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夢逐煙銷水自流(1 / 3)

或許是托暗樁終於收集好了劉籍情報的福,今夜雲渡入她夢中來了。

朱砂感覺很奇怪,分不清是夢是醒,更像一個人懸浮在空中翻閱著平生珍貴的記憶。

那是個深秋吧,萬物蕭瑟,殘蟬也抓緊了最後一分光陰苟延殘喘,放聲哀鳴,可練詠凝不明白為什麼隻是身邊多了個人,景色就全變了,這蟬鳴聽在耳裏怎麼都有種歡天喜地的味道?雲渡,他回來了!他從邊關回來了!

她坐在秋千上,笑聲連成一串,雲渡在旁邊給她打著秋千。

“雲渡。”她喚了一聲。

“我在。”秋千底下卓爾挺立的男子答。

“雲渡。”

“我在。”

“雲渡雲渡。”

“嗯。我在我在。”

她一遍遍越來越急促地喚著他,聲音也越來越大。他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答著,手上加勁,秋千越蕩越高。

“我在。”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兩個字,卻一分分化去了她心中怕雲渡哪一天就戰死沙場的惶恐不安。那時真的就相信了,隻要她喚起“雲渡”兩字,就必然會有人回應她一聲溫柔敦厚的“我在”。

人們平時總習慣於平視前方或者俯視地麵,而秋千的存在卻無聲地提醒人們看看天空吧。

秋千蕩起後比將軍府的圍牆更高,詠凝就這樣望了出去。

牆外一株古老的柿子樹的葉兒已經紛飛殆盡,那一個個飽滿的柿子輕巧巧地掛在枝頭分外惹人憐愛。紅彤彤圓鼓鼓的柿子在秋天明淨天空的映照下溫暖得像家門口靜候歸人的燈籠。午飯時間快到了,遠處家家屋頂冒出了嫋嫋炊煙,母親揪著貪玩孩子的耳朵提他回家吃飯。詠凝扭頭看向雲渡,兩人相視一笑。這就是家的感覺,隻屬於她和雲渡的家,未來還會添幾個孩子吧,她當時是這麼想的。

於是笑鬧得越發放肆起來,她和雲渡的對答聲遠遠傳了出去,爬過牆,越過樹,穿過街。

雲渡在她一迭聲的催促下將秋千蕩得老高老高,遠遠伺候的仆人看得心驚肉跳、頭暈眼花。

“啪——”這是詠凝的繡花鞋掉了,誰管它呢?詠凝張牙舞爪地笑著。

“啊!”這是詠凝的人飛出去了,但她心裏很篤定、很安定,果然下一刻她就被躍起的雲渡一抄纖腰,擁入懷抱。不用言語,她就是知道這一刻這個男人很無奈,很歡喜。

這件事的後遺症就是定遠將軍疼愛妻子之名在潁川哄傳,人們編排出了無數個他們的邂逅纏綿愛情故事。一次詠凝帶著麵紗上街就聽到胭脂鋪裏兩個婦人說著:“都說定遠將軍之妻是個民間女子,又身有疾病,不宜見風,常戴著麵紗,見過的人沒幾個。隻不知麵紗下是怎樣一張百媚千嬌的芙蓉臉,不然怎麼迷得定遠將軍死死的。我家那死鬼,對我要有定遠將軍對妻子一般好,我死了眼也閉得緊緊的。”

“是啊是啊。”另一個婦人附和。

詠凝得意吐吐舌頭,什麼千嬌百媚的芙蓉麵,麵紗下不過一張清水容顏,不一樣迷得雲渡死死的。

雲渡下次回來是在春天陌上花開時。

“渡,我無聊,有沒有什麼好玩的東西?”詠凝拽了拽雲渡衣角。

雲渡站起了身。

“咚”的一聲,詠凝又拉著他坐下了,“別,你那套高來高去的我看多了,上元節街上那口中噴火、頭上頂缸的還好玩些。”

雲渡苦笑,這丫頭硬將他刀劍叢中、直取敵首的本事說得連街頭耍把式賣藝的也不如,他又有什麼辦法呢?

詠凝的眼睛轉著,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歡喜地拍了拍手,拉著雲渡到了院子裏,站在杏樹下,三月天,嬌花正好,風過如雪紛飛,“雲渡,我想看你舞劍!”

那天雲渡穿的是緊身紫色勁裝,越發襯得人矯健有力、英姿勃勃。他重複叮囑了詠凝幾遍“離遠一點,不要靠近”之類的話兒,才走到樹下,站定。

雲渡抽出劍的那一刻就像一道雪亮電光劃過。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他動了!龍行虎步、左刺右劈、前挑後擋,大開大合的動作中他身體的線條舒展而富有張力,他的手穩穩握住劍,一派沉穩利爽,讓人相信他定能擔得住風,握得了月。

雲渡就像在詠凝眼前打開了一扇門,一股陽剛烈烈之氣從門裏傳來。明月朗照戈壁,黃沙掩去碧血,征人盡皆望鄉的沙場氣息撲麵而來。他後仰及地,劍尖指天,這是“醉臥沙場君莫笑”的豪放曠達;他挺身前刺,這是“不破樓蘭終不還”的勇猛決絕。

動作再快!詠凝已看不清具體動作了,雲渡化身為一顆飆飛的流星,劍光如流影環帶一般圍繞著他,劍勢連綿不絕如長虹遊龍。行雲流水間,酣暢淋漓!

至此,雲渡一頓,劍已被他拋飛上天,他另一手握住劍鞘,騰身而起。

詠凝眼前一花,隻見人定、光止、劍收,唯有落花無言,風過無聲。

當年的詠凝看呆了,而現在的朱砂卻驀然想起小時背過的一首詞來——“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然被無情棄,不能羞。”兒時的她曾笑這女子好生癡傻,臨到自己頭上卻一般心情無二。就像水佩覺得她傻,她覺得晏宵征傻一樣,這得失之間,值得與否,智愚之別多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萇弘化碧,望帝啼鵑,外人看著悲戚又安知他們心中沒有一絲喜樂?隻是不悔,不悔罷了……

這次雲渡在潁川待了十幾天,到要走的前一天,詠凝將他拉到了自己梳妝台前。

這一陣將軍府的氣氛不對勁,詠凝也是感覺到了的。下人們表麵上一切如常,私下裏卻常常麵有憂色。詠凝偷聽到他們談論楚國此次來勢洶洶,到時兵力或許會達三十萬以上,雲渡此去十分危險。

詠凝拿出一盒朱砂,用筆細細蘸好了,再將筆塞到了雲渡手中,“渡,幫我在眉心點上朱砂吧。”

詠凝閉眼靜待,但半天也沒有動靜,她張開眼,卻看到雲渡那隻握住劍都穩如磐石的手,此時拿隻小筆卻遲疑猶豫著,僵在那兒,完全不知如何下手。

詠凝笑道:“渡,這朱砂是女兒家的玩意兒,它色如纏綿紅豆,最通情思不過。而這兒——”她指了指眉心,“和這兒——”又指向心口,“是相通的。你在我心口點上朱砂,我就隻能惦著你,念著你了。而相傳朱砂能消災辟邪,有它在就和你在我身邊護著我是一樣的,所以此去勿以家為念,隻是……”

說到這兒,詠凝臉色轉冷,直視著雲渡明淨坦蕩內含情愫的眼說:“我特地買了最劣等的朱砂,大概一年就會褪色,這一年,我時時等你回來為我續點,但一年後你若不回來或者回不來,”她忍不住哽咽,“我……我就狠狠將你忘記,你聽明白了嗎?”

雲渡緊緊將她抱住,緊得她喘不過氣來,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聲音喑啞:“詠凝,我絕不會負你。”

那夜他溫柔輕點,在她眉心落下朱砂。一點朱砂,兩處情絲落……

朱砂是一個契約,以相思為名,以遺忘為罰,暗語是我將心全部交付給你。

雲渡連一年也沒有用,大半年就挫敗了楚成帝大拓疆土的野心。朱砂現在也忘不了雲渡凱旋而歸的盛況,禦駕親迎,文武百官出城十裏,美酒陳列相待,百姓沿街歡呼,少女在窗欞後偷偷窺視。“定遠、定遠、定遠”的歡呼響徹了潁川。一時,全晴國的榮光好像都集中在了雲渡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