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話與聽話(1 / 2)

這是商務印書館本年出版的一本書,高乃同先生編的,除了序跋,包含六篇文字:一、蔡孑民先生傳略上,蔡先生口述,由黃世暉先生記錄的;二、蔡孑民先生傳略下,蔡先生口述,由本書編者高先生記錄的;三、蔡孑民先生的貢獻,王雲五先生作;四、民國教育總長蔡元培,蔣維喬先生作;五、我在教育界的經驗;六、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曆,以上兩篇是蔡先生的遺著。口述而由人記錄,與自己執筆無多出入;所以一二兩篇也可以看作“自敘”性質的文字,與五六兩篇同類。六篇之中,自敘占了四篇,此外兩篇又比較簡短;所以這本書不妨看作蔡先生的自敘傳。

像蔡先生這樣一個人,真該由一個明澈博通的作者給他作一部詳盡精美的傳敘,供世人諷誦。可是蔡先生在世時,不見有人動手,蔡先生逝世到現在也已三年有餘,還是不見傳敘出世,這本傳略,雖然如《編者敘言》裏所說,不過“給讀者做一個簡短的參考”,卻也“慰情聊勝於無”了。

現在二十左右的青年,對於蔡先生,大概沒有多大印象。但是,四十以上的知識分子,他如果稍有知人論世的識見,他的心目中必然有個蔡先生在。在辛亥以前,或者讀了他發表於報紙雜誌的論文,或者讀了他關於哲學倫理的著譯,或者聽見了他參加或主持的團體、教授或創辦的學校的消息,蔡先生這麼一個人就在意念中有了個輪廓。辛亥以後,他任民國第一任的教育總長,宣布他對於教育方針的意見,說教育“不可不以公民道德教育為中堅;欲養成公民道德,不可不使有一種哲學上之世界觀與人生觀;而涵養此等觀念,不可不注重美育。”民國六年,他任北京大學校長,第一天演說即揭出“大學學生當以研究學術為天責,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財之階梯。”他對於北京大學的措施,主張溝通文理,相資為用;包羅眾家,使之並存,“無論何種學派,苟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兼容並包,聽其自由發展。”於是北京大學精神大振,人才輩出,到現在,有好些人是社會國家的中堅。十六年國民政府成立之後,他任大學院長,兼任中央研究院長,於中央研究院成立各研究所;後來大學院仍改為教育部,他就專任中央研究院長,直到二十九年他逝世。此外他所任的職務還多,可以不說;單憑前麵說的幾項,至少會有這麼個印象:他是給民國教育打基礎的人,他是給我國學術開途徑的人。如果經常留心時事的話,還可以知道他調停國事,周旋得當,去就之際,極有分寸,以及其他與他有關的事。這種種湊合起來,便見得他是個忘不了的人;心目中便自然而然的有個蔡先生在。

以上隻就一般人對於蔡先生的印象說。至於與他接近的人,熟知他的整個生活,不單憑一些文字記載的跡象,所見自然要深廣得多。本年五月間,馮友蘭先生在重慶《大公報》刊布一篇《跋蔡孑民先生傳略》,副題是《蔡先生的人格與氣象》。他說蔡先生的人格屬於舊日所謂君子的類型。蔡先生的氣象可用子貢形容孔子的“溫、良、恭、儉、讓”五個字形容之。他說君子率真,可是“發乎情,止乎禮”;“君子可欺以其方,難枉以非其道”;君子超然物外,可是不必放棄他在社會中的責任,即在日常事為之中,也可以超然物外:蔡先生的生平就實踐了這些個。他在末了一節說,我們可以說:蔡先生是近代確合乎君子的標準的一個人。一個人成為名士英雄,大概由於“才”的成分多。一個人成為君子,大概由於“學”的成分多。君子是儒家教育理想所要養成底理想人格,由此方麵說,我們可以說,蔡先生的人格,是儒家教育理想的最高底表現。與蔡先生接近的人,未必個個能像馮先生一樣說得有條有理;可是提起蔡先生,誰都會想到“君子”兩字,而且這“君子”兩字必不含有“虛偽造作,無真性情”,“遇事毫無主張,隨人轉移”,“規規於塵網繩墨之中,必不能如名士之超然物外,瀟灑不群”等等意義,如一般人的誤解。

青年喜歡交朋友。交朋友的至樂何在?我想莫過於彼此人格的交流。一個人的人格的美質不能分給旁人,可是可以影響旁人;彼此具有美質,彼此互相影響,第一是覺得生命並不孤單,第二,越來越感到“充實之謂美”:這種樂趣,還有什麼可以比的?有些人朋友盡多,可是並不覺得怎麼樂,那大概由於彼此之間沒有人格的交流。諷誦傳敘文字,尚友古人,也可以得到同樣的至樂,雖然古人已去,今人的人格沒法與他們“交流”了。青年如果想讀些傳敘文字,我願意推薦這一本書;蔡先生是作古未久的人,即使對他本來生疏,讀了這本書必然感到親近;書中又大部是自敘性質的文字,平實的寫下去,沒有什麼誇飾裝點,可是在種種事為之中,自然表現他的崇高的人格。我想青年讀了之後,必將有一個總印象:蔡先生這麼個朋友是值得交的。

王雲五先生談蔡先生的貢獻,可分為政治方麵,教育方麵,學術方麵。政治方麵可分為直接的和間接的兩部分。直接的是清末鼓吹革命,民元首倡責任內閣,民十四年以後讚助國民革命;間接的是培成五四運動。教育方麵可分為行政的,實施的和推廣的三部分。行政的是蔡先生當教育總長大學院長時,對於教育的具體方案,都有劃時代的革新。實施的是講學自由與人格陶冶。推廣的是讚助白話文運動。學術方麵可分為研究與提倡兩部分。由研究而得的創見,最顯著的是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以美育代宗教。對於學術的提倡是除在北京大學促進研究之學風甚著效果外,國立中央研究院之創設與支持,實為蔡先生最大之貢獻。王先生這個綱目周偏而扼要,按照著這個綱目讀這本傳略,就像遊覽者有了個響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