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三章 禍亂(3 / 3)

西樓愣了愣,笑得好似夏夜裏突然盛開的小花:“知道了……我的大聖人。”

西閣樓已經解禁,最忙的好像是師從寒,天天往這裏跑,最閑的是長流,日日休養,短短半月,已經可以下床。

清夜秋風,半暖還涼。

“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閑展吳山翠。

衣上酒痕詩裏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長流在寫字,毓秀山莊向來對子弟管教極嚴,除了武藝道義,詩詞歌賦也是一一不落,他負手在後,一手鋪紙急書,流雲如水,這是一首晏幾道的《蝶戀花》,晏幾道“不受世之重輕”,他的詞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廖廖皆是惆悵感傷。

月上星空,整個毓秀山莊充斥著桂花的香味,偶有飛花閣前翩躚而過,如夢如幻,長流本是多情之人,笑若拈花,如今他背身一站,負手臨風,到底是可以迷了她的心去。

西樓探出半個腦袋,從門裏瞅他,大大歎息口氣,眼睛雖然看不清楚,不過長流的傷倒是好得八成,自己給毓秀山莊帶來的麻煩想來也是夠了,是到是,該離時。

她拉開了房門,笑的俏麗無比:“晏幾道的詩太過惆悵,你何時變得如此多愁善感?”她步到他身邊,一把搶過他的筆,提了筆就在他的字下繼續,她看不太真切,不過寫字還不成問題。

長流微微一笑,那不是晏幾道的惆悵,而是他的哀戚,整整倚樓聽月兩年,那是他後來才明了的無法挽回的感情,毓秀山莊一劫,他以為這一次是他會丟下了她,縱是不甘,縱是無奈!那一樣是害怕失去的情感——他不想再嚐一次。

“雲長流,水長流,疏簾半卷生玲瓏,閑月下西樓。”她輕輕道,得意的轉頭去看長流,長流摟了摟她,執過她的筆,在那個下字上勾畫了兩筆,變成了一個上字。

雲長流,水長流,疏簾半卷生玲瓏,閑月上西樓——月色上好,秋色明媚。

西樓紅著臉回頭在長流的脖子上咬了一口,不輕不重:“我無論如何過不了你爹那關,對不對?”

“恩。”長流點點頭,“你就算過了我爹的關,也過不了毓秀山莊的關。”他將事實全部說了出來,毓秀山莊經過此事一鬧,哀大過於悲,還險些毀了一段姻緣,兩條人命,江湖上雖然不再提及,但西樓始終名不正言不順。

“哼,”西樓打了他一下,“你說的好輕鬆,你放心,我這輩子不會進毓秀山莊的門。”她嗔怪一聲,卻十足十有些嬌稚。

長流默不作聲,突然手一收,西樓頓感不妙:“怎麼了?”

“有人。”長流眉頭一皺,今夜毓秀山莊安靜,卻安靜的不尋常,“不知來者何人,是何居心。”他話剛完,閣樓頂有細小的腳步聲響起,來人似乎不是一個,起碼三個。

長流心下一驚,西樓一把抓住他:“我跟你一起去!”

長流點頭,“呼”一聲,那瞬,燭火湮滅,一股香木的味道彌漫在西閣樓,帶著半分殺氣。

第十六章 辭離

月光穿過閣樓灑了進來,明明暗暗。

每一步都有輕小的木板嘎吱聲,長流抓了下西樓的手。

突然黑暗中突兀起了一道人影,襲來的速度極快,甚至根本沒有聽到那人腳觸上木板的聲音,就好像是憑空出現的鬼影,長流一把推開西樓,伸手接下,竟是發出“呯”一聲,對掌的不是人——不是,一個人。

長流暗驚,若不是人,那是什麼東西行動如此迅速又沒有聲音?可是身法又如此與人類似?

暗影憧憧,旁竄出三道身影,直撲向長流,撲勢很快,有些像不要命了一般,西樓睜了睜眼,也隻看見黑影來去,她驚叫起來:“長流,小心身後!”有什麼東西劈空而來——長流閃身一個急轉後躍,衣袂隨風俱飄,身法倒很是漂亮,那是毓秀山莊一家自成的招式——他屏息,那個東西不是劈空而來,而是——穿過,根本像是細小的針穿過了空氣,硬生生的逼迫而來!

長流傾聽,心神漸寧,他便更能應對自如,黑暗中好像有著什麼無形的手操控著那些黑影頻頻襲來,每次對禦,都是“呯呯呯”的聲音,就好像打在了木頭上一般,顯然那不是有生命的東西,不會感覺到痛,自然也就不會退縮、不會敗下陣來!

那些穿梭在空氣中的無形操縱的東西好像鋒利無比,割裂了阻礙,變得靈活靈動,瞬息萬變。突然,起勢不知為何,流動的方向有了偏差,竟轉頭刺向了一直躲在一旁的西樓,長流頓感不妙,可糾纏他的那些非人的身影不依不饒阻擋著他,他轉手一點,兩指用力一震,“咚”一聲,點在那東西上,這一點不同於“點蜻蜓”,瞬間“呯”一聲巨響,那東西竟被內力震碎了開去!

長流不管那東西如何,起身撲去了西樓身上,他伸手在她胸口一擋,“呲——”指尖頓來一痛,好像被什麼東西穿透了過去,他還未感受完疼痛,“呲”又是一聲,這次是掌心被穿透——那不是針,不是——皮肉還連帶著痛楚,稍稍一動就被牽扯,十指連心——這是,線。

黑暗中,有六根絲線一般的東西穿透了他的五指和掌心,控製了他的手!

血,滴落了下來。

“啪嗒”,濺在地上。

西樓一驚,她聽到了聲音,聞到了血腥的味道,長流,受傷了?!

她一把拉住他:“你受傷了?”她急急去摸。

“沒事。”長流咬牙輕聲。

“沒事?”西樓大叫起來,她摸的滿手的血,“這叫沒事?!”

長流推開她半分,突然五指一緊,抓住了那些絲線,他在黑暗中笑了一下,那一笑輕巧如蝶,又如月旁行雲,流過天空,這些線的那一頭——就是那個幕後操縱者了吧!

那瞬,他猛然扣住絲線,另一隻手抽出腰間軟劍,“呲”一下堪堪劈斷了線!細小的塵埃在夜裏暴出,絲線發出崩斷的聲音,就聞閣頂“哎喲”一聲驚呼,長流身形一動,縱身躍了上去,也不知上麵如何一交手,“呯”一聲,就有人狠狠跌回了屋子。

冷劍一晃,已經指上了那人的頸項,那人偏頭一晃,袖口中頓時紅線激射而出,長流暗自吃驚,忙閃身一避。

“商秀!你敢再傷他我立刻叫你賠命!”西樓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忍不住大叫起來。

商秀?

長流一愣,莫非來人是西樓舊識?

就聽聞地上那身影爬起了身,怪叫起來:“我沒有傷他,明明是他要去救你才受傷的,才不是我害的,就算是害,也是你害的!”她還振振有辭,這個聲音聽來,不過是個稚氣的小姑娘。

一個不過十五六小姑娘,出手竟然如此狠毒,而且——她控製的手法也太過獨特嫻熟。

西樓忙奔到長流身邊,就著月光查看他的傷口,咬牙道:“你敢擅闖毓秀山莊,就不怕被逮到了沒命回去?”她朝商秀伸手,“拿來!”

商秀皺眉:“什麼?”

“藥!你傷到他了,自然要拿出藥來!”

商秀哈哈大笑:“堂堂璿覆藥師在此,還需要我給你送藥?你真是荒天下之大唐,荒唐!”

西樓一愣,倒也被她這麼一句給堵了嘴。

商秀看著她緊張兮兮的樣子,好整以暇的一靠:“聽說你棄惡從善了?”她的話說的很是搞怪,“我特地來看看。”

“我棄惡從善?”西樓咬牙,“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

“真是恩將仇報,”商秀嘟著嘴,“人家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現在如此對我,可真叫我傷心,我今天這麼手下留情,你也不表揚我……”“咚”一聲,她踢了腳邊那些黑影一下。

長流這才發覺,原來那些是木偶,木偶人——這個小姑娘用絲線控製木偶來進攻殺戮別人——極其嫻熟的手法。

“我隻是來看看這男人有什麼好的,竟然讓你拋棄了我跟墨池。”說著她還上下打量了下長流。

“你現在看了,”西樓繼續咬牙,“滿意了沒有?”

商秀頻頻點頭,“滿意了滿意了。”

“滿意了還不快滾?”西樓終於忍受不住的發火了,“你是想等我動手還是自己走?!”

“呀——”商秀怪叫起來,趕緊跑了開去,“嗖”一下就竄上了屋頂,起落幾下,聲音已經遠了,“墨池說你要是真的棄惡從善了,他一定不放過你!”轉而好像還有幾聲笑,“不過我想他大概打不過你邊上那位……額,那位……”她腳步停住了,話語也停住了,好似在苦思冥想,“他打不過你身邊那位神仙公子的呢……”她實在想不出該叫他什麼,就冒了個神仙公子出來,是呐是呐,藍衣如天,折素挽雲,溫眸淺笑,好似天邊流雲而過,醉臥雲端的聖人——她說著,沒了聲音。

夜,恢複了寧靜。

西樓重新點了燭火,忙查看長流的傷口。

長流看著她小心翼翼折騰,倒是一笑:“這些不礙事。”

西樓摟摟他,輕聲道:“對不起……商秀愛胡鬧,我不知道——她會找來這裏,還會動手……”

長流拉開她,看著地上一堆殘存的木偶:“她是偶師?”他有些驚歎,不想璿覆偶師竟是個如此的小姑娘。

西樓點點頭,走了過去,將地上的木偶和絲線收到一旁:“商秀隻是個孩子,可是……很聰明,她學操縱,一學就會——她——”她說到這裏,頓了頓,“她學殺人,也是一學就會……”她說著站到了閣樓邊看著閣外。“她今日已經手下留情,否則來的不該是木偶人,而是——人偶傀儡。”就像十多年前毓秀山莊那場盛宴,來的就是人偶傀儡,那是真實的人,被操縱的真實的人,不過那時,商秀還不是璿覆偶師,如果是她,那年的亂事,定不會如此輕鬆解決——商秀,是璿覆至今最成功的偶師——這些,西樓並不想說。

月清如水。

長流也步到她身邊,“兩年前,是他們救了你?那時候——他們,已經在山上?在山上,等你?”他問的時候,有些意味深長。

西樓一怔,轉頭去看他,她突然倒退一步:“是……那時候他們在山上,但是——我並不知道——他們會來找我,會來救我——”她咬咬唇,“你——你以為我故意演那場戲,你以為——我知道他們在,所以故意求死,騙你們下山,故意……騙你傷心難過內疚自責?”

長流看著她,眼眸眯了下:“我——”

西樓一把推開他:“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是真的,為了你去死的?你不相信,我是想成全你是不是?你懷疑我騙你?”

長流一皺眉,慌忙拉住她,她卻不肯歇,掐住他的手腕拚了命的掙脫:“我本就該死了,兩年前撿回那條命是不該——我寧可——在那時候就死了!現在再撿回這條命更是不該——更是不該!你不相信,我寧可在那時候就死了——就死了!這樣,你就相信——我是真的會為了成全你去死,是不是?”她咬牙,“你現在才來懷疑我的真心,會不會太晚了!”

長流鬆開了她,深深吸了口氣,慢慢道:“我寧可——當初你隻是騙了我——也不想去相信,你是為了我而去死的。”他看著她,眼眸裏竟然有了些許痛苦的神色,“你不知道……我不敢去想,不敢去看——甚至不敢承認你的犧牲,我痛苦這麼久,隻因為——不想去相信,你真的會去做——可是我知道,你偏生是那樣的女子。我不懷疑你——從來都不,哪怕,你真的騙了我。”他搖搖頭。“我慶幸,他們救了你……真的。”他說“真的”的時候,聲音輕輕,就好像夏日裏兩三點小雨打在了新荷之上,激起一片碎玉。

西樓驚恐的拉過他受傷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長流反握住她的手,淡淡道:“你不要緊張,我沒有事的。”他將她拉近了些許,笑起。“以後你想要做什麼,我都陪你,好不好?隻要是你想做的——”他眨眨眼,“我和爹打了個賭,你知道我不擅長這個,你幫我贏回來好不好?”

賭?

西樓還未明白,身後就傳來一聲咳嗽,正是毓秀山莊莊主,師遠淮。

長流放開了西樓,側了身子,師遠淮看了他們兩個一眼,沉聲道:“姑娘,老夫有幾句話想對姑娘說,請隨老夫出來片刻。”他還是很有禮貌,極有大家風範。

西樓望了長流一眼,長流點點頭,她就跟著師遠淮出了門去。

西樓倒並不怕師遠淮說出什麼話,想來她今夜原本就打算走的,若不是商秀胡鬧了一通,大概現在已經在路上了。

師遠淮領著她下了閣樓,穿過花園,竟然入了正廳。

正廳裏旁無一人,想來他早就做好了要與她談談的準備了,在毓秀山莊如此大劫後,她也覺得自己有必要與他談談。

師遠淮一坐上位,就拱手:“請坐。”

西樓小退一步:“老莊主有話請說,西樓站著便好。”

師遠淮泯了口茶,緩緩道:“姑娘的眼睛如何?”他仿佛是關心她。

西樓眉目俏麗,輕輕一笑,更是月下盛花:“已經不礙事了,多謝老莊主不計前嫌。”

師遠淮點頭:“你與長流之事……”他頓了下,眼神望到了門外,欲言又止。

西樓明了一笑:“不知莊主可還記得兩年前的約定?”她偏過頭,望著師遠淮。

師遠淮一愣,西樓接口:“兩年前,老莊主應了西樓,若那日西樓大難不死,那麼毓秀山莊絕不幹預藥師之事——老莊主還未忘記吧?”

師遠淮點頭,他自不會不承認說過的話,毓秀山莊向來一言九鼎。

西樓巧笑如花,千嬌百媚:“既是如此,若是此話傳了出去,莊主如今是否有些不近人情了?”她也不去說師遠淮毀約幹預她來往,隻說他是不近人情,倒是無形中拉近了雙方的關係,師遠淮被她這一句話堵著回不了,她卻又嬉笑起來:“西樓知道老莊主的難處,不會為難莊主您的。以我的身份確實不適合留在毓秀山莊,老莊主容我養病,西樓感激不盡!”她說著就當真後退了一步,真心誠意的給師遠淮鞠了一躬,愣是師遠淮聽她如此說,心裏一陣寬慰,再見她如此重道,也看的一呆,道是這女子喜好先兵後禮,先打你一下,讓你吃痛了,再給你塊糖,安慰你——他真是有些苦笑不得,心裏竟有些好笑,自己堂堂一莊之主,差點被她給玩弄了,轉而又產生些許讚賞意味,偏生呐這女子玲瓏俏麗,千變萬化,若真的不能教化,一定是武林一大頭痛人物!

他也並非當西樓乃大奸大惡之人。

“莊主的好意西樓知道,莊主的難處西樓也知道,我不是留不下,而是留不得。”她長長歎息口氣,“毓秀山莊因西樓而有此大劫,西樓十分過意不去,我幫不得老莊主,本也不想連累毓秀,如今我更是名不正言不順,留在毓秀,不過為山莊多添幾分流言蜚語。”簡而言之,已經不是師遠淮能不能讓她留下,而是毓秀山莊這四個字,容不得她。

師遠淮有些詫異,倒是這女子說的頭頭是道,好像分分都在為著他毓秀山莊盤算打點,她不知道是個什麼心情,她說的偏又是對的。

西樓嗬嗬一笑:“西樓今夜本該向莊主辭行的,老前輩一言九鼎,將來西樓是生是死,斷與毓秀山莊沒有任何瓜葛。”她再鞠了一躬,轉身,長發如瀑,衣角翻飛如夏花一般,跨出去的腳步猛然頓住,眼角生了俏態,樂嗬嗬的轉過頭:“老前輩,還有一件事,我想親口對您說比較好。”

師遠淮點頭:“姑娘請說。”他伸手,今夜原本是他來做這個主導,結果這藥師一停下就先發製人,倒是他這個主人沒了道理,沒了立場,處處被她牽引著走,他暗笑。

“恩……”西樓有些為難,想了想才道:“西樓本是身無一物,來到毓秀山莊,如今既走,也不該帶走一樣東西,不過——”她眨眨眼,“長流與我說您與他打了個賭,我想不管內容如何結局如何可能都不重要了……”那個人說——隻要是你想做的,我就陪你——長流呐,你真的要承擔惹了我的後果呢!她緩緩一笑,如月下夏花一般明目:“我隻跟您說這一句——長流,我是要定了。”她嘿嘿一笑,轉頭,恰看見長流跨進了門來,許是擔心出什麼事也跟著過來了。

長流腳下一愣,大抵也是聽到了西樓最後的話,師遠淮整個人也一怔,斷還沒料到這女子竟然如此大咧咧說了出來——真是,好大膽——竟然在毓秀山莊要人,要的還是他們家大公子,那個江湖上的大聖人!

“怎麼,嚇到了?”她對著發愣的長流做了個鬼臉,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我向來如此,想要的就要,我不會讓給別人的,也不會顧及別人的,這次就算你想留下來,我也不許了!”

“哈,”他難得笑得如此清透清朗:“就怕你不說!”他吻了下她的額頭,回頭看見自己的爹有些不好意思的別過頭,他也笑了起來,朝師遠淮點了下頭,摟過西樓的腰,輕輕便躍了出去。

小湖,閣樓。

飛花踏月。

已出毓秀山莊。

“咳!”師從寒猛咳一聲,從一旁躲著的角落裏跑出來,追出去的時候,哪裏還有長流和西樓的影子,他哇哇大叫起來:“爹,您就真的讓大哥被那妖女給劫走啦?”他大大歎息。

師遠淮回過神,大笑起來:“你攔得住?”他搖搖頭,“我可攔不住。”

師從寒吐了下舌頭:“那妖女好生厲害,嘖嘖,爹你被她噎的說不出話來,大哥跟她在一起一定會吃虧的!”他嘟了下嘴,“她竟然真的跟爹你要人呢——啊,不對,是搶人啊!”那分明是豪取搶奪啊!他一口一個妖女,隻是這時聽來,怎麼都像有讚美敬佩的意思了。“爹您與大哥打了什麼賭?”他倒是好奇。

“哈,什麼賭?”師遠淮大笑起來,“她已經贏了……這樣,很好啊——”師遠淮的笑裏有些釋懷也有些惆悵,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轉而又有些安慰,“有個性呐。”他笑眯眯的踏步出來,如今月正上西樓,月光一片明媚。

長流長流,無非遙遙,毓秀山莊留不住那顆蒙了塵埃的心的。

他看著看著,低低道了一聲:“癡子。”轉而回了房間——

癡子,就再許你一世情緣吧……

師從寒也學著他的樣子,望了望月亮,又覺得該說些什麼,想了半天,學吟詩的老夫子般搖頭晃腦:“一彈江水一彈月,半入江風半入雲……”搖著搖著,也回了房去。

今夜星晴,漫天星鬥。

他帶著她就如同飛過了千裏萬裏。

她笑嘻嘻的抱著他:“我是不是很勇敢?”她等著他的表揚。

“你本來就如此。”長流笑起,這女子性子就如此,哪裏容得了別人多想半分。

“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她眯眯眼,作勢要打了過去。

“我隻希望日後你莫欺負了我去。”長流暗笑,伶牙俐齒的姑娘真的很難對付。

西樓對著他幹瞪眼,她落地就掙脫開他,這一片草叢空曠無垠,她也不管不顧就躺了下來,仰頭看著滿天繁星,隻能模模糊糊的看見閃亮的星星點點,卻是美不勝收:“我真的出來了?我真的把你給拐出來了?”她哈哈大笑,似乎還不相信自己剛才做了什麼,這師家大公子丟下了毓秀山莊跟著她跑了。

長流走到她身邊坐下,這人就是一副溫雅性子,藍衣一襲,如天如雲,他愈發是顯得高不可攀的清雅不讓,斷不會如西樓一般隨性就躺,他好笑的去摸了摸她的額頭。

西樓一把打掉他的手,偷偷笑:“你爹好可愛,竟然真的放我們出來。”

長流也跟著她笑:“我爹是一言九鼎之人,他說了不再幹預你的事,你就是真的放火燒了毓秀山莊,他也不能奈你何。”他好像在教唆她做壞事。

西樓咯咯的笑:“你騙人,”她在草地上滾來滾去,天真可愛極了,“你爹才不是那種人,你老實交代,”她一把扯住他,“是你在打鬼主意還是你爹在打鬼主意?”她眯著眼睛看他,她可還沒忘記他那個賭和那句——就怕你不說——那麼顯而易見,這對父子定是打賭了的,賭她是不是會親口跟師遠淮要人對吧——西樓大笑,“我不光要跟你爹要人,若是要不到,我就又殺又搶,再一把火燒了你的毓秀山莊,總之不得到不罷休!”她作勢又打又殺的狠樣子。

長流點點頭:“好啊,你又打又殺,再放把火燒了毓秀山莊,我陪你鬧。”他隱隱有些笑意。

西樓看了他一眼,突然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將他一拉,“噗通”一聲,長流被她按倒在草地上,滿眼都是天上的星星,瑰麗極了,西樓鬆手就躺在他邊上偷笑:“我發現你根本不是什麼聖人。”她嘟了下嘴,覺得自己好像拐錯了人,好吃虧。“你根本是個徹頭徹尾的大魔頭!”連一把火燒了自己家這種事都做得出來,還要陪她又打又殺。

“長流本就不是什麼好人,是你喜歡把他當聖人。”他半支起身子,居高臨下的望著她,清風朗朗,幾度虛明,滿天繁星成了他的背景,有著淡淡的華光,好像明月照白荷的幹淨。

西樓忙用手遮住自己的臉,看不清楚也能輕而易舉的想到他的樣子,就是這些樣子差點迷了她去,她甕聲甕氣的強詞奪理:“才不是,是你喜歡當聖人。”

長流笑起,順著道:“好,是我喜歡當聖人,喜歡當好人——所以,我會對你好,很好很好,你想要做什麼,我陪你,你想要保護什麼,我幫你——好不好?”他伸手就去抓她遮遮掩掩的手,“如果你要的我給不起,那麼從現在開始,我試著讓你不失望,試著讓你不懷疑,好不好?”

西樓被他抓著手,有些愣愣的看他,她咬咬唇,聲音細細:“我丟了璿覆,你丟了毓秀,我們現在是無處可去……”

“不過四海為家……”他打斷,笑的從容優雅,如同拈花:“長流長流,無非遙遙,這一生最求不得,就是與你浪蕩江湖……”

癡子。

她腦中頓然跳出這樣一個詞。

轉眼就撲進了他懷裏,哭得有些放肆,遠處有不小的蟬鳴。

聲音又甕了起來:“長流,今夜有些冷,是不是……”

長流拍拍他的背,點頭:“今夜是處暑。”

處暑啊——

兩年前的那日,劍若驚鴻斂,為他斷去那片明媚;兩年後的今日,執手陌上眠,為她重拾翩躚時光——

“長流,”她眨眨眼,明媚無雙,甚至有些狡猾的眸光:“你要幫我是麼?鳴軒閣的閣主兩年前打了我一掌,你幫不幫我打回來?”她拉拉他的衣袖,撒嬌一般。

長流含笑不語,就是點了點頭。

“你家小鬼師從寒騙的我好辛苦,你幫不幫我騙回來?”

繼續笑。

“你爹打了我兩掌,你幫不幫我討回來?

“……”

“還有商秀整天在我身上紮線捆綁,你幫不幫我紮回來?”

“……”

“……”

如果她一直一直那麼糾纏下去,他突然有些無奈,可能——也許——大概——他真的會倒戈了吧……

“噗通”一聲,這邊的草叢動了下,不知是怎麼了動作,話語都消失了去,隻有低低的笑意流蕩了整個夜晚——

莫上西樓思,徒怨軒車遲。

我有相思句,知君不能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