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 秋水·卜算子(1 / 3)

顛簸中,混沌的神誌稍微清醒,勉強睜開眼,入眼是一片幽閉的黑暗。

後頸處,是酸麻的痛,發覺雙手被縛,口中也塞著不知名氣味的東西,慕容倩影試著動了動,結果,在狹小的空間中,根本無她活動的餘地。

零碎的片斷逐漸拚湊,她終於記起,這般光景,她是被綁架了。

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好像是那一晚,她跟穆冬時爭執,出了穆王府,便被挾持。

蜷曲了身子,她向後,靠在堅硬的木板上,閉上眼,心中已料到是誰。

細數整個南京城,如此勞師動眾想要得她慕容倩影的,恐怕隻有那個一心討好戶部主事喬延壽的賈萬戶了。

瞧這顛簸,怕是已上了京師的路途。

隻是,在穆秋時的生辰宴上少了她的出現,會怎麼樣?穆冬時又會怎麼想?

不會猜到她的不辭而別是遭人綁架,依他對她的觀感,必又會將這筆賬記在她的“陰險用心”和“不擇手段”上吧?

也無所謂了,反正他舍不了穆王府,她的消失,對他來說,倒省了麻煩。

迷糊地斷斷續續想著,又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感覺懸高起來,似乎是有什麼人從外部抬起困住她的木箱。

不知將要發生何事,心一緊,她猛力地敲打木板。

“敲什麼敲,趕死啊!”外麵,罵罵咧咧的聲音模糊傳來,隨即,身子不平衡起來,驟然滑向一邊,重重撞了額頭。

“這小娘們,這般不老實,費了不少力氣。”另一個聲音嘀咕著,不滿地嘮叨。

“大哥,何必跟她一般計較,早點兒送上京,交給喬大人,我們也好完事了。”

果然是賈萬戶幹的好事,一想起喬延壽的嘴臉,本是空空如也的腹部翻江倒海,更加難受起來。

“你說喬大人會怎麼招待這位色藝雙絕的大美人呢?”低低的淫邪笑聲,聽在耳中,好生不舒,要是平日,她定一腳踹出樓外樓,叫他跌個狗啃泥。

“誰知道,我都心癢難耐呢。要不是她是喬大人指定要的人,嘿嘿……”

慕容倩影銀牙緊咬,用了力氣,想要掙脫捆綁的手腳——

“咚!咚!”

重物落地,之前的痞子聲音不再,四周一片安靜。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慕容倩影屏住呼吸,暫時停下了掙紮。

有人在搖晃箱子,接著,喀嚓一聲,什麼被劈碎,密閉的木箱忽然被掀開,突如其來的光亮令她眼睛一時不適應,自動眯縫起來。

“你是慕容倩影,樓外樓的執事?”驚奇的腔調,麻利的動作,隻是片刻,她口中的破布被扯出。

還有誰認得自己?慕容倩影狐疑地張開眼,見麵前站著一男一女,那女孩一張圓圓的臉,正好奇地問自己。

“你是誰?”她警惕地望著他們,冷冷地開口。

“我?”女孩指了指自己,爽快地答道,“我是顧不了。”

“不了!”身旁的佩劍男子瞪了她一眼。

“你就是讓穆秋時起死回生的那個顧不了?”因為與穆王府掛鉤而名揚了南京城的名字,即使她不想記起,也難以如願。

“咦?你也認識穆秋時?你是他的朋友嗎?”這個顯然單純過了頭的顧不了好奇地朝她湊近了些,解開她手上的繩索。

很明顯,顧不了身邊的男子再次瞪了她一眼。

朋友?慕容倩影嗤笑一聲,想起穆冬時的無情,心中隱約酸楚。

要不是拜他所賜,她怎會落得如此下場。雙手得了自由,她攀著木箱邊沿,翻身出來,抬眼瞅等她回答的顧不了,“不,是敵人。”

如她所料,那位防範嚴密的男子立刻摟了顧不了,瞬間退了十步之遙。

慕容倩影瞧了瞧,忽然覺得他英挺的麵貌似曾相識,腦中靈光一現,記起那個令她備受挫折的少王妃,一句話,就這麼直直地拋出口:“你和花醉雨,是什麼關係?”

男子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緩緩道:“兄妹。”

“我猜也是。”隻有兄妹,才有這麼相近的氣質。

跟花醉雨鬥法,還真是失敗呐,居於下風不說,走到這裏,居然還遇見了她的兄弟。

男子看她的眼神有些不耐煩,仿佛她的存在,是個很大的麻煩。

“你不是在南京城嗎?為什麼會被抓到這裏來?”更可笑的是,顧不了竟還沒有察覺出氣氛的緊張,近乎愚蠢地傻乎乎地問她。

“你也聽到了,當朝的戶部主事喬大人要見我,所以我就被他們‘請’來。”既然不被歡迎,她也懶得堆出好臉色,走到昏迷的兩個家夥麵前,蹲下身子在他們身上摸索了一陣,找出兩個錢袋和一把匕首,最後狠狠地踹了他們幾腳。

“我看這樣吧,你與我們同走,我們可以先送你回杭州,然後再——”

耳邊有叨念的聲音,多好心的顧不了,還在為她設身處地地著想。

“不順路。”斷然無情的男聲,想當然,她也知道是誰說出來的。轉過身,正巧對上男子的視線,他玩味的目光,落在自己拿著錢袋和匕首的手上,“而且我想,慕容姑娘也有足夠自保的能力,不是嗎?”

看來,這個男人對她還不是普通的排斥呢。要是她慕容倩影連他眼中那抹警告的意味都看不出,真是愧為樓外樓八麵玲瓏的執事。

“花公子,你說得很對,如此小事,確實還難不到倩影。”她低著頭,輕言細語地回答。

“不了,你也聽見了?”男子很滿意地點頭,轉而問顧不了。

“可是,可是——”

“明天還要趕路,你還沒有退燒,趕快回去睡覺!”半命令式的口吻,男子連拖帶拽,再也不看她一眼,拉了顧不了就走。

“可是,可是——”

抗議聲越來越遠,直到顧不了的聲音湮沒,再也聽不見,慕容倩影這才慢慢抬起頭,看那一對遠去的身影,男子緊緊護著身畔的妙人兒,保護意味甚濃。

他對她的敵意,來自她懷中的小女娃嗎?他是怕她陰晴不定的性格,會傷了他的心上人嗎?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啊……

緊握了拳,她心中一陣苦澀。

她也深深眷戀著一個人,可是那個人,選擇了其他,放棄了她……

為何穆冬時待她,就不能如此十分之一呢?

搖頭,動了動酸麻的腿,她舉步向前,掃了一眼本是準備將她送上京的馬車,想了想,割了韁繩,猛拍馬匹。受驚的馬兒揚起四蹄,拉著馬車飛快地消失在夜幕中。

她這才邁了步子,朝馬車相反的方向走去。

何去何從呢?

南京嗎?去不了了,她執著等的人,不允許她留在那裏;杭州嗎?回不去了,怕在老宅,麵對數年收集的天下名器,停不了對他的思念;怕在樓外樓,他一旦尋來,麵對莫須有的罪名,她無言申辯,更加烈火焚心。

那,該去那兒呢?遲緩的腳步慢下來,再慢下來,最終耗盡了氣力,軟了腿,跪坐下去,無力再起來,隻能大口大口地喘息。

東方破曉,淡淡的白,隱隱的紅,輝映她疲憊的容顏。汗水滲濕了發,滲透了衣衫,不知不覺,她竟麻木行走了一夜。

遠處傳來清脆的脖鈴聲,慕容倩影微微抬了臉,透過汗濕的眼簾,望見一架馬車朝這方緩緩行駛過來,隔她丈餘尺的距離,停了下來。

她當道跪著,堵了去向,著實不妥,無奈身子虛軟,有心無力,隻有委屈他人了。

正想說抱歉,告知馬車主人要麼容她小憩修整,要麼另辟蹊徑繞道,不料一陣輕微聲響後,有人下車,走到她麵前。

灰青的袍子,映入眼簾的,是纖塵不染的靴,她愣了愣,一路朝上望過去,見了來人的容貌,即刻怔住。

“倩影……”熟悉的語調,了然的語氣,一雙手,穿過她的腋下,扶起她,任她軟綿綿的身子倒入容納的懷抱,由她渾身的泥濘塵屑沾染了幹淨的灰青儒袍。

“怎麼會是你?”隻一瞬間,就像忽然找到了依靠,她啞了嗓音,喃喃地問。

“你期盼此刻出現的是誰?穆冬時嗎?”如此憔悴不堪,實在不忍心再為她的癡傻嗬責。馮曉白搖了搖頭,為她拂去夾雜在發間的碎葉,半抱了懷中憔悴不堪的人上車,輕輕放下,拿過水囊,濕潤她幹涸的嘴唇。

慕容倩影貪婪地喝,即便是無味白水,對體力透支的她來說,都如瓊漿玉液一般可口。

“現在你甘心了嗎?”馮曉白靜坐一旁,突然開口問她。

慕容倩影怔了怔,放下水囊,愣愣地看他。

“去也去了,問也問了,你要一個答案,他應是給你了。”馮曉白歎了一口氣,從她木然的表情中,便看出了端倪。

慕容倩影的手顫抖起來,抖得如此劇烈,以至於水囊中的水,都傾灑了些出來,沿著她的手,蜿蜒濕了衣袖。

“六年了,你並不欠他。”馮曉白想要拿過她手中的水囊,奈何她握得死緊,不肯鬆開。看了看她的表情,他也不強奪,收了手,過了一會兒,才用比她手心溫度更冷的聲音開口,“倩影,他舍棄你了。”

水囊落地,四濺的水花,飛灑在麵龐,如一根根鋼針,深刺入心。

他舍棄你了……

一句話的威力,遠比任何折磨更能摧毀她的意誌。

十指掩麵,她想要遮蔽自己的難堪,不想,須臾,便被人拉開,眼前迷蒙一片,隻看見一張模糊的臉。

舉起手,濕濕的,原本以為早就流盡了淚,竟徹底迸發,痛快地肆意流淌。

原隻要有心,便還有淚……

“跟我走吧……”馮曉白的聲音入耳,很舒暢,很仁慈。

一隻手,遞了過來,送到她眼前。她的淚,簌簌而下,久違的溫情滿滿地在心底複蘇。顫巍巍地用力握住那隻大手,她哭得更加肆無忌憚,從哽咽到啜泣,再到號啕,無人阻止,她便一直肆意下去,直到累了倦了,合了眼瞼,靠在馮曉白的身邊沉沉睡去,也不肯鬆開手。

是累了,所以,需要有人拉她一把,拯救她脫離這無望的苦海,免得她無力掙紮,墜入無邊地獄,噬齧了靈魂,萬劫不複。

南京穆王府,潛冬苑。

一夜風雲轉,暴雨驟降,消了炎炎暑氣,仿若一夕之間,便入了深秋。

急急的雨聲,令人沒來由得心悸,穆冬時揮毫的手抖了一下,筆端的墨跡落在潔白的紙上,看上去,令人更加心浮氣躁。他用力一摁,手中的筆杆應聲而斷,突兀折成兩截。

搖曳的燭火,散亂的光線,恍惚中,是一雙鳳目,黯淡了眼神。

穆冬時望了一眼剩了半截在手中的狼毫,竟有不好的預感。猶豫片刻,他披了外衣,匆忙出門,踩了泥濕的地麵,徑直朝慕容倩影暫居的客院走去。

“唔,二世子……”肖能撐傘方經過潛冬苑,就見一抹身影經過,隔著雨簾,認出是穆冬時,忙追上去,高舉了傘,為他避雨,“這麼大的雨,你去哪兒?”

穆冬時不答,不知為何,一想起今夜慕容倩影與他在潛冬苑的對話,便覺得隱隱不安。

——我知道了,你要的,是穆王府,是穆秋時……

美豔絕倫的淒楚笑意,定格在他腦海,令他止不住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想。

她為何偏要如此倔強?明知他舍不了穆王府,還執著地要他在穆王府與樓外樓之間選擇一個?

她是冰雪聰明的人哪……

除非——

當空一聲炸雷,雪白的閃電劃過,照亮夜空,他的眼,忽然眯縫了一下,瞳孔猛然收縮——

除非是已然絕望,自絕最後退路,逼他一個答案,然後,死心,斷念……

驀然停步,水花飛濺。想也不想,穆冬時伸手,推開麵前的院門,大步跨進去。

“慕容執事怕是睡了吧。”緊隨其後的肖能瞧一院漆黑寂寥,提高了手中的燈籠,四下照了照,如此揣測。

穆冬時步上房廊,駐足停在主屋前。

房門大開,內中整齊,不曾有人安寢。

“咦,這麼晚了,慕容執事會去哪裏?”肖能喃喃自語。

穆冬時抿唇,返身走下,穿過一邊的拱門,步入後院,隻聞雨聲嘈嘈。

“拿來!”他沉聲開口,奪過肖能手中的燈籠,再走近些,隻一眼,便見一把白玉琵琶被隨意丟在地麵。

“這不是慕容執事的琵琶嗎?”肖能瞅了一眼穆冬時。

穆冬時俯身拾起琵琶,拿燈籠照著再仔細看了看。不知在雨水中浸了多久,連金絲弦線都斷了一根,紫色琴身中央,隱約還有一點暗紅。

他贈慕容倩影的琴,自她十四歲得到,便珍惜莫名,處處不離。如今,她人影全無,唯留下了這把琴,如弊履一般丟在這裏,意味著什麼?

是決絕,為了消除所有的回憶,便丟了一切,片瓦不留嗎?

思及這種可能性,一向沉穩的心,竟刺痛起來。

穆冬時仰起頭,雨水衝刷了顏麵,模糊了他的視線,朦朧中什麼都看不清。

數日後,穆王府小王爺穆秋時的生辰宴如期舉行,而據說當天會出席獻藝的樓外樓執事、色藝雙絕的慕容倩影,卻並未出現,讓一幹想要目睹佳人芳容的賓客唏噓不已……

一年後——

又是隆冬時節,雨雪停散,難得的冬陽融融,京師的馮宅外,大清早,便有百姓,排了長長的隊伍。

不多時,大宅門開,家丁抬了大格蒸籠,擺在早就安置好的條桌上,剛揭開蒸籠蓋,聞到香氣,人群開始蠢蠢欲動。

隨後出現的是馮曉白,見混亂中,一個小女孩兒被擠出了隊伍,急得快要哭出來,他拿了一個熱騰騰的饅頭,向前走了幾步,伸手遞給她,微微一笑,“喏,給。”

女孩兒顯然有些受寵若驚,惶恐地接過饅頭,偷偷看了一眼馮曉白,捧著饅頭大口大口吃起來。

“慢點,還有呢。”馮曉白拍拍小女孩的頭,返身走回,示意左右可以開始分發。

“馮公子,你真是大善人。”一位老婆婆分到了膳食,佝僂著腰,舉起破碗忙不迭地先喝了一口,咋咋嘴,眯縫了眼,朝馮曉白作揖,“難怪佛主保佑您找到這麼如花似玉的媳婦兒。”

“老人家……”馮曉白笑了,“不是媳婦,是妹妹。”

“啊?”老婆婆顯然沒聽清楚,咧開缺了牙的嘴,支起耳質疑。

“我說,是我妹子。”馮曉白不以為意,聲音大了一點,“這饅頭,便是她做出來的,好吃嗎?”

“好吃,好吃。”老婆婆這回是聽清楚了,連連點頭,“心靈手巧呐,今後嫁個好人家……”

“承你吉言。”

馬屁顯然拍對了地方,破碗中再添了滿滿一碗粥。

“好心好報,好心好報……”老婆婆喜笑顏開,捧了碗筷退開。

“公子小白也有妹妹嗎?”

角落的一架馬車中,有人半挑開簾布,半晌後,才慢慢開口問坐在另一邊的人,語氣懶懶。

無人應答。

——真無趣。

瞅了一眼仿佛入定的人,唐多兒拍拍嘴,萬般無聊地打了個哈欠,“喂,穆冬時,我餓了。”

公子哥兒上京師不就吃喝玩樂嗎?怎麼這個穆冬時跟常人不一樣,害她也跟著窩在這狹小的空間縮頭縮尾。

“有幹糧,你先吃了去。”這一回,終於有了回應。不過可惜,她人雖懶,但對食物,還算挑剔,至少,不會連著三頓都吃那硬邦邦的餅子。

喏,那邊不是有美美的饅頭嗎?何苦委屈自己來哉?

還沒想完,身體已經自發行動,腦袋探出了車簾外。

“夕夕姑娘——”身後,穆冬時再叫她。

管他叫什麼呢。眼角餘光瞥到穆冬時似要捉她,唐多兒靈敏了動作,輕盈躍下車,連跳幾步,蹦進人群,一路橫衝直撞,引來抱怨連連。

“不好意思,插個隊,馬上就好……”一邊擠,一邊毫無誠意地道歉,不費吹灰之力霸王到頭位,迫不及待地攤開手,“謝謝,五個——不,十個饅頭!”

四下嘩然。

馮曉白看她一眼,和顏悅色地開口:“姑娘,這饅頭,不是拿來賣的。”

“我知道啊。”唐多兒點點頭,手再伸長了一些,“免費的,不給錢。”

旁邊的家丁不著痕跡地將蒸籠朝後拉了一定距離。

“姑娘的衣著,不似貧苦人家。”見她沒有領會自己的意思,馮曉白再次點醒。

唐多兒低頭打量自己,再抬頭望馮曉白,“你既然是分發給饑民的,我現在餓了,你給我,又有什麼關係?”

四下竊竊私語。

“夕夕姑娘……”

馮曉白正對麵前這位衣著不俗卻又動作遲緩的姑娘好奇,忽然聽見有人再喚,抬眼望去,不遠處,一個人負手而立,與他目光相撞。

印象深刻,很難忘記,所以僅僅一眼,他便認出了那是誰。

“原來是二世子,許久不見了。”收斂了笑容,馮曉白點點頭,淡淡地開口。

氣氛有些詭異,唐多兒瞅了瞅兩人,趁人不備,迅速拿了兩個饅頭,在搶救不及的家丁的鄙視注視下,果斷而又緩慢地閃到一邊。

安全第一,避免傷及無辜。

一個氣質沉穩身帶貴氣,一個喜怒內斂不形於色。人群自動散開一條通道,任穆冬時走過,到馮曉白身前,兩人咫尺對立。

“不知有何貴幹?”攔下身邊欲有舉動的馮七,馮曉白挑眉,對穆冬時發問。

“公子小白,我隻問你一句。”不拖泥帶水,穆冬時開門見山,“慕容倩影她,可在你府中?”

“二世子真是開玩笑了。”馮曉白的表情略微驚訝,“慕容倩影是樓外樓的執事,你要找她,該去杭州,而不是京城。”

“我找不到她。”表麵上,沉著開口;衣袖下,十指早就緊握成拳,“有人說,你府中多了女眷。”

“敢情二世子是懷疑我藏匿了?”馮曉白口氣不急不徐,踱步再上前一步,眯眼將穆冬時上下打量,舉起食指,在他眼前搖了搖,“沒錯,我府中是多了女眷,恰巧也是傾國傾城舉世無雙,不過,那是我認的義妹,名喚容倩。”

穆冬時的眼瞳劇烈收縮了一下。

“記住,是容倩,不是慕容倩影。”當沒看見他異樣的神情,馮曉白擺擺手,一副送客的模樣,“所以,二世子,你找錯地方了,馮家沒有你要的人。”

一塌糊塗啊——唐多兒在一邊可憐穆冬時,正考慮要不要為他掬把同情淚,不想手中白白的饅頭掉下去,一路滾出去。

味道很好,舍不得放棄,跨了一步,追上去,俯身想拾起,不料一雙修長纖白的手先她一步撿起來。

咦,什麼時候停了一頂轎子?唐多兒下意識地抬頭去看,隻覺眼前一亮。

貨真價實的大美人,即便同為女人,她也被迷了片刻神誌。

隻是此時,這俏麗佳人的神色,似乎跟她嬌媚容顏不太相稱哪。見她目光直勾勾地望了去,從這個角度,似乎是對著穆冬時他們的方向……

與此同時,與馮曉白對峙的穆冬時好像突然感覺到了什麼,驀地轉過頭來。

目光兩兩相對,道不清恨狂癡傻,伊人玉手陡然垂落,那個髒了半邊的饅頭再度掉下去——

幸好,這次被難得快了身手的唐多兒及時接住。

8 疏影·淚紅雲

飄雪紛飛,好熟悉的場景,仿若很久前的那一日,她初到江南,漫天的雪景。

“小姐?”

身後的小婢輕聲喚道,怕失神的慕容倩影著涼,盡責地為她披上厚厚的披風。

靠著窗欞發愣的慕容倩影緊了緊披風,眨了眨眼,斂合視線。

如畫蘇杭,芝蘭、洛兒、韓心……還有他,一切可好?

應是好吧?雖身在京城,但多少能夠聽到南來北往的消息。諸如穆王府少王妃原是萬花閣的三閣主,以及,穆王爺對原本備受冷落二世子態度的轉變……

如此,也好,他得到了最想要的,一家自此可盡享天倫,今後,再娶個門當戶對的妻子,誕下麟兒,承歡膝下……

而她,被他摒棄,斷了念,死了心,輕歌不再,曼舞難尋,化為芸芸眾生中的那一個。

本可這樣平靜終老,可他,為什麼又要在自己麵前出現呢?

身後有輕微的聲響,想來是小婢準備伺候自己安寢了。

“我還不——”本要說還不想睡,誰知方回過頭,就見小婢一動不動地僵硬著身子,口不能言,滿目驚恐地盯著身邊不知何時悄然無息出現的男子。

刹那間亂了心跳,又即刻穩定下來。慕容倩影沉著地關了窗戶,在確定外人見不著內中情形之後,這才轉了身子,站起來,撫了撫裙邊,雖是麵對來人,卻像自言自語:“我以為,自己並不適合清靜素雅之色。”

與她相距一步之遙的穆冬時愣了愣。

來之前,便想過她見到他可能有的反應——震驚、激動、冷漠……

隻有這——淡淡的不但任何情緒的絮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眼前的人,青衣飄紗,脂粉未施,少了眉梢的俏媚,多了淡定的從容,一年的時間,足夠她改變這麼多嗎?

感覺自己思緒飄得太遠,他定了神,開口道:“既要跟他走,我成全了便是,何苦不辭而別?”

話出口,又有幾分懊喪,明不是想說的話,奈何一出口,便是這般挖苦的語氣。

原來,他是這般想的啊……

“如今成全,當也不遲。”慕容倩影低下頭,口氣雲淡風輕,仿佛他的話題,在她看來,根本是小題大做。

她竟要他成全!

“慕容倩影——”穆冬時低低地叫她,上前一步,攫住她的手腕,猛地將她扯過來,一一掰開她受痛握成拳的手指,十指豔紅丹蔻不再,盡是素白,“當年相中你,要你這雙手,不是用來下廚和麵羹湯喂外麵那群饑民的!”

她觸怒他了,從他眼中隱簇的火苗,她看得出來。

“可你不需要了。”當年他買下她,是為了他好樂的哥哥,為了建立樓外樓;而今,穆秋時病愈了,穆王府平靜了。她的存在也毫無意義了。

“冬時——”深吸了一口氣,第一次喚這個名,口氣輕顫,抬起頭,用另一隻還得自由的手撫摸穆冬時的五官,目光柔柔,眷戀得無以複加,語調卻是悲涼的淒愴,“你得了你要的,倩影留在樓外樓,還有何用呢?”

“誰說——我不要?”聽她喚自己的名,穆冬時心一顫,難以言說胸臆間泛濫的是什麼,他語氣抖了抖,話分兩截才成章。

“你要?你還要來做什麼?”她不信,輕搖螓首,挪近了一步,緩緩靠近他的肩,感覺他沒有躲閃,她唇角微翹,眼神迷離朦朧,“你要的,是樓外樓中的慕容倩影。身著紅衣,魅惑無比,琵琶曲聲蕩人心魄,傾城舞姿無人能及。她懂得何時一顰一笑博得男人如癡如醉,她知曉如何八麵玲瓏運營樓外樓風生水起……”癡癡地一笑,不知什麼時候湧出的淚含在眼角,一閉眼,便沿著麵頰滾滾滑了下來。

她伏在他的肩頭,由她身體的起伏,可以感知她的情緒,穆冬時的手,在她身後舉起來,停了半晌,最終也沒有落下。

“高高在上,有何不好?”色藝雙絕的樓外樓執事,即便是天子,也紆尊降貴想得一見,她可知這身份何榮寵,有多少花魁豔羨她的存在?

“不好。”他還是不懂嗬……揩了臉頰的淚,慕容倩影抬起頭來,退後一步,搖頭,“可我累了,好累……”

低低的呢喃,宛如歎息,少了她的存在,懷中乍然虛空,穆冬時抬起的手,一時之間,居然不知何處放落。

“跟我回去。”這樣的認知,令他莫名惶恐,退讓一步,他折衷,“你可以不回樓外樓,去老宅,跟芝蘭、洛兒她們同住。”

慕容倩影仍搖頭,抽回被他捏得紅腫的手,撇了身,背對他,盯著閉合的窗扇,“我答應了公子小白,跟他走。”

“你也答應了我,永不忤逆。”穆冬時望著她的背影,陰沉了臉,口氣切切。

好難得,他居然記住了這句話。慕容倩影閉眼,“我也說了,有朝一日忤逆了你,是為你好。”

“夠了!”

一聲嗬斥,爆發的怒氣被點燃,雙肩被用力扳住,猛地旋了個身,慕容倩影一睜眼,便瞅見了穆冬時血紅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