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 春潮遙上木蘭舟(1 / 3)

周圍的船一看這架勢就知道又有好戲看了,紛紛圍了過來。

朱砂環顧左右,看人都聚得差不多了,高聲道:“正當佳時,素聞王爺雅擅文辭,不知朱砂是否有緣得王爺一詩相贈?”初見他時他裝醜賣傻,一首打油詩笑翻了全樓的人。那天晚上卻是一身芝蘭玉樹的風儀,字字句句逼得她心驚膽戰。而現在她故意引來這麼多人圍觀,卻不知他是如何應對。是拒絕她的要求,或繼續演他的草包還是反擊她的挑釁呢?她非常好奇。

“哦——”晏宵征拉長了調子說,語氣傲慢,“那我的詩若得朱砂一個好字,這一夕之歡可算數?”看似急色,朱砂卻從他的眸子裏看到了純然的欣喜。

“自然算數,朱砂是清倌,彈曲共酒自然奉陪。”她輕巧揭過這個話題,將素花擲到了宵征手上。

一方是琴動鄴城的隔雲朱砂,一方是惡名在外的草包王爺,更奇的是前者主動找後者索詩,端的是一出好戲,周圍船上的人開始起哄。

晏宵征沉吟了半晌,頂著各式眼光說出了自己的大作:“隔雲朱砂不是人。”

朱砂色變臉都要綠了,眾人被悚得收聲。就像呼啦啦一道閃電橫劈下,方才熱鬧喧囂的江麵瞬間寂靜。

“九天仙女下凡塵。”

眾人臉色盡皆好轉,更有人笑出了聲。緊繃的氣氛為之一緩。

晏宵征環視了一周,享受地看著他人表情的變化,眼中閃過狡黠,慢悠悠地開口:“指下撥彈亡國音。”

果然人們的表情似喉嚨裏生生梗了隻死蒼蠅般扭曲,心中默想,不知這朱砂怎的得罪了靖王,這麼大一頂帽子扣了下去。

“玉皇始知相思深。”眾人臉上再次緩和並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短短四句詩裏人們表情顛來倒去變了數回,就像麵人一樣被晏宵征捏在手裏搓揉。

朱砂心中把詩連起來念了一遍,誠心歎服。初看之下似是嘩眾取寵的遊戲之作,但細品之下意境卻極為動人。讚她的琴聲上達天聽不類凡俗之音,清靜無為的玉帝聽過後也會一頭紮入人間的情天孽海,那可不是亡國之音嗎?先抑後揚,單看眾人表情變換已知構思之巧了。

幾息之內就做出了這麼一首似拙實巧的詩作。放眼天下能做到的人也不會太多。就連她聽到第一句和第三句後都忍不住心中惱怒,這男人漂亮又不動神色地還擊了她的挑釁。隻是他故意一句一頓慢慢說出,一看別人表情變化取樂,就有點壞心腸了。

朱砂再一次感歎這滿城的人都瞎了不成?如此玲瓏心肝的人物居然安然無恙地頂著草包之名這麼多年。

“朱砂覺得本王這首詩怎麼樣?”

有理沒理、麵子裏子都被他占了個幹淨,她還能說什麼,“王爺此詩自然是好的。”

“從來春宵苦短,朱砂何不現在就和本王同船共遊?”某人得寸進尺。

“好。”朱砂對他淺笑。

船靜靜泊在一處偏僻江麵,朱砂遣了水佩到一旁,船板上布了張小幾,地上墊著毯子,朱砂和晏宵征相對而坐。

“王爺,這裏沒別的人了,你不用偽裝了,你這樣天天演戲不累嗎?”朱砂道。

“不累,唱戲本是我最擅長的,演久了就成了披在你身上的一張皮,我隻想問一句你演戲不累嗎?”宵征問道。

朱砂手一抖,“什麼意思?”

“聽琴識人,明明是剛烈自潔的人卻偏偏一口一個‘仰仗’,一句一聲‘蒲柳之身’,步步設計,句句違心,自貶自抑,這就是那天晚上你編排我看到的戲,但你不是個好戲子,我很容易就看穿了。心裏總氣不過你這樣作踐自己,所以忍不住去挑你的刺。”幾句話聽得朱砂如在刀鋒上行走般驚心動魄,原以為在那錦天繡地的青樓裏自己是個清明的看客,卻發現原來早已入局,被人打量觀察而無處逃遁。

“朱砂你記住,我明明白白告訴你,那句‘知音’是贈給你的,那首《鳳求凰》也是為你而彈,和卓文君沒有絲毫關係。”不是偽裝時的傲慢,亦不同於平時的清越,他現在的聲音透著百折不回九死不悔的堅定決絕。

朱砂一時睜大了眼看著他,說不出話來,仿佛還是以前那個隻會臉紅的丫頭。

晏宵征細看著她的呆樣,接著說:“我演戲是為了避禍保身,而你為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猜這背後一定有個故事,它也多半與美好無關,對嗎?”他誘供般輕輕柔柔地問。

朱砂心頭狂跳,微微低下頭,錯開他的眼睛,“王爺所說的演戲不過是青樓女子保護自己的法子,而我的故事大半鄴城的人都知道,這都是不值得王爺過問的小事。”

宵征一笑,如月光返照竹林一樣疏疏朗朗,“好,我不問,無論如何,你就是你,是我認定了的人。你隻需明白,如果有什麼難處一定要說,青樓不是你該待的地方。我雖不才,但總能護你周全的。”

朱砂不知如何作答,她不懼別人對她滿嘴哄騙虛情假意,滾滾紅塵,各人自安天命,她嘴虛應,心不動顧好自己便可安然度過,但卻怕別人真心實意掏心挖肺地對她好。

晏宵征出神地看著蔚藍微雲的天空,“那就聽聽我的故事吧。二十多年前父皇生日那天也是這樣的好天氣,他照例在上街巡遊以示與民同樂後回宮設宴,宴上請了楚國最出名的戲班子去唱戲。我娘便是那戲班的台柱子,那天她唱的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紅衣怒張,長眉入鬢,正像那戲文裏唱的——”

說完他起身,振了振衣袍,踩起了碎步,唱道:“坐中若有杜十娘,鬥筲之量飲千觴。院中若識杜老媺,千家粉麵都如鬼。”

朱砂遙想著那女子風華,一時也不禁癡了。

“我那父皇宮中都是些貌似賢良淑惠的女子,幾曾見過這般生生灼痛了人眼的人。因此,那一晚父皇就要了我娘,封了她做才人。”他淡淡諷刺,“人說花無百日紅,但君恩比百日更短。父皇又臨幸了我娘幾回,發現我娘性子冷清,不符他心中所想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了。”他說到這兒,眼睛微微眯了起來,緩了口氣才繼續說下去,“我從小不招父皇喜愛,他斥我為‘優伶賤人所出’,別的皇子都有自己的宮殿,我卻一直隻能和娘住在一處。我娘這輩子做得最錯的事情便是不該在父皇麵前演杜十娘,她不該被囚在這皇宮,她是屬於戲台的。你能想象月下她在空無一人的庭院裏旋舞而歌《奔月》時有多美嗎?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水袖、那唱腔、那風流。那時我就在想做個戲子唱一輩子戲或許是一件很不錯的事。那之後我便央求娘教我唱戲吹簫。我從小體質孱弱,不宜習武,再加上出身低微,我那些哥哥們自然以欺負我為樂。我就悶著聲練戲。”他聲音平淡,那些激烈的情感似乎都被他理順了、整平了。

朱砂喉頭哽住,胸口酸澀,當晏宵征以王爺之尊為她唱戲時,她以為是他一時的任性或者另外一個偽裝的手段,卻不想戲竟是他在那個捧高踩低、寡情冷冰的皇宮裏的唯一的庇護之所。

“轉機出現在我六歲那年,盡管我是他口中的‘賤人之子’,但畢竟還是皇子,所有皇子在6歲時都要開始習讀四書五經,了解天下大勢。我不願丟了娘的臉,因此學得很認真。一直到十四歲那年,父皇有次心血來潮,叫了所有皇子到殿上當場作一篇治國策論給他。我那時不知天高地厚,就結合老師平時所講和娘這樣來自底層的人的看法寫了一篇針砭時弊、分析走勢的策論出來,意外地被父皇大為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