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歌聲聲,舞影綽綽,樓外樓之中,從來少不了歡歌笑語。
風雨閣內,紅紗飄飄,佳人依舊,卻少了絲竹亂耳,聲囂不聞,浮華遠去,斟了美酒淺酌,間或無言。
“趕明日,我得囑了馮七,也到南京城去瞧瞧。”馮曉白舉杯到自己唇邊,瞅了一眼思緒飄遊別處的慕容倩影,慢條斯理地說道。
慕容倩影不解地望了他一眼,“為什麼?”
嘖嘖,瞧她一臉費解,馮曉白比出二指在她麵前晃了晃,語帶調侃:“我猜南京城必定有攝人的東西,否則見慣了世麵的慕容執事,不會回來一月有餘,都還閉門不出,茶飯不思。”頓了頓,他話鋒一轉,“怕是這心,都留在那兒的吧?”
慕容倩影苦笑,“你既已知曉,何苦再尋我的樂子?”
“我不尋些樂子,怕你對我忽視得徹底。”馮曉白撇撇嘴,淺嚐了一口酒,有些嗆人,“入幕之賓就是這等待遇,若是傳出去,公子小白顏麵何存?”
慕容倩影笑了笑,情知他故意如此說,是見她心情低落,變著法子逗自己開心。微捋了袖,她端了麵前酒杯,仰頭,一飲而盡。辛辣的味道蔓延到喉頭,令她不由自主想到那一晚,同樣的情形,她與穆冬時對飲,點燃了星火燎原,旖旎無限。
應是醉了,否則怎會想起這等風流事來?偏偏腦中清醒得緊,想要裝醉騙自己都沒有可能。
都說一醉解千愁,必是醉了,便忘了諸多煩惱了吧?
如此想,她拾了酒壺,再斟滿滿一杯,正要端起灌下,冷不丁,酒盞被人憑空奪去。
“上等美酒是拿來細品,不是海喝。”馮曉白拿著酒盞向後坐了坐,搖搖頭,顯然對她的喝法不敢苟同。他低頭瞧了瞧身邊酒壇上的封條,皺起眉頭,“十年佳釀,一朝浪費,著實可惜。”
“我樂意!”慕容倩影拂袖,傾身來奪,金步搖在發間輕晃,“樓外樓地庫中最不缺的,就是酒。怎麼,你們上樓外樓來,不也是聽曲尋歡買醉嗎?”
馮曉白擋了她搶酒的手,將酒盞放在一旁,了然的目光直視她,從她此時毫無遮蔽的眼神中,洞悉了一切。
同一時間,慕容倩影避開眼去,咬咬唇,停在空中的手握了握,正準備收回,不想被馮曉白輕輕拉住,不輕不重,不至於弄疼她,力道又剛好令她無法逃離。心一凜,還來不及說什麼,便聽得馮曉白的低聲歎息:“即使是他傷了你,你又何苦與自己賭氣?”
肩膀顫了一下,慕容倩影盯著馮曉白,蒼白了唇,想要擠出一抹笑容,卻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口。
“你一門心思牽掛,他卻視而不見,你對他的用情,他不曾放在心上。”馮曉白鬆開手,順勢拿過她手中的酒壺,搖了搖,“恰如美酒,你當一人獨飲,便能消愁解憂嗎?”
“我隻知醉了,便忘了事,少了痛。”慕容倩影喃喃地回答,“記不起與他的恩怨,倒也省了心神。”
“酒醉忘憂,醒後更愁。”馮曉白一針見血,刺得毫不留情。
慕容倩影愣愣地瞅了他半晌,才吃吃笑起來,“都說我慕容倩影是八麵玲瓏之人,樓外樓一喚,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天下容寵,盡歸我有。可即便是聖賢,也有煩惱之時,除非無心,否則誰能破越紅塵?”笑夠了,她收聲,抬眼望馮曉白,“馮公子,你說是不是?”
馮曉白沒有回答。
他不開口,慕容倩影也沉默,伸手去拿酒壺,不想他又拿開,吃了定心丸一般要跟她鉚到底。
“馮公子……”樓外樓的地盤,她身為執事,想要買醉,不算什麼罪大惡極的事吧?
“沒了。”馮曉白氣定神閑,不忘朗然地開了酒蓋倒置,證明自己所言非虛。
滴酒未出,果然空了底。可是,方才還是一整壺——慕容倩影狐疑地探身向下看,結果發現酒壇中也空空如也,半壇的酒眨眼工夫,居然蒸發不見了蹤跡。
“你——”料想是馮曉白暗中做了手腳,正要問他,不想他搶先一步開口,占盡先機——
“真的沒了啊?”不輸於她的驚訝口氣,還帶意猶未盡的惋惜,“這樣好了,你等等,我去取,片刻就回。”
“馮曉白——”
“別擔心,我叫韓總管帶了我去,熟門熟路,不會認錯。”馮曉白一手抱著酒壇,一手拎了酒壺,徑直起身,快步走出門去,不給她說完的機會。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慕容倩影坐了片刻,站起身來,移步走到窗下的貴妃椅上,半傾了身子,側躺上去,閉上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心中有太多鬱結解不開,也幸好有馮曉白,否則這般堵下去,恐怕隻有悶死自己。
顏麵拂過一絲涼意,突然之間感覺肅殺之氣,打了一個寒戰,她驀然睜開雙眼——
“呀!”她低呼一聲,端端坐了起來,望著站在麵前的人,半分驚訝,半分驚喜,“樓主?”
心情莫名雀躍,又怕他看出她的狂喜,硬生生地壓下,匆匆起身,正想開口,冷不防,夾帶一陣勁風,麵頰已被重重地摑了一掌。
這一掌,好生用力,打得她頭暈目眩,站立不穩,整個人朝一旁倒去,半跪在貴妃椅邊,半邊臉腫痛不已,耳旁也轟鳴不止。口中一股血腥之氣,她探指摸去,唇邊一抹殷紅。
一盆冷水當即潑下,頃刻澆滅她的欣喜,捂著臉,她轉頭看過去,這才發覺,穆冬時神色冷峻,顯然來意不善。
“樓主……”他不曾下過如此重手,今日對她暴戾,令她懵了半晌,呆呆地望著他,不知他的怒氣滔天來自何處。
“我說過,穆王府的事,不許你插手的。”腫了半邊的麵頰損了天姿國色,穆冬時拂袖,扭過頭,負手而立,刻意忽視心中乍起的一抹憐惜。
不可再對她心軟,她的所作所為,早就超出了他可以容忍的極限。
“我插手穆王府的事?”忍了疼,慕容倩影喃喃地反問,聽出了他話中的責備,卻不知,自己何處觸犯了他的禁忌。
見她一臉茫然狀,似極無辜,穆冬時冷笑,俯身,出手拽住她的胳膊,一把將她拖起來,拉近身前,“除了你,還有誰欲除我大哥而後快?”
心底莫名地湧起一陣悲哀——原來,即使是小小的信任,他都吝嗇於給她。
“我為何要殺他?”收拾破碎的心情,她抿唇,不做解釋,凝視他的眼,反問道。
觸及她的眼神,穆冬時不由得愣了愣。波瀾不驚,失去了往日的靈氣嬌媚,恰如一潭死水,灰暗深沉,隱約分辨,可是一抹失望?
“你當然有理由殺他。”背在身後的手緊握了一下,穆冬時提醒自己萬不可被她的表象迷惑。經營樓外樓這麼多年,矯飾虛情,對她來說,輕而易舉,“你以為殺了他,我就能解脫,就能舍了穆王府?慕容倩影,我大哥孱弱,傷及要害,至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你滿意了?”
憤懣的責難,一字一句敲擊在心坎,冷得發硬的心,更加千瘡百孔。
“我不滿意。”她咬牙,一字一頓,在穆冬時的注視下,抬高下巴,回敬地,冷冷一笑,“真是可惜,他怎麼沒有死了呢?”
這句話聽在穆冬時的耳中,無疑是默認了她派人追殺穆秋時的行徑,穆冬時鐵青了臉,反手一揮,力道十足,五指毫不留情地扇在慕容倩影另一側的麵頰。頃刻間,慕容倩影整個人,如斷了線的風箏,被丟擲到門邊,後背重重撞上了房門,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慕容倩影張口,吐出一口血沫,背上火辣辣地疼,勉強抬起頭來,倔強地盯著穆冬時,就是不肯求饒。
心灰意冷,豈還在乎生死?
這一巴掌,他在盛怒之下,用足了力氣,倒沒有在意,她是否能夠承受。見她嘴角血跡斑斑,想來傷得不輕,可為何,她不求他放過她呢?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竟是自己先受不了,軟了心腸,尋思隻要她開口認錯,便放她一馬,對她暗派人刺殺穆秋時的行為既往不咎。
真是好笑,她本就沒有做什麼,又要拿什麼來說?
慕容倩影慢慢挪動身子,艱難地半坐起來,背靠了半扇門,盯著不遠處的穆冬時,眼神複雜,包含了太多的情緒。
不言不語,隻是眼神,卻比她憤怒哭鬧更讓他難以招架。
穆冬時別過臉去,漠視心中的感受,開口質問她:“為何要忤逆我的話?”
“你忘了……”折斷了一半的金步搖纏在散亂的發髻,珠墜顆顆掉落在地,發出輕微的聲響,“我說,若有朝一日我當真忤逆了你,也絕是向著你,為你好。”
驀然一震,穆冬時轉頭看她,見她痛苦地擰了眉,環抱了自己,緩緩地倒下去,居然令他亂了心神,一個箭步上前,正要將她攔腰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