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走出家屋,幾時再回來是未可預料的,也許回來時屋已被炸被燒了,可是當時我自己省察,並沒有什麼依戀愛惜之感。我以為抗戰要本錢,本錢就是各個人的犧牲。具有積極意義的犧牲就是所謂“有錢者出錢,有力者出力”。僅有消極意義的犧牲就是不惜放棄所有,甘願與全國同胞共同忍受當前的艱苦。積極意義的犧牲,價值當然極大,但是消極意義的犧牲也並非無關緊要。一個人當情勢危迫,不得不放棄所有的時候,假如想不通,看不破,硬是不肯放棄所有,那麼漢奸心理就像病菌似的侵入他的靈魂了。所以能夠作消極的犧牲,也算在抗戰這一樁大事業上出了一份本錢,是心安理得的事。兩個月前,豐子愷先生抄給我看他寫的一首詩,那詩是答複友人作了詩來吊他的已毀的緣緣堂的。
寇至予當去,非從屈賈趨。
欲行焦土策,豈惜故園蕪?
白骨齊山嶽,朱殷染版圖。
老夫家亦毀,慚赧庶幾無。
豐先生所說的“慚赧庶幾無”,大概正是我所說的作了消極意義的犧牲的意思。不過我在蘇州的家屋至今沒有毀。我並不因為它沒有毀而感到欣喜。我希望它被我們的遊擊隊的槍彈打得七穿八洞,我希望它被我們正規軍隊的大炮轟得屍骨無存,我甚至希望它被逃命無從的寇軍燒得幹幹淨淨。
去年“八一三”以後,蘇州地方也鬧過某人某人是漢奸的風說。當時我也暗自揣想,萬一上海方麵我軍失利,寇軍到了昆山,某某等人會冒用全體蘇州人的名義,到昆山去歡迎他們,希望他們不要糟蹋蘇州吧。後來蘇州失陷了,從報上看到所謂維持會中人物的姓名,居然有兩三個是我預料到的。這批人大都有田,有錢,有玩好,有享用,臨到危難,不肯放棄所有,就傀儡登場當漢奸了。顧頡剛先生曾經寫信給我,說到蘇州的漢奸道:“維持會中,某姓甚多,亦見故家大族之鮮克由禮也。”故家大族為什麼會這樣不爭氣?就在乎他們有“所有”,把“所有”看得太重了,“所有”之外的一切當然都丟在腦後了。這批漢奸有一件事,使人聽了非常難受,覺得啼笑皆非。他們為了逢迎寇軍,在張貼的通告上寫上“昭和”的年號,寇軍卻假仁假義說:“這是你們中國人的事,照舊用中華民國好了。”他們聽了哪敢照舊用,結果有一個聰明的漢奸想出了改用西曆紀元的辦法,據說一直用到如今了。就在這件簡單的事上,漢奸心理充分表現出來了。這批人若不消滅淨盡,我真恥為蘇州人。去冬從宜昌來重慶,在江輪上寫一首詩道:故鄉且付夢魂間,不掃妖氛誓不還。
偶與同舟作豪語,全家來看蜀中山。
我愛故鄉,我切盼回到掃盡了“妖氛”的故鄉。
刊《抗戰文藝》1卷12期(1938年7月9日),署名葉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