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三章(3 / 3)

“馨兒……”

“嗯?”我還沒有適應那股眩暈。

他緊緊地抱過來,雙臂像鐵鉗子一樣,我沒有掙紮,隻是感受著他抖動的肌肉,已屆中年,他早該是阿爸了,拋卻我們第一個孩子的事,他其實一直在等待吧?畢竟這裏還是古代,畢竟這裏的人都覺得子嗣是一個男人底氣的來源,他一直泡在軍旅生活裏,可他仍是這個時代的人,這種壓力是無形的,如今一切壓力都解除了。

羅遠山會被召回來是我能預料的,軍營裏都是軍醫,藥材也大多都是用來治療外傷的,調養用的補藥早早就被我給吃光了,大軍還正在開拔當中,為了我一個人停下來,那是天方夜潭,他仍是一名威猛的上將軍,兒女私情在戰事麵前幾乎一文不值,雖然讓人難以接受,可事實即是如此,數以萬計的騎兵,總不能因為一個女人而貽誤戰機吧,男人的世界裏總有些東西是女人夠不到的。

“又吐了?”博爾術掀開帳子。

我正吐出嘴裏的清水,“是啊,看來這小家夥是打定主意跟我過不去了。”

博爾術瞅著我的肚子反而傻笑起來,雙手放到我肚子上,眼神柔的嚇人。

我瞪他一眼,示意有人在旁邊,雖然我不介意在外人麵前丟臉,也總要顧及一下別人的感受吧。

他大笑出聲,“都是自家人,沒關係,遠山是我兄弟。”

羅遠山坐到一旁,也笑了起來。

隻有我蒙在鼓裏,不懂他們的意思。

“遠山是我阿爸的第三個兒子,不過生在大宋。”端過熱牛奶送到我嘴邊。

“……”眼睛來回在他們兩人之間轉。

難怪覺得他們有這麼多相似之處,原來是親生兄弟,反過神一想,這麼說來,我在中原的一切,博爾術不是一清二楚!搞不好就是他暗中安排的也說不定,突然覺得有被人涮了的感覺,很不爽!

盯住博爾術的眼睛,“我從江南到山東是不是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他愣住,也許沒想到我會把話題扯到這上麵。

“既然知道我的情況,為什麼不帶信給我?連個口信都不給我。”

“那時候大軍正南遷,怕你擔心。”滿意地看我喝完半碗牛奶。

“那我在揚州的兩年呢,說好了要給我寫信的,連影子都沒見到,還收了那麼多女人在封地。”不知道為什麼,繞來繞去又繞到了那些女人頭上。

滿意地看我把剩下的半碗也喝進肚裏才說話,“那些女人我連影子都沒見到,你還這麼在意?”

一提到那些女人,火氣就會噌噌往上冒,“如果我也在老家養一群男人,你會不會在意?”

他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笑得張狂,“我到想看看什麼男人敢跟我爭老婆。”伸過手來擦擦我嘴角的奶漬,“這樣的男人我還沒見過。”

羅遠山走到簾子處,我才發現光顧著跟博爾術說話,忘了帳子裏還有另外一個人。

博爾術扳正我的臉,我用力使眼色,告訴他還有人在,他卻依然如故,照親過來。

這個可惡的男人!

羅遠山已經走出帳子,腳步聲遠去……

“為什麼他會姓羅,還住在大宋?”

博爾術坐到我身側,一隻胳膊圈過我的腰,恰好放在小腹上,那裏還一點沒凸出來,不知道他能感受到什麼。

“他有一半的漢人血統,是我阿爸的漢人妻子所生。”不甚在意自己在說什麼,思緒全被我的肚子給拉過去了。

“你阿爸不喜歡他?”漢人妻子在草原是不是很受歧視?生得小孩也尊貴不到哪兒去吧?

博爾術微笑,“我阿爸最寵愛的就是他阿媽,怎麼會不喜歡他。”

了悟,原來這家有遺傳,都喜歡漢家女人。

“可惜他阿媽脾氣太倔,自己回了大宋,後來沒幾年就病死了。”

難怪他會有那些話,“曾經也有人跟你一樣”“人不能把自己想得太過重要”,原來,這個家也曾經有過一個漢女!

“你還有其他弟弟嗎?”

他顯然有點迷惑,點頭,“有。”

“寵愛又怎麼樣?一朝伊人逝,照舊新人補。還不是會有另外的女人補上,你阿爸有想過她嗎?”

“很多事外人是不會明白的。”

“她愛你阿爸麼?”

博爾術笑,“也許開始沒有愛上吧,他是我阿爸搶來的。”

我無言。

“我比阿爸幸運。”親親我的額頭。

“是啊,起碼沒用搶的。要是我不喜歡你,你會怎麼辦?”突然想到這上麵來,如果他長得不那麼出眾,我肯定不會那麼快喜歡上他。

他笑而不答。

“不會也用搶的吧?”

他仍舊笑而不答。

這表示他是這麼打算過的,幸虧啊!

第二十二章

鐵木真建國時,博爾術的分封位居第二,封地位於阿勒台山,後來又把阿勒台山以西也劃到了他的名下,他跟木華黎兩人的勢力也空前壯大,基本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鐵木真的幾個王子也對他們十分謙恭。

自從回到草原,我再沒離開過他的身邊,關於他的封地也隻是有所耳聞。我本就不是這世界的人,對於這世界的紛爭自然看得比較淡薄,孤身一人,沒有家族榮譽,沒有親屬關係,根本不必在乎他的權利有多大,隻要他不會餓死我就是了。

但,人不所為,他人未必不為之,比如鐵木真送到他封地的那幾個女人,她們代表的不光是自己,還有她們各自背後的家族。

入冬沒幾天,就飄起了雪,西夏一戰,大獲全勝,西夏王隻得去財消災,向鐵木真納貢,才得以緩解邊疆戰亂。

博爾術沒有帶我回封地,依然駐紮在草原邊界,以我的想法,鐵木真不會這麼輕易就放棄吞並西夏的意圖,隻是最近戰事頻繁,內部急需整頓,他收攏的草原各部需要打亂重新編製,免得禍起蕭牆,自然拿了錢財先消停幾天。隻希望西夏王不要那麼天真才好。

我的肚子已經成球狀,才六個月大就已經這麼壯觀,不知道會不會生出什麼怪物來。

“夫人,牛奶熱好了。”碧玉是漢人,羅遠山在邊疆撿到的落難丫頭,才十五歲,家人死在馬賊的鐵蹄下,無依無靠,正好讓她來照顧我的起居,博爾術這個兄弟到真得很細心,雖然有時候說話氣人了點。

喝完一大碗熱牛奶,還沒覺得撐,最近的食量越來越大,卻是光吃不長肉,全被肚子裏的小家夥給搶去了,這小家夥以後肯定不得了,搞不好是個什麼大嘴怪,幸虧他老爹有老本,要是普通人家,不把家吃窮才怪。

“天太冷,快讓我們進去。”尖揚的女聲從帳簾子那兒傳進來。

“我們是從阿勒台山過來的,大汗賜給博爾術的女人!你敢擋我們?”

碧玉挨近我的身邊,像是有些害怕,她不會說蒙語,但基本都聽得懂。

我暗想,這些女人現在才來?看來孛兒帖到是對我放鬆了不少。

帳簾子被風雪吹起了半側,可以看到外麵人的皮靴子。

“我身上可是有大皇後的信物,你還要攔我嗎?”始終隻有一個人在叫。

“將軍有令,軍營重地,就算有大汗的手令也不可以隨便亂闖,請幾位貴人到後帳去。”傳令兵手持令箭,我恰好可以看見箭尾的羽毛。

“哼,不過就是個混血的漢女,還這麼寶貝。”

這話是對著我來的,如果現在出去,顯得我沉不住氣,不出去,又讓她們覺得我怕了,好欺負。

好不容易才爬起來,決定出去,我本就不是個沉得住氣的人。

“夫人……”碧玉拽住我的衣袖搖頭。

“放心,沒事的。”

掀開簾子,碧玉忙跑過來用手給我撐著。

外麵的風雪剛剛停歇,卻依然冷得鑽心。

眼前站了四個女人,第一眼看到她們,我就決定拚爭到底,全都長得俊俏美麗,而且都比我英武,笑話,遇到這種挑戰絕對不能後退一步,要是讓她們粘到博爾術一根手指頭,我跟她們姓。

我打量她們,她們也打量我,雙方都沒有說話。暗自慶幸印子嬌的這副身子,起碼給了我不少自信。

“你就是那個漢女?”站在最前麵的一個瞥了我一眼,這聲音就是剛剛那個喋喋不休的。

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確實是四個裏麵最標致的一個,尤其眉心那顆紅痣,豔的耀眼。

我轉過頭,沒回她的話,“一會兒跟博爾術說,他晚餐不用過來吃了,多陪陪幾位貴客。”對著傳令兵說話,這可是我頭一次端架子,目的卻是爭風吃醋,真是讓人汗顏。

“是!”

索性傳令兵也給了我麵子,到是必恭必敬。

扯下簾子,擋住外界的一切。

帳子外傳來唧唧喳喳的憤怒聲。

不出所料,博爾術仍舊是來我的帳子裏吃飯,看他笑得一臉張狂,還真不是滋味,這家夥肯定是把我下午的事當笑話聽了。

“她們待幾天就走,不要在意,等開春了,我讓布和回一趟阿勒台,把她們幾個遣回家。”

“有那麼簡單嗎?她們可都不是普通的女人,身後不都有家族撐著嗎?哪像我這麼人單勢弱。”

“開春了,我自然有辦法讓大汗同意,來,先把肚子喂飽了再生氣也不遲。”

“我看起來……是不是……很愛嫉妒?”

他大笑,把羊肉送進我嘴裏,“你讓人著迷的就是真實。”

是嗎?為什麼這話聽起來有點奇怪!真實?我是最虛偽的吧?除了身子裏的靈魂,什麼都是假的。

“就那麼一點嗎?沒別的讓你著迷的了?比如長相,比如……”除了長相還有什麼?一沒本事陪他橫刀戰場,二沒家勢配得過他的頭銜……

不知何時已經到了我身後,摟著我一起撫摩著肚子,“不管你是誰,你有什麼,在我這裏都一樣。”

“沒了這副長相也行?”天下人都是以貌取人的,連我自己也是,如果相貌醜陋,哪還會有人管你心靈美不美,我又沒什麼驚世駭俗的能耐,能占住他的一生嗎?就連這副皮囊也總有一天會人老珠黃。

“有的人,靠在身邊就覺得安心,不怕明天就升上了騰格裏,她不管你到底是什麼人,隻想著待在你身邊,這種人你就算不喜歡,也會愛上她。”

我輕笑,沒想到自己還有這麼多優點。

第二十三章

說是待幾天就走,待了幾天也沒見這幾個女人走,到是越來越張狂。

深歎一口氣,已經兩天了,博爾術親自去運戰馬,兩天來音信全無,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帳外傳來幾聲咋呼,煩心的事,一件賽過一件。那幾個女人簡直就成了菜市口賣菜的了,每天必定要到我的帳前吆喝兩聲。

“碧玉,咱們走。”

那個眉心帶痣的女孩叫什麼我不知道,反正是倚在我帳子上睥睨著我的一切。走了半天,回轉身,又來到她麵前,她到驚訝地不知道我要幹什麼,往後退了一步。

我伸手拍拍帳子上的積雪,“看著點,支個帳子不容易,氈子都被你倚壞了。”

她愣了半天,眼睛在我的臉上直打轉,突然一抿嘴笑了,這到讓我有些錯愕。

我完全不懂她在笑什麼,也沒多少心思去猜,隨她去吧。

碧玉在我手上套了件羊皮手套,我猜想,我整個人看起來肯定像隻大肉球,還沒走到前帳,就聽見人這麼說,“馬群被狼群圍了,跑錯了地方,將軍跟著馬群去了。他讓我趕快帶些人去,狼群最近是餓極了,居然敢襲擊這麼大群的戰馬。”

我突然覺得渾身無力,狼群!

“夫人?您沒事吧?”碧玉從身後扶住我,我忙抓了帳沿上的帶子,怕她扶不住自己。

軍帳裏的人也跑了出來,見是我,一時間都沒說話。

我用力控製了一下心神,這時候絕不能表現得太過瘋狂,搞不好就被他們當成了失去理智的瘋女人給“安撫”到後帳裏休息去了。

故意壓低聲調,“博爾術在什麼地方遇到狼群的?”眼睛灼灼地瞅著那兩個副將,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努力把恐懼轉變成威嚴,就是不知道效果會怎麼樣,這時候也沒時間照鏡子找感覺不是?

他們愣了一下,到也沒瞞我,“大概不到一百裏,正好是在山凹子裏,將軍說得趕快把頭馬趕到正途上,否則就被狼群圍進雪窩子裏了,可他今天騎了匹普通的馬,沒騎戰馬,人手也不夠。”

“快!快派人去。”

“已經先派了一批,我們正想把帶來的幾匹沒閹的兒馬子帶過去,現在還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狼。”

揮手讓他們去做他們的事,心髒卻跳得異常快,肚子裏也咕嘟咕嘟地被用力踢著,忙捂了肚子,小家夥像是也急著想去戰場,真不知道會不會又生出一個嗜戰如命的小“狼仔”。

“夫人,您先回去吧。”碧玉拽著我的手往後帶。

肚子卻不停地被踢,小家夥可能也感受到我心跳了,也許現在隻有他能明白我的恐懼,“碧玉,去把我的狐狸皮夾襖拿來,我到前帳子裏等。”

碧玉看看我的臉色,確定我沒有不良的想法才匆匆跑去後帳,瞧她一離開,我這才向帳子前麵的馬棚裏走,布日固德已經嘶吼了大半天,看來它跟我的心情一樣。

走進馬棚,布日固德的前蹄還在空中翻滾,綁韁繩的木杆子一晃一搖,幾乎被它拔了出來。我上前撫撫它的棕毛,“布日固德,你也想去見他吧?”

此時身後響了聲嬌笑,“自不量力的女人,你這樣隻會讓他分心。”

光用聽得就知道是誰,非那個紅痣莫數了。隻是我沒空理她,要是碧玉回來了,我就連前帳都出不去。

輕拍拍布日固德的背,它明白我的意思,前腿跪到地上,後腿叉開,這麼高難度的動作別說它這種老馬了,就是新馬也未必做,不是動作難度的問題,這可是一匹戰馬的自尊問題,被騎可以,但絕不會受這種侮辱,我也是看多了拽的要死的蒙古戰馬後才得了這麼一個心得,在這裏,任何有生命的東西都有自己的自尊,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可是布日固德肯為我這麼做了,我沒時間驚訝,估計它也知道我大腹便便代表了什麼。

“沒事請讓開。”我拍了拍馬脖子,示意它稍安勿躁,並對擋在前麵的女人喝一句,到也沒敢拿馬鞭指她,拿馬鞭指人不是件禮貌的事。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翻才走開。

布日固德見她一走開,嗖得飛了出去,我托住肚子,飛在空中的時候,突然覺得有點後悔,這樣騎上七八十裏地,會不會把孩子給顛壞了?可當布日固德著地的時候,我安心了許多,它並沒讓我太受顛簸,而是踩碎了馬步,沒按平常的樣子跑。

一口氣跑了十幾裏地,我才覺得有些不舒服,天冷得要命,圍了一層厚厚的狐狸皮,隻留兩隻眼睛,還是覺得風直往脖子裏鑽。

“往這邊,往這邊!”身後傳來一陣時斷時續的叫聲,回頭一看,卻是那個紅痣。頂著風,她的聲音大部分被吹走,隻能見她的手往右邊的雪包下麵指。

布日固德慢慢將路線偏了一點右,漸漸到了雪包下麵,這樣,風就小了許多。

“真是匹靈馬!”她讚歎著,並用鞭子頭撫摩了一下布日固德。

我根本就不敢說話,一說話就會灌一嘴雪,而且,眼睛以下還包著一層狐狸皮圍巾。

等再跑了二三十裏地的時候,我已經覺得快見騰格裏了,不光冷,肚子還不舒服,小家夥也早早不踢了,估計也被顛暈了,或者找了暖和的地方窩在哪兒了。

“喂!不行了吧?到底是漢家女人!”兩人的馬漸漸慢了下來,布日固德好象也感覺出我的不對勁。

我很想反駁她,可還是覺得省點力氣比較好,望望遠處,似乎已經能看見山包了,布日固德認路,還認馬蹄引,我到不怕它會迷路,要不成語有雲,老馬識途呢,原來都是真得。

“快看!”身邊的女人驚叫。

我有氣無力地抬頭,順著她的手看過去,銀白的雪地上,居然有一塊紅斑,“是血!”她跳下馬,脫下皮手套,用手沾了沾血,“還沒有冰起來,看來應該沒多久。喂!你還能撐得住嗎?”抬手用馬鞭指了指我,我用手拍開,開玩笑,剛剛我都沒用馬鞭子指你,居然現在來指我,我又沒比你低多少級!

輕輕夾了一下腿,布日固德看見血正焦急呢,見我一夾它,嗖得飛了出去,直奔馬蹄印多的方向而去。

越跑近我越害怕,雪地裏的血塊也越來越多,甚至漸漸出現了一些馬的肢體,比如馬尾巴、馬蹄子、馬……“惡——”我趕緊扯開圍巾,一口吐了出來!

“夫人?!”從側邊奔來幾匹戰馬。

我抬頭望望他們,急忙用手指指前邊,“快去前麵!我沒事!”

他們有些遲疑,我隻好繼續撐著往前騎,那個紅痣也跟了上來,始終在我左邊。

臨近山包處,馬的殘肢越來越多,甚至還有狼的屍體,夾夾雜雜的,一片紅紅紫紫,甚至很多內髒都扯在了雪地裏。我已經吐到虛脫了。

“狼!”有人大叫。

幾個人立即圍住了我,從馬蹄縫裏,我看見了一個隻剩上半身,後半身已經甩到十多米遠的一條灰黃色的狼,它正在啃食馬肉,馬肉從它的食道咽下去,又落到雪地上,那一刻,我覺得自己靈魂出殼了,惡心和驚嚇到一定程度已經不能用語言來形容。

“夫人?”一匹馬立即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了他的馬肚子半天才找回焦距。我呆呆地望著其餘幾個人,他們沒太多感觸,像是已經習以為常了。

我不知道又像前又走了多少路,隻是覺得身體好象越來越輕,像是能飄起來一樣。

直到轉過了山包,前麵一大片雪窩子裏,一大群馬正踩著厚到膝蓋的雪,來回跑,十幾匹大狼正在橫衝直撞,嘶咬馬匹,博爾術也在揮刀。他身上沒有一處是幹淨的,全是血。好幾匹狼死在他的馬下,可那群戰馬也死傷地差不多了。

他沒發現我,他已經殺紅眼,這樣的博爾術我沒見過,甚至有些害怕。

博爾術砍死身邊最後一匹狼時,才看過來,我看到了他眼裏的震驚和氣憤。身邊的幾個騎兵一直沒敢離開我的身邊,即使前麵戰場一片狼藉。

他跳下馬,雙腳踩進雪裏,雪深直到他的膝蓋以上,眼睛掃一遍我身邊的騎兵,幾個人全部衝進雪窩子裏攔馬。

他直直地走過來,臉上的血甚至已經紅得發紫,眼睛亮得耀眼,我甚至覺得他的眼睛也是紅的,那副狠絕與殺氣就像剛剛的那半隻狼。

直到他走近我的馬前,我都沒有知覺,他伸出兩隻血手,拍了拍布日固德的頭,它立即前蹄半跪伏在他身下,他雙手掐了我的雙臂從馬上接了下來。

我可以聞到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他沒有說話,就是看著我的眼睛,我努力控製住自己不讓自己暈厥或者後退,這就是另一個博爾術,所有人都熟悉卻惟獨我不熟悉的博爾術,一個真正的蒙古大將軍。

第二十四章

“將軍!金狼王!”副將在我們前麵大喊。

我僵硬地順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一匹已是渾身浴血的大狼正站在雪包上,身上的血甚至還在往下滴。

我已經叫不出聲音了,即便認識它。

博爾術用力抓了我的胳膊,我知道他的意思,在這裏不能表現得跟它認識,對於狼群來說,它們的頭狼跟人這麼熟悉,在這種大戰之際會有什麼影響呢?我呆呆地站著,覺得自己快風化了。

騎兵圍住了幾匹還沒有受傷的戰馬,把它們圈出了雪窩子,太陽已經當空,四處一片刺眼的白光,我幾乎睜不開眼,那個紅痣扔了塊黃紗給我,我知道這是用來遮雪光的,不然很容易把眼睛映壞,可我不想遮住視線。

博爾術拾起地上的黃紗,蒙在我的頭上,眼前瞬間一片昏黃,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東西。我條件反射一樣扯下了紗布,我怕他們擋住我的眼,然後一掀開,就會有一具屍體躺在我眼前。

博爾術伸過左手,捂在我的眼睛上,血腥味幾乎把我熏暈,“博爾術……讓我看。”

他的呼吸吹拂在我的耳畔,“不許看!”聲音堅決,像在命令他的將士。

隔著皮手套,我抓了他的胳膊,“你饒了它吧……”

他噌得抱起我,放到布日固德的背上,吼了一聲長調,布日固德四腳退後,以小碎步往回跑。我睜開眼睛,隻有黃紗的顏色。

怎麼踢布日固德它都不回頭,直到背後無數聲長嚎,我開始掉眼淚,但沒有哭,就是不停地掉眼淚,此刻,我恨博爾術,我也恨豆豆,但更恨我自己。

布日固德突然騰空了前蹄,長吼了一聲——接著,我聽到了幾聲奶聲奶氣的長嚎。忙脫了手套,扯開黃紗,眼前的景象讓我驚訝,五隻半大的小狼和一隻被咬傷了前腿的細瘦母狼正擋在雪道中間,並且都是一副隨時準備撲過來的態勢,我卻突然樂了,像突然開了竅一樣,知道眼前這幾隻狼就是豆豆的妻兒,它居然也當阿爸了!

“啊——”我用力尖叫,怕是這輩子唯一一次這麼見鬼似的發瘋,眼前豆豆的家人到被我的舉動給弄懵了,居然忘了要吼我。

如我所料,所有人都衝了過來,包括狼群。

母狼像明白了什麼一樣,躥到布日固德的身前,前腿微趴,後退蹬地,一副拿我當人質的姿態。我想是不是天下間的雌性都懂得用這一招?

豆豆身上的血依然多得嚇人,它象個高傲的國王,從布日固德麵前走過,連瞥也沒瞥我一眼。

母狼慢慢後退,用嘴拱了幾下還在齜牙咧嘴的小狼,其他剩餘傷狼大狼也全隱沒在雪地裏,看來,這一場仗打個平手,它們飽餐了一頓,也丟失了很多條生命,而博爾術也保住了一部分馬匹,雖然有一半被吃了或者傷了。

在場的人,怕是隻有我一個人是開心的,雖然我臉上的眼淚還沒有止住。我沒敢看博爾術的眼睛,心虛地擦著眼淚,順便用黃紗遮住雙眼,雪光刺眼得要命。他一個縱身也上了馬脊,環過我的腰,估計他現在也快合抱不起我的腰了,肚子大得有點出奇。

“你故意的是不是?”他的臉貼在黃紗上,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我笑得張狂,但不敢出聲,起碼他們都沒死!這是最令我最欣慰的。

“剛剛那幾隻小狼跟豆豆小時候很像啊。”我岔開話題。

他不再出聲,手勒緊韁繩,示意布日固德跑慢些。

馬群踏雪的聲音從我們身側過去,漸漸遠離,我們這邊卻悠然自得。忽然,他拉住韁繩不動。

“怎麼了?”我拉開黃紗,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豆豆蹲坐在高高的雪坡上,眼睛微眯,一身的血已經冰住了,看不出它哪裏受了傷,也許根本就沒受傷。

“我現在可以叫它麼?”我低聲問他。

他彎起眉,給了我個笑臉,即使那張盡是血的臉沒什麼英俊可說,不過,這到是第一次讓我覺得這麼自然。我是很難理解他們之間的感情到底算什麼,有時拚得你死我活,有時又會相互敬畏、明白對方的意思,很多時候他們給我的感覺是他們簡直就是一個人的兩個分身,就像照鏡子,除了外貌,他們其實就是一個人。

豆豆一動不動,像座雕塑,我好不容易在雪地裏站穩了,如果他不半摟著我的話,可能早已坐到地上了。

見我們下馬,它才慢慢站起身,眼睛轉了兩下,耳朵也向兩側轉兩下,確定周圍沒其他人了,才抬蹄過來,走近我們後,先是用鼻子嗅了我幾下,然後看著我圓鼓鼓的肚子不動,也許它明白這代表了什麼。

過了會兒,它伸過頭,把頭放在我的肚皮上,也許它能聽見胎兒的心跳吧?雖然我自己也覺得不可能,隔了這麼多層衣服呢。可它卻靜靜地聽著,我伸過手摸了摸它的耳朵,那已經不再是以前那雙完美的耳朵了,除了齒印就是缺口,它所經曆的一切,我想象不到。如果一切都可以回到從前,我絕不會養它,它永遠都不屬於我,它永遠都是它自己的,現在卻被我強加了人的意識,它的心底總對我有些顧及,就像博爾術一樣,在我麵前,他做不成將軍。

“豆豆,做你想做的事去吧,不要再找我了。”我知道一條孤狼獨自遊蕩在草原上人類的聚居區會有什麼樣的危險。

它舔著我的手套,還像小時候一樣,每當喂飽了它,總會這麼感謝我,拉下手套,手指伸進它的嘴裏,暖烘烘的,它不敢讓牙齒碰到我,它的牙齒鋒利無比,還帶著狼毒。

博爾術拉起我,幫我把手套帶起來,豆豆回身跑上了雪坡,遠遠的,它又回頭,長嚎一聲,悠長孤寂的聲調,我第一次聽了這種聲音不害怕,卻淚流滿麵。

它消失在白雪裏時,我忙抓了博爾術的皮袖子,“你不可以離開我,聽見了嗎?”我用得是命令的口氣,聲調卻沒那麼堅強,我始終做不成堅強的女人。

他看了我一眼,把黃紗蓋到我頭上,也許,他不能肯定自己能否做到。

“馨兒……”

“不許說。”我怕他說出讓我害怕的話,“我隻有你了。”

他笑了,聲調有些奇怪,“你始終做不成蒙古女人啊……”

“對,我不是,你把我當成膽小鬼也可以。”我掀開黃紗,卻看到他一雙溫柔的眼睛。

“你的記性真差,不知道孩子會不會跟你一樣。”

“啊?”我茫然。

“這樣的你,我怎麼敢把你留在這裏?就算到了騰格裏,我還會心驚膽戰,不如把你帶在身邊安心一些。”他說著話時,眼神無比的真誠。

我去抱他的脖子,可惜肚子太大,這已變成了高難度係數的動作。他扶著我的肚子,將我摁回馬上,“好好坐。”

“你說話可要算數,記得殺我時動作利索點。”

他用額頭頂著我的後腦勺,一聲也不吭,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許,他是開心吧……一個不堅強的女人也會讓男人如此感動嗎?記得有人曾問過這麼一句,我當時無法回答,現在,我可以坦然的回答:會!如果那個男人也能給你完全的自己的話,你就可以讓他感動,這是平等!

第二十五章

從沒設想過孩子的出生會對一個男人造成多大的影響,所以當我懷孕九個月零七天的午夜開始陣痛時,我的人間煉獄就到來了,同樣博爾術的也是,他接過羊仔、馬仔、牛仔,但絕對沒接過自己的孩子,他在戰場上無比勇敢,可此時,他絕對沒任何自信單靠一人之力可以讓我們母子平安,要不是疼得太厲害,我還是很有興趣看他著急的樣子,但此刻我連自己姓什麼都不記得。

他不停地叫我的名字,可我隻覺得煩心,咬著床單喊疼。我住進了一處漢人的房子,他請了漢人的接生婆,我沒數有幾個,這家夥可能覺得接生婆越多我就越安全,這理論就象帶得兵越多勝算越多一樣,可惜他忘了,他自己就是以少勝多的特例,人越多,反而越吵,越讓人心煩。

接生婆都覺得我肚子裏有兩個孩子,好象還沒見過這麼大的肚子,我卻始終覺得隻有一個。

“博——爾——術!”我無意的,隻是最難受的時候嘴裏會這麼叫,或許有減少疼痛的效果,可對他來說,這是種折磨。

古代漢家男子是不能進屋看接生的,據說晦氣,所以一群接生婆推推攮攮把他弄出了屋,栓上門!

看著這些陌生的人七手八腳在麵前擁擠,我覺得又怕又氣,於是叫得更大聲,沒一會兒,木門便啪得壯烈成仁,他大跨步進來,嚇壞一群女人,趕忙要趕人!

“哎呀!好象要生了!”一名產婆大叫,我卻被她嚇得一哆嗦。

結果他也沒走成,幾個女人匆匆找了簾子掛在門口,代替慘烈的木門,而這個時候,我漸漸變得專一,連身邊的人都快感覺不到了,身子裏有股東西在奔流,也聽不見周圍轟然到底叫些什麼,我隻知道手被他抓著,夠不到東西抓,隻能不停地抓他的手腕子。在最痛的時候,我仿佛都有些魂不附體,覺得靈魂飛出了身子,正俯視著自己,看著一群人圍著床鋪忙活。

不知道過了多久,象有一個世紀那麼久,漸漸感覺不到疼痛,好象有一股東西鑽出身體,整個身體像是空了,眼前也出現一係列幻景,草原、鏡頭、馬、草、亂七八糟的腳,然後是車廂,接著是晝白的聚光燈,後來是好幾隻白口罩,最前麵的那個醫生模樣的人搖頭……

“哇——”嬰兒的啼哭聲震動著我的耳膜。

我的眼睛漸漸產生焦距,眼前一片光亮,還帶著血漬的嬰兒在他的大手裏掙紮著。

再次睜開眼睛時,已是第三天的早晨,嬰兒正在耳邊啼哭著,任誰哄也沒用,響亮的哭聲可以證明他很健康,當然也證明他很餓。

博爾術到沒在意孩子哭得多凶,一徑地看著我,我猜想他已經達到了瘋傻的狀態,要不我睜開眼時他怎麼會一副呆呆的樣子?

“馨……兒!”

我撐起嘴唇幹笑,得來的卻是滿嘴的疼痛,嘴唇都快裂開了。忽然想到之前的幻景,“博爾術……我……回不去了……”想起幻景中的前世,“我回不去了”

他抱了我的脖子,讓我的眼淚滲進他的衣服裏,這一次,我知道我真得隻有他了。

孩子到不哭了,滿屋子都是我的哭聲,他反而睜著眼睛靜靜地躺著,雖然他的眼睛也未必能辯識得了東西。

“嗯……嗯——”他發出些奇怪的聲音,連調子都談不上。

母性被喚起,掩蓋了不少悲傷,帶著淚從博爾術身上抬頭,看著一臉皺皮的小家夥,猛然間覺得感動得想哭。“這小子是不是有點醜?”詢問身旁的博爾術,臉上還掛著眼淚,“像你比較多一點。”

博爾術見我心情轉好,他的臉上也出現了些笑容,他沒問我發生了什麼事,也許他知道了什麼,但他不問,也許他隻知道我能在他身邊就好,仿佛隻要這樣就好。

孩子唧唧歪歪地又哭起來,我伸手想去抱,卻覺得全身乏力,有些頭暈眼花,博爾術伸手抱了過來,放進我的懷裏。

我沒生過孩子,也沒見過新生嬰兒長什麼樣,以前,隻有一次,幼時玩伴生了孩子,我們幾個朋友本想去看看,結果一群人被哄進客廳,據說我們會帶進細菌,結果等了一個月才見到,而那時,孩子已經長得白白胖胖,完全脫離了皺臉嬰兒一族。

如今,我可是真正見到了新生嬰兒,而且,他屬於我,可以肆無忌憚地看個夠。不過,這小子也太愛哭了,哭起來能震得耳朵發疼。

“博爾術——”

他觀察我的眉眼,似乎在探察我的情緒是不是已經恢複了,“嗯?”

“我就生了一個嗎?”

他笑,“一個!”

“那些產婆不是說那麼大的肚子起碼也要生兩個?”

博爾術摸摸孩子的小手,“他斤十斤重!”

看看懷裏的孩子,似乎也不大,但這隻是沒比較而已,我聽說我當年出生時才不過六斤就讓我媽死去火來,看來這小子是很厲害,一個人占了兩個人的分量,“你確定他是我生的?”

點頭。

“那我怎麼還能活下來?”

產婆端了一碗熱湯進來,“夫人您命真大,當時都見紅了,要不是您相公在一旁幫忙,怕是……嗬嗬,反正您肯定是個有福氣的人。”

我看看博爾術,雖然不知道他做了什麼事,不過這家夥又多了項技能——接生!

孩子在懷裏大哭,耳膜產生共振,可以想象以後會有多少麻煩的事,難怪總聽有些媽媽說想把孩子再塞回肚子裏,才不過幾分鍾,我就產生了這種欲望。

產後沒幾天,他便奔赴戰場,盡管心裏難過,可也知道攔不住,既如此,就由著他翱翔吧。

大皇後孛兒帖在這期間到是來過一次,帶著她跟鐵木真的兒子察合台,察合台稱呼博爾術為師傅,這中間的關係我不是太清楚,也就沒有多摻合,索性他們來得當天,博爾術也班師回了阿勒台,他一回來,外麵的事自然更不需要我操心,就連哄孩子的事他都一手攬了下來,讓我有點感激涕零,實在是自己生了怪胎,堪稱“草原頭等哭手”,哄他是件極有挑戰性的事,體力、腦力缺一不可。唯獨博爾術能降住這小子,也許他也是怪胎吧,以毒攻毒,也可能是血濃於水。

孛兒帖這次來一方麵想探看一下我的表現,看是否還需要她的特別注意,二是 此次西征西夏的過程中,博爾術這幾名重臣對哪位王子比較看好,之餘種種,連博爾術都不想摻合,我就更會不往前湊合了。

還記得博爾術當年跟鐵木真討論我時,用了“小玩意”三個字,我曾經也想過,他當年真得有把我當小玩意吧?一開始被外貌和言語所迷惑,沒放下太多的感情,等真正在一起,慢慢的,有些東西變質了,就成了愛情,至於為什麼會相愛,這事情很難定論,我從來不相信什麼天注定之類的,假設一開始我碰上的是鐵木真,搞不好時間一久,也會愛上他,愛情就是這樣,等你以為可以隨便掌握她時,你已經被她耍了。我想,我們的愛情也是這樣吧?等我們意識到時,已經奇怪地愛得很深了。以他的聰明,不會不知道我的身份會帶給他什麼,我想他也無數次掙紮過,最終還是敗給了偉大的騰格裏,敗給了我,問題是騰格裏和我什麼也沒做,主動做什麼的還都是他,所以他叫自作自受!我這麼認為。

西夏苟延殘喘著不停地向鐵木真示好,用盡一切方法來維持邊疆安穩,但這有用嗎?連我都知道,當一個人隻能不停地給予金錢才能保住自己時,他離毀滅也就近了。

博爾術說過他是貪得無厭的,對於戰爭來說,他熟悉地就像吃飯,與人爭,與狼爭,與一切阻礙他生存的東西爭,他的世界裏充滿爭鬥,從沒有停息的時刻,然而,我這裏卻是安靜的,我想他愛我的原因就在這裏吧?在我這裏沒有任何爭鬥,他可以完完全全讓身心休憩,也之所以他不想讓我身上沾染任何與戰爭有關的東西,他保護我,也在保護他自己的心。而我,之所以沒有沾上戰爭的戾氣,原因就是因為我本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對於已成定局的事情,根本就不需要再探索,因此我也不關心他們到底誰打了誰,誰勝誰負。

能想出這麼多結論,也是因為有他的保護,我安逸地簡直要遭天妒了,平時沒事當然就隻能想這些了,這裏又沒書,連史書都沒有。

他待在我身邊最久的一次,怕就是這次了吧?西夏之戰結束,各部都回來修整,他待在阿勒台的時間久得讓我驚訝。時間一多,他便會帶著我騎馬出去,兩人一騎,不然,他來回跑都比我快。有時候我們倆一出去就是一天,等夕陽快落下時,再慢慢悠悠地晃回來,就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苦就苦了小家夥。剛剛學會爬,每次隻要見我躡手躡腳往帳簾子那兒走,不管他在吃飯,還是打盹,會立即睜大雙眼,然後大哭。可惜——對於隻有聲音沒有眼淚的哭鬧,我選擇視而不見。後來他也漸漸學聰明了,不粘我,粘著博爾術,不管他在幹嗎,都是揪著他的領子不鬆手,因為隻要阿爸還在,我這個阿媽自然就不能溜出去。

隻有一次,我們倆帶著他一起出去,因為我晚上聽見狼嚎了,那聲音我聽得分明,是豆豆,隔了一年沒見著它了,沒想到他的部群遷徙到了這裏。

我們選在月圓的晚上出去,小家夥非常興奮,啊啊亂叫,像在說什麼,可惜還不能成調。

月光灑滿草原,深藍色的夜空美得不像話,到了古代,我才明白為什麼古人都信神佛,這種美麗的天地怎麼會沒有神話!

第二十六章

“啊——呀——”天地間盡是小家夥的叫聲,第一次詭計得逞過於興奮。

“把他給我吧。”伸過手,實在看不下去了,布日固德的鬃毛都快被他耗掉了。

小家夥死抓著他的袖子就是不讓我抱,博爾術仰望夜空,月暈越來越大,“明天有大風。”

兩人都下了馬,放開韁繩,任兩匹馬自由遊蕩吃草。

何烈騎在博爾術脖子上。

風吹草低,雲過月明。

“豆豆——”撐起手,我用力呼喝,在這個世界裏,我想我的朋友隻有它一個,我從沒把它當過寵物,它不需要我喂,不需要我去保護,反而它會來保護我,都說動物通靈,我從不信,如今我還是不信,但我承認,它是特殊的,就像我是唯物主義者,卻仍然怕鬼一樣。

聲音被風拍碎,四分五裂。我一直不懂為什麼狼嚎的聲音為什麼會傳那麼遠,而我的聲音卻這麼不堪一擊。

小家夥也咿呀叫起來,他覺得很好玩,博爾術一聲不吭,隻是站在那裏。

除了風聲和小家夥的聲音,我得不到任何回音。

一陣風吹來,碎草葉子打在臉上,月光下一片黃暈漸漸擴大。

“啊?”小家夥咿呀著噤聲,因為眼前的景象。

博爾術快走幾步把我拉近他身邊,眼前的黃暈越來越濃……

黃暈中間漸漸泛白,像麵大鏡子,鏡子裏還是青綠的草原。

畫麵像鏡頭一樣慢慢往上推,白色的馬腳,白色的馬身,然後是一雙白嫩的女人的腳,接著是白色的長裙,白紗一直拖到馬身下……

我猛得捂住嘴巴,這個是……是真正的我!

鏡頭一直推到可以看見整個全身,那個曾經的我正笑得異常燦爛,身邊站著馬師和助理,都是一副微笑的表情。

光著腳踢了一腳馬腹,白馬小碎步跑出去。

看著白紗飄揚在空中,白馬立起前蹄,那場麵確實美麗,可是裏麵付出了多少辛酸大概隻有馬和自己才知道。

我可以感覺到博爾術抓住我胳膊的手越來越緊,他知道了吧?那是另一個我,何馨曾經屬於那個世界。

白影子漸漸消失,黃暈漸漸轉淡,何馨的臉也漸漸模糊……直到消失……

如果讓我來解釋眼前剛發生的一切,我寧願相信帶些神話色彩的,比如是上天讓我跟過去到別的機會等等。也曾經看過很多科幻,用靈魂的磁場來吸引畫麵,超越時空的影像傳送之類的,但我此刻寧願相信這世界有鬼神,因為那代表了很多希望!

清涼的風中,沒人出聲,靜悄悄的。

博爾術側臉看著我,我故作鎮定,對他笑,迎著月光。

小家夥的小手抓撓著我的臉頰,咿呀的叫了兩聲,我才發現自己哭了。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生活本不該這樣,卻又沒辦法改變,突然機遇來臨時,又總想鑽回以前的日子,卻仍舊沒辦法回去,終於知道,人就要享受現狀,總有一天,會發現自己原來也是一段抹不掉的傳奇。”突然記起我的舞蹈老師說過這麼一段話,如今用到我身上,真是太合適不過。

“馨兒……”

“肩膀用一下,我想大哭一場。”巴過他的肩膀,開始哭,兩邊都舍不得,兩邊都留戀,選哪一邊都讓人痛苦,而且還不知道要怪誰去!

學不來邊哭邊說話,哽咽了半天,最終還是選擇了嗚咽。

圓月下,一隻狼蹲在高坡上,仰天長嚎!

高坡遠處,我們一家三口保持著奇怪的姿勢,我不知道他心理是開心還是難過,或者慶幸!

生活就是這樣,當你想往東時,它往往就偏向西發展,隨了願的自然眉開眼笑,沒隨願的自然會愁眉苦臉,但不隨願的或者可以嚐試適應一下西邊的滋味,搞不好還能找到不一樣的幸福。

博爾術的世界很複雜,卻也很簡單,他的世界裏有屬於他男人的友誼,有他屬於部下的忠誠,有他作為將軍的威嚴狠厲,有他做為男人的堅持,還有他作為丈夫和情人的溫柔,我不能保證我們以後不會出現問題,接受他的寵愛,接受他一切我能容忍的的東西,堅持我自己的個性,堅持我決不讓步的某些事情,明確說明,我們之間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什麼我會接受,什麼我要堅持,我的目標不是白頭到老,也不是生死相許,隻是到了那一天,當我們飛向騰格裏時,我們見了麵會說:還好,我們還是我們。我們愛的就是最原始的彼此。

他能接受這樣的我,就是因為我是我。

之後多少年,不管我們有了幾個孩子,他仍然還是他,他繼續協助鐵木真東征西戰,我們還是聚少離多,我也會老,雖然我也想盡辦法來延緩。鐵木真和大皇後自然對我的身份還是很在意,但不管別人怎麼樣,隻要我們兩個一直堅持,特別是他一直堅持,我們的世界也依然如固,所以有時候,男人的堅持很重要!

當然,當兩人之間出現很多個小電燈炮時,生活就會很雜亂,也沒什麼浪漫可言,所以,我們嚐試過怎麼在孩子背後“偷情”,“偷時間”,到是很有意思。

阿勒台的草場有時會出現幾個小鬼尋阿爸的事件,沒辦法,我們沒有自己的私人空間,他又是搶手貨,一回來,總是被孩子們圍起來,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嫉妒親生兒女的一天,他是個溫柔的阿爸,雖然連我都覺得這樣會把孩子慣壞,可每當看到老大老二抱了一大堆獵物回來就沒話了,有幾次甚至還抱了兩隻小狐狸讓我養,他們活捉的,我放棄,不養寵物是我的原則,這輩子我養過的隻有豆豆一個,它是我的朋友,它是唯一的!

他回來時依然還是會騎馬帶我出去,在草原上奔馳是我的最愛,他用一生的寵愛,感謝我留在他身邊,我用一生的信任和愛來回報他,我們似乎都不相信天長地久,我卻想創造這個神話!

愛情是簡單的,他帶我去跑馬,他帶著滿身血漬站在我麵前說他餓了,想吃我做得酸奶酪,他抱著女兒說像我,他作戰時從來不給我帶信,因為我說過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他獲得了更多的封地,卻隻會跟我講,以後可以到哪裏牧羊。當我們開始變老時,當鐵木真過世後,他脫下了一身戰甲說:好了,我們現在可以做我們想做的事了。那一刻,我感謝騰格裏,他送了我這麼一份大禮。他把他最好的兒子送給了我,他讓我相信這世上真得還有天長地久,真得有隻屬於兩個人的愛情。

我們的故事並不很出彩,也沒有什麼激烈的爭搶場麵,愛一個人,就是愛一個人,不會出現第三個、第四個……雖然我開始也懷疑過,但他的坦蕩讓我每次想起來就覺得臉熱,能做得,不能做得我都經曆了,這一生我做不成女強人,做不成聖母,更沒有太多的堅持,幾乎可以說,在很多方麵都是毫無建樹,但我隻是平凡人,我也隻能做些平凡的事。傳奇?那是我自己的想法。

茫茫草原……

草亦木,木上蒼,揮鞭響鈴,一駕遊蕩,念今生奇幻共汝,守天長地久與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