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命和小皮箱(1 / 2)

去年蘆溝橋事件發生以後,不到半個月,中央當局就有明白嚴正的表示。但是北平天津相繼失陷,中央當局還沒有什麼實際行動,不免使人有“但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之感。其時我悵惘得很,按《鷓鴣天》調子寫了一首詞。不定陰晴落葉飛,小紅花自媚疏籬。頗驚宿鳥依枝久,亦訝行雲出岫遲。吟止酒,寫新詞,尋消問息費然疑。同仇敵愾非身外,莫道書生無所施。“宿鳥”指飛機。集款購機,近幾年來是一件大事,北方已經打得這麼厲害,而飛機還不出動,不免驚詫那些“鳥”“宿”在枝上睡得那麼沉酣。“行雲”指對付敵寇的具體計劃,從報紙上看,今天這樣說,明天又那樣說,今天硬一點兒,明天又軟一點兒,為什麼那“行雲”還不“出岫”呢?直到八月十三日的下午,買到地方報紙的號外,說上海我軍已經和寇軍開戰了。第二天又聽到我空軍初次出動,大獲勝利的消息。我的悵惘這才完全消散,我不再“驚”“訝”了,我們的“鳥”原來是“一飛衝天”的大鵬,我們的“行雲”原來是“天地為之變色”的勢力。

九月三日的夜間,吳大琨君來訪。他在上海做救護難民的工作,這一次回蘇州就為護送難民回籍。他告訴我關於傷兵的故事,又告訴我難民的一般情況。我把他的話寫了兩首詞,調子是《卜算子》。“莫致慰勞辭,誰耐閑消遣!快與咱家去彈丸,心急回前線!”“留臂創難治,去臂魂先斷。豈似新豐折臂翁,獨臂爭重戰!”齊視死和生,哪問恩和怨?蕩析傷夷任慘淒,獨頌今回戰。緊緊咬牙根,炯炯睜雙眼。身份無分共一舟,民質從今變。第一首記的是兩個傷兵的話。嚕嚕的慰勞話,聽起來有點兒厭煩,爽直的傷兵就說:“不用慰勞吧!快給我去掉中在身上的子彈,我還要回前線去呢!”第二個傷兵可真慘,他不單是身上受了傷,連精神也受了傷了。要把那條臂留著,創口難以醫治,如果去掉那條臂,單剩一條臂,怎麼能再上前線呢?這種精神上的創傷比身體上的創傷更為難受。“新豐折臂翁”是我加進去的,傷兵當然不會知道白樂天有過這麼一首樂府,寫一個厭戰而損傷自己肢體的懦夫。我用這個典故,不過表明“我豈是個怕打仗的懦夫”的意思罷了。第二首裏的“獨頌今回戰”和“民質從今變”兩句,現在想來,可以說是對一年來我們同胞的總題語。一年來我跑了幾千裏路,遇見了各式各樣的人,他們中間有的歎息事業的衰敗,有的痛哭親屬的死傷,有的離開了故鄉,身無立錐之地,有的倒空了錢袋,更無買飯的錢:但是沒有一個怨恨這回抗戰的,沒有,絕對沒有,大家隻是更熾熱地燃燒著對於敵寇的仇恨,更固執地抱持著抗戰到底的意誌。這是個最為值得注意的現象,就是所謂“民質從今變”。

九月二十一日,我全家離開蘇州。我在蘇州住的是新造的四間小屋,講究雖然說不上,但是還清爽,屋前種著十幾棵樹木,四時不斷地有花葉可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