,一針見血的提問。

睡意朦朧的人打了個哈欠,扔下已經完全不能滿足自家兒子求知需求的童話故事書,一頭紮進枕頭裏,憑空杜撰著解答孩子的問題:“後來啊,王子就變成國王,公主就變成皇後,公主賢惠又聰明,輔佐王子成了個好皇帝。百姓安居樂業,大家都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小男孩皺了皺眉頭,顯然不很滿意這個答案,問道:“為什麼一定要這樣?”

趴在枕頭裏的人為了避免窒息而死,自覺地換了個姿勢:“因為這樣才是幸福啊!你看,電視廣告不是天天說麼,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小男孩皺眉思索了一會,歎了口氣道:“那爸爸和你肯定不幸福!”

門外開門的手一頓。

他們,肯定不幸福!

床上的人迅速清醒過來,伸手在男孩腦門上彈一個爆栗,正襟危坐道:“死小子,不許胡說八道!”

小男孩委屈的抱著腦袋吸吸鼻子:“你說的麼,公主要賢淑又聰明,還要能幫助王子才是幸福呢!老媽你這麼笨……”眼看魔爪再度襲來,小男孩果斷的蹦到床下,做了個大大的鬼臉,才把話接完:“而且爸爸總說你就會搗亂,爸爸娶了你,肯定不是個幸福的王子!”說著光著小腳丫“蹬蹬蹬”的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