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事隨雲去身難到(1 / 3)

轉眼已是六月初,百花雖殘,卻添了翠葉吹涼、嫣然搖動的菡萏勝景。時間的流轉和人事的變換一樣,雖不乏衰敗離世,但一眼看去卻總是熱熱鬧鬧絕不冷場的。

晏宵征已給老鴇打過了招呼,讓朱砂一直安心靜養著,但朱砂卻想早一點接客,畢竟這是她唯一的情報來源。

隻是這往日的隔雲樓,那一天不是絲竹連著絲竹,調笑疊著調笑。夜晚,無數人自黑暗中湧出飛蛾般撲向這錦天繡地的繁華之處,哪管會不會溺斃在裏麵。最近卻是絲竹早喑,調笑不聞,著實有些冷清了。

思及此,朱砂便問起水佩。

“小姐,你不知道嗎?”水佩驚奇地說,“對了,小姐前一陣都在床上休養,這鄴城變天了,出大事了!”說到這又不繼續了,故意吊人胃口。把話說開後,水佩在朱砂麵前多了幾分親近活潑。

“死丫頭,快說!”朱砂佯怒道。

水佩吐吐舌頭,乖乖道:“先是禦史參了刑部尚書一本,說他利用職權包庇族人殺人之罪,經查屬實,多大的一個尚書被革職查辦了。接著有傳言說一道清清楚楚記載了太常卿於何時何地受了何賄的密折遞到了皇上那兒,皇上龍顏大怒,堂堂三品太常卿也倒了。小姐這事兒還沒完,更奇的在後頭,羽林軍副統領,就是飛揚跋扈差點強要了小姐的那個混蛋,前幾天帶著羽林軍在街上縱馬狂奔,突然從馬上掉了下來,後麵的羽林軍收馬不及,從他身上踩了過去,現在怕是凶多吉少了,哈哈,活該!這連著三個大臣出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現在誰還有心情來找樂子啊?”

明明是六月初,朱砂卻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背爬上,她不自禁打了個冷戰。宦海沉浮本是尋常,但接連三個大臣出事就不太尋常了,但真正讓朱砂害怕的原因卻是這三個人都曾經強迫過她。

他們之中有的是欣賞她的琴藝,想納她做小妾;有的是看中了她鄴城第一清倌的名頭,想收了她長自己臉麵;而有的就是直接想要她的身子了。

這三人位高權重,欲達目的自然少不了威逼利誘了。若非朱砂態度堅決,隔雲樓名聲太響及老鴇梓娘有心回護手段高超,她這最後一點堅持怕也早就不複存在。

最危險的一次是在初五獻藝後羽林軍副統領包下了她,本說好隻是撫琴共酒的,誰知幾杯過後,那人就不斷抬高價碼要和朱砂春風一度共赴桃源,朱砂抵死不願,終是惹惱了他,那人一邊罵著“給臉不要臉的臭婊子”,一邊撲上來要脫朱砂衣服。

朱砂險險避過,一邊高聲呼救一邊以死相挾,最終水佩找來了梓娘,梓娘一邊痛罵著朱砂一邊不住向那副統領賠禮,並說樓中容色最豔的姑娘願陪他一夜,那人才消了氣,隻是走之前還不忘狠狠甩了朱砂一巴掌。

怎麼堪堪就是這三個人?朱砂滿心惶惑。就像暴雨來臨前必然會群鳥驚飛、蟲蟻亂爬一般,朱砂感到一張網在向她罩來,這張網正在慢慢收緊。

這是這種危機感促使朱砂向水佩問道:“你能將東西傳給父親嗎?”

“能,通過暗樁就可以了。小姐,你想將什麼傳給相爺?”

朱砂走到床頭小櫃麵前,抽出最下一層的抽屜,翻轉過來,那裏有一個夾層,朱砂從裏麵抽出了幾張紙交給了水佩。

“當年證明雲渡叛國的證物有三。楚國聖旨證明這次誣陷是出於楚成帝的示意。這並不奇怪,隻要有雲渡在,他休想在邊境討到一絲便宜。另一件是雲渡與楚國聯絡的書信,我雖竭力探查,奈何始終沒有什麼進展。最後雲渡手下有個參將去密告了雲渡。這是一個人證物證俱在,上天無門下地無路的殺局,更妙的是設局的人利用了晴安帝猜忌多疑的性格。細想之下這個局其實漏洞百出,但是晴安帝需要的本不是真相,而是借口,所以連審也沒審,就殺了雲渡,全不管從此邊防大減。”

說到這兒,朱砂深吸了一口氣,才能繼續說下去:“那個參將曾經謊報軍功,這一點被楚國探子查到,捏著把柄威脅再用重金利誘他幹了這事兒。楚國為了繼續控製他,留下了他謊報和受賄的證據,都在這裏了。你隻需交給父親,他會明白怎麼做的,我要他為他的罪付出代價!”朱砂臉色冷厲,話語陰狠。

“小姐,這……這些東西你是怎麼查到的?”水佩驚慌道。

“嗬嗬,傻丫頭,你該不會以為我來這兒就是為了給楚國男人解悶取樂的吧?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各人有各人的報應。也該是他報應到了。有個暗殿中人在我這兒喝醉了,被我套了出來,他還說陷害雲渡的計劃正是暗殿首領——暗星的手筆。”

“小姐……”

“水佩,幫我轉告父親一聲,說不孝女又給他添麻煩了。”

“小姐……”

“嗯?什麼事?”

“小姐,我不明白!我跟了你兩年,看你長袖善舞、委曲求全周旋於那些達官貴人之間,小心翼翼探聽搜集消息。明明你手中還有許多官員把柄、政壇辛秘,為什麼小姐不利用這些呢?不是楚國設計害死了雲將軍害慘了小姐嗎?明明小姐殫精竭慮得到的消息隻要稍加利用就能令楚國朝堂大亂,那小姐的仇也報了,可以回相府了啊!”這番話在水佩心頭盤旋了好久,今天終於問了出來。

朱砂低頭沉默良久,才抬頭看了水佩一眼,眼波泠泠,不動半點聲色。但在水佩看來這抽冷子的一眼,卻如黑夜之閃電、半空之驚雷一般將她從狂躁激進中拉回。

“水佩,你信不信如果雲渡死在戰場上,哪怕是對方設計埋伏,我也半點不怨。男兒馬革裹屍、碧血酬國也是本分,就像殺死敵國大將也是楚國本分一樣。嫁給了雲渡我雖怕這一天,但也是有這個覺悟的。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雲渡背著叛國逆賊的罪名去死,三尺之上有神明,它怎麼能讓盡了一輩子忠的人這樣屈辱地死去呢?水佩啊,我常想這老天做得最錯的事,便是將雲渡這樣的人物輕許了人間。將這樣勁如鬆下風、矯若騰雲龍的人放在世間它想幹什麼?它難道不知道人心險惡,越是美好奪目的便越想毀滅踐踏嗎?

“水佩,我好恨!我聽著那些愚夫愚婦口口聲聲唾罵雲渡厚顏無恥、辜負皇恩,好像靠著雲渡在沙場奮戰才保得平安的人不是他們一樣。我好恨!我聽著那些楚國將領拍手稱快,說‘死得好’,好像當初敗在雲渡手裏的不是他們一樣。是啊,雲渡死得好啊……他一死,楚國疆域南拓有望,晴安帝可以高枕無憂了,他死得太大快人心了!”說到最後朱砂已是氣若遊絲,隻是她心誌極堅,強撐著一口氣,悠悠吊在空中卻不斷絕。

水佩聽得驚心動魄。

“水佩,我好恨!恨得我這口氣都透不過來!恨得我日日鬱鬱夜夜難眠!恨得我心肝都要炸了!恨得我想毀了眼前的一切!”

水佩聽著一個接一個的“恨”字,看著朱砂目眥欲裂滿麵癲狂的模樣,心都涼透了。

“但我不能……”朱砂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眼中的光芒也黯淡了,她走到了窗邊說:“水佩,你來看看。”

朱砂指著樓下楚河邊艱難搗衣的老婆婆,即使在樓上也能看到她額頭上汗水反射的光芒。

“那兒。”朱砂又指向另一邊挽起褲腳將腿浸入水中納涼的孩子,他的雙腿快活地踩著水花,一臉懵懂地大聲唱歌。他母親在邊上微笑看著他。

“還有那兒。”一個穿著青衫的學子,背著書簍,匆匆向學堂走去,口中念念有詞。

水佩一臉疑惑地看著朱砂。

朱砂微笑,“看到他們我就明白了,世上有很多人在很努力地生活。如果我在楚國挑起禍端,他們的生活會怎麼樣?這樣想著我就不會瘋狂。愛情,總歸是兩個人的事。說得更極端一點,我為雲渡犧牲隻是我一個人心甘情願的獻祭,與旁人無尤。”她輕歎,“水佩,我心裏有隻野獸,它咆哮著要吞噬一切,我隻能靠著一線理智壓住它,有幾回我都覺得那根線就要斷了,但我不許它斷!這就是人和獸的區別。水佩,你明白嗎?”

水佩點了點頭。

“水佩,幸好我沒有這麼做。現在想想都覺得後怕。我一直覺得自己配不上雲渡,但他歡喜我,他隻要我,他說我很好,所以我就鼓足勇氣挺起胸膛站在他身邊。我常想,我這樣不孝父母、滿腹心機的女人死後怕是見不到雲渡了。但萬一呢?萬一我遇到了雲渡呢?我若是一身罪孽、肆意妄為的話,雲渡還認得出我嗎?”朱砂身體顫抖,衣服也隨之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