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先到山東,我有幾個朋友在那,應該能收留我們,不過……”
“不過就是些三教九流?”劍悔的朋友多而雜,見識過幾個,單純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並不算什麼壞人,但以古人的看法,不嗜生產,隻會鑽研旁門左道的人,都不是好人。
“如果你不喜歡……”
“這種逃亡的身份還有的選擇嗎?”
他嗬嗬笑起來。
沒讀過幾本正史,各種演義雜說到是讀了不少,這還要感謝高中時的同桌,他是章回體小說的親命粉絲。很多小說上,講到綠林好漢,大多出自山東。
正值亂世,世道不好混,綠林自然也就成了氣候,我們剛到山東地界就遇上了兩個劫道的。
孟恩沒什麼動靜,一個勁兒穩住馬,怕馬驚了。
“這不是陸遠嗎?怎麼跑這兒劫道來了?”劍悔拉過馬頭來到前麵。
“……劍大俠?您怎麼在這兒?”小個子那個憋紅了臉,胖點的那個也十分詫異。
“原來你們都在。”劍悔下馬,哈哈大笑,像是多年不見的老友,左擁右抱。
兩個人雖尷尬,卻是真得高興。
“劍大俠,讓您笑話了,我們倆人今天頭一遭幹這個買賣。”
“怎麼回事?你們師傅呢?”
“別提他了,就是他要我們來搶道的,說是劫了道才長膽子。”
我暗想,還有師傅教人劫道的,這人到是值得一瞧。
“孟恩,繼續往前趕,到了山頂,左麵有一處院落,直接進去就可以。”劍悔熟門熟路的樣子。
這山不高,隻能算丘陵,山上的樹木並不十分茂盛,若論隱居,絕對不會選這種地方,起碼風景不是很好。
山上的確有個院落,三間茅草房子和一圈木柵欄,鬆鬆垮垮地趴在幾棵闊葉樹下,仲夏的太陽熱得焦人,地上的青草也早已軟趴趴得歪倒。
一下馬車,我就幾乎被曬暈,這地方絕對適合太陽浴。
四處打量,不期然,碰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這眼睛我認識——散醫生羅遠山。
他隻看著我,並不說話。
我遠遠地衝他點了點頭,幸虧他的藥,否則我額頭上肯定有塊醜陋的疤。
“羅大哥。”劍悔衝上去。
後麵倆人則站在我們身後。
“沒想到,我這茅廬今天到來了位嬌客。”羅遠山朗聲大笑,我總覺得這個人心機比較深沉,怎麼也看不透,像是背地裏有很多秘密的人。
“嗬嗬……還真沒見過這麼標誌的姑娘。”身後兩人也跟著笑起來。
我反到比較被動,隻能微微福個身。
“羅大哥,我們可能要叨擾幾天了。”劍悔忙從馬車上拿了包袱出來。
“不嫌這裏簡陋就可以,陸遠,你們倆晚上睡藥庫,我和劍悔,還有這位兄弟住你們屋,印姑娘住我的房間。”
我點頭致謝,太陽烤得我頭發都快焦了,趕忙找了個借口鑽進屋裏。
一進屋,立即打了個寒戰,沒想到屋裏這麼涼,不禁仔細打量起房間,房間是木質結構,隻是外麵用草做了修飾,外表看來像山村野居,其實裏麵別有洞天,光看牆上掛的字畫就知道主人是個雅人,書桌上還焚著檀香,木牆上鑲著一塊塊木格子,裏麵全是書,書桌對麵,正對著一塊大屏風,屏風上畫得是萬裏草原、牛羊遍地,像盛開的白蓮花,眼睛不知不覺的濕潤了,沒想到,在這裏還能見到這種景象。
“姑娘喜歡這幅畫?”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後。
立即驚醒,用力眨了下眼睛,沒讓眼淚流出來,“沒想到這房子這麼涼快。”不想接他的話,挑了個話題。
“羅大哥在雪山上鑿得冰玉正埋在腳底下呢。”劍悔踩了踩地麵。
“姑娘先休息,我們出去了。”估計是見我沒多少心思說話,主動回避了。
這男人的觀察很細微,特別那雙眼睛,喜歡停在別人的臉上看人,一瞬不瞬的,似乎能穿透人的心,讓人心裏有些發毛。
見門關上了,兀自來到屏風前麵,摸著紗質的網麵,上麵的青草、牛羊,似乎在頭腦裏變成了活生生的,甚至能聽見它們的叫聲……原來,這一切還這麼熟悉。
夜晚,暴曬過後的青草澀味像地氣一樣蒸發出來,熏著本就摯熱的山土。
木格子上的書基本都是醫書,《黃帝內經》共18卷,《傷寒雜病論》,《唐本草》,《千金方》,還有些不知名的,大大小小,擺了滿牆。
“沒有《本草綱目》……”口如心說。
“《本草綱目》我到沒聽說過,姑娘也對醫藥有興趣?”低沉的聲音從門口傳過來,嚇得我一趔俎差點摔倒,忙抓了木格子平衡慣性。
“沒有……隻是瞧這裏書多過來看看。”
“姑娘剛說什麼本草綱目?聽起來像是本醫書,我從醫這麼多年到還沒見過。”從木格子上抽出幾本書,狀似不經意地問過來。
我翻然醒悟,李時珍是明朝的,這是宋朝,根本就搭不上邊。
“我剛說得是《唐本草》。”死不承認也許是目前最好的方法。
他也沒深問,拿過書,看了我幾秒鍾,笑了笑,便出去了。
門一關,我才深吐一口氣,曆史知識缺乏,果然是我的一大要害,以後記得不能再亂說話了。轉念又想,才發覺這人極不禮貌,進門前居然不打招呼,更甚的是我還是個女的,剛剛我該生氣才對啊。
給門落上閂,回到書桌邊,正坐在鬆木椅上,對麵,正可以看見大屏風,那裏有我的思念,還有我愛的人……
燭火跳動,蠟油花子炸出嘶嘶的聲音,窗戶沒有放下,木攔條間吹來幾屢清風,搖著燭光,滿室晃動,我迷糊起來,耳邊漸漸轟鳴,牛角聲、鐵器撞擊聲、馬嘶鳴聲、人的慘叫聲……接著,眼前出現一大片草原,草原上,盡是撕殺的人影,我驚慌的尋找著什麼,跌跌撞撞、步履不穩,猛然間,一具熟悉的背影在我的眼前放大,我瞠目,他漸漸轉身,胸前插著無數支翎箭,“博爾術——”失聲大叫,猛然睜開眼睛,卻是一場夢,燭火依然搖曳晃動,室內依然安靜如初。隻有額頭上一片汗珠,證明我曾經在夢裏見過他。
門口傳來一聲輕淺的歎息,接著是腳步遠走的聲音。
拉開門,見一隻黃紙包放在地上,撿起來,拆開,卻是一包香熏料。淡淡的香味傳來,讓人心情舒暢。
合上門,上閂,背抵住木門。羅遠山,這是個什麼樣的人?未免也太心細了吧?
再望望手上的紙包……怎麼總有些讓人摸不透的人呢?
這小山比較荒涼,周圍沒什麼人家,山小,也沒什麼野物,自然也就沒什麼獵戶,放眼方圓十幾裏,農戶也就散了幾家,要說人,也就十天半個月有幾個商旅經過,所以,陸遠他們的打劫始終沒有成功,有時,我不禁在想,他是不是在鍛煉他們的耐性?可這人又極少表白心思,基本上,他說的話,你能聽懂其中的含義,那就算你運氣,聽不懂,隻聽字麵上的也可以,他不作強求。
我最好奇的是他養得一隻山鷹,每日傍晚,太陽落到山尖時,它會自動飛到木屋前的草坪上,等待他,直到他走過去喂了食,它才飛離,這讓我記起了豆豆,它也總是在夜晚過來看我,在我身邊待上一會兒再離開,像是怕我寂寞,過來跟我做伴一樣,可惜,今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它?
他蹲在草坪上,手裏握著剛剛喂鷹的瓷碗,側過眼,正好對上我的張望,一時不好轉過眼,仍舊看著他,他的臉被夕陽映得紅彤彤的,深邃的雙眸,看了讓人有些感觸,這眼神,我明明見過的……甩甩頭,怎麼可能,他們一點相似處也沒有。
就在這時,山下傳來一陣馬蹄聲。
他以手攔住我的去路,示意我進屋子。
剛想轉身,幾匹馬就已經躥上了山頂。
那馬種我認得,那是蒙古馬,心髒碰一下,停止跳動。
“那女子可是阿兒剌何馨?”馬上人揚鞭遙指,叫了一個讓我既震驚又激動的名字——阿兒剌何馨,阿兒剌是博爾術的姓氏,居然加到了我的頭上。
羅遠山擋住我欲走過去的身形,“她姓印。”
我有點震怒,他為什麼要攔我?
“我是蒙古大汗的帳前武士官,奉汗王命令,接阿兒剌部大夫人阿兒剌何馨回蒙古接受冊封。”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羅遠山以袖掩掉。
我憤怒地瞪了他一眼,他卻無所覺。
“這裏沒有阿兒剌何馨。”羅遠山聲音低沉有力,從我的位置看,可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暴凸。
“你不是阿兒剌何馨?”馬鞭指向我。
手突然碰到了一抹冰涼,那是手腕上的鈴鐺,我要怎麼選擇?
“我……不是!”閉上眼睛,這一生怕是隻有這一次能被稱為阿兒剌何馨了 吧?
馬上人沒作聲,羅遠山也恢複了正常。
“印子嬌,大皇後有令,將這包東西送你。”一塊黃澄澄的布包遞到我麵前。
我接了,覺得周遭的一切都不怎麼重要了。
馬隊沒有停留,轉眼遠去,我卻一直反應不過來。
布包從手裏脫落,散在地上,滑出一支箭頭,金燦燦的閃著光亮,箭頭上刻著蒙文:阿兒剌部。博爾術。上將軍。
冷笑,這就是說,他們已經開始攻金了。
“阿嬌,幸虧你沒承認。”劍悔坐到我麵前,我眼睛裏卻倒影不出他的樣子,“聽說,完顏戟是對蒙古的先發大將軍,還聽說你的名字被記到了完顏戈的名譜下。”
我茫然得呆望著屏風,為了這些根本不認識的人、不知道的事,我的生活就被攪和成了這樣,比起法國荒誕劇,我的應該更荒誕吧?突然,我很後悔自己沒有承認自己是何馨,為什麼我要對他們否認,憑什麼?
“阿嬌,你去哪?”劍悔跟在我身後,我奮力朝山路上跑。
在山路口,猛得被一個人拉住,死死地扣住我的手腕。
“放開!”我用力呼喝。
“如果想死,下午隻要承認了,你就可以死得很痛快,你沒選,就表示你還想活著。”羅遠山的眼睛映著月光,閃閃發亮。
“我後悔了不行嗎?我現在就去承認,我是何馨,我這輩子隻有這一個名字!”大力甩著他的手,卻甩不掉。
“那你下午為什麼不承認?”咄咄逼人的口氣。
我的眼淚簌簌的流下,灼著皮膚,我想,起碼失去了何馨這個名字,還可以再見到他,可是我剛發現,失去了名字,我就什麼都沒有了,我用著別人的身體,叫別人的娘為娘,受著本該是別人的關心,這一切,都把本來的我給架空了,現在連名字都否認了,自此,我就不再是我了,我很怕,怕這種孤魂一樣的感覺。
“好,那你現在告訴我,你是誰?”
“我是何馨!”
“你不想再見博爾術了?”羅遠山的聲音幽遠的像從天邊傳來的。
“想!可卻永遠都隻能是他的影子。”我想我所受到的壓抑,已經足夠我爆發了,我需要他,可同樣,我也需要光明正大,需要被對等的對待。
“死不過是件簡單的事。”他的眼神深邃的像是在演義他自己的故事。
“對,死很簡單,等待也很簡單,可我想讓博爾術記得他愛過的女人是何馨,不是印子嬌,他可以有一天不再愛我,他可以殺了我,但我不能連自己的名字都拋棄了,我剩下的就隻有這麼點東西了。”哭泣是脆弱的表現,可我現在已經控製不了,“我不想等到死的時候才後悔……”也許發揮的時間不對,但這是我第一次有了想回家的衝動。
“你肯定?”他的手有點抖動。
“我從來都是先做事,再後悔。這次到是先想清楚了。”
也許是這幾年受到的壓抑太多,無形中一點點擊潰了我的神經,像隻發了瘋的野貓,最後被羅遠山一掌打昏過去,才算安靜下來。
醒來時,但見滿眼的白羅紗,被風吹的輕柔飄逸,這是……
一具背影立在不遠處,白衣白靴,白得晃眼。
“醒了?”未轉頭,但聲音有些熟悉。
我沒說話,覺得眼前的一切莫名其妙,像劣質電影上切換的鏡頭,上下場景銜接不上。
他轉身過來,蹲到床邊,我刹時醒悟。這人我見過,在江南拜訪過博爾術,他……應該是完顏戟吧?
“知道我是誰了?”眼神柔和,“你跟子嬌一樣聰明。”站起身,背過我,“聽說你想為博爾術死?你這麼愛他?”
我不想回答他,就這麼愣愣地坐在那兒。
“子嬌,我送印十娘去看你了。”
我知道這句絕對不是對我說得。
“我答應你的,全做到了,你也答應過我,下輩子……要先遇到我。”背著身,我看不到他的臉,隻能聽見他的聲音無比溫柔。
“你看看,這就是你的女兒。”
白紗飄渺,隱約間看到一片碧綠的湖水,輕輕爬起身,走出紗帳,卻發現,自己正置身水中央。
“這裏是你娘的墓塚。”
水中央立了一塊漢白玉,高出水麵三四米,上麵用漂亮的小楷刻了幾行字,字體用淡綠色染料浸染過。
“君為湖上風,吾為湖中水。”
“你肯定希望博爾術贏。”沒看我,依舊望著水上的漢白玉,“贏了,又能怎樣?”蹲下身,坐到台子上,“讓你入祖譜,隻是想讓你看清世人的真麵目。我隻想問你,你要去哪兒?”
“草原。”
“不後悔?”
“要是都能事先知道會後悔,哪兒還會有後悔這兩個字?”
他嗬嗬一笑,“我答應過你娘,要把你照顧好,讓你富足安樂,本想將你嫁到西夏,我挑選了自認為最好的男人,卻不及一個博爾術,女人的選擇都這麼奇怪。”他笑著看我,“那次見你那麼開心,本打算就此作罷,沒想,他終究還是拋下了你,你卻依然如故。就真那麼愛他?”
伸手指指漢白玉,“跟你愛她是一樣的。”
他了悟,“他也能像我這樣嗎?”
“不知道。”已經快三年沒見到他了,他依舊嗎?
“明天,我會與他對陣當麵,無論誰死,都是男人的命運,你能接受結果的話,我不攔你。”
我看著這個大兵壓境,卻依然守望在戀人墳邊的男人,也許當年他沒有想通的事,如今想通了,不是隻有攻城破地的偉業,還有兒女私情的纏綿,他得到的已經不再留戀,他失去的,卻仍舊念念不忘,企求來世。該不該同情他?我不做思考,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失去了他不該得的,這也算公平。
夢幻般,我踩在了與博爾術同樣的土地上。
一堆堆營火劈裏啪啦地燃著,我下了馬車,趁著營火的光,數著腳步,一步一步朝前邁進,我可以感覺心跳在加快,兩旁守夜士兵的抽氣聲。
布日固德栓在馬樁上,雖然已有老態,卻依然氣勢不減,我摸上它的馬鬃,它搖動尾巴,頭往我肩上蹭,“還記得我嗎?”
它嘶鳴,馬蹄蹬地,像是在跟我打招呼,也像在給博爾術報信。
“你們去前帳守著。”是布和的聲音。
我慢慢轉過身,趁著篝火的光看到他,已經蓄了胡子。
他激動卻又強忍著聲音,“夫人!”
“啊,你們……都還好吧。”我抵在布日固德的肚子上,怕自己站不穩。
他還想說話,卻見帳簾被掀開,是博爾術,忙點頭退了下去。
我不敢抬頭看他,隻是抓著布日固德的韁繩。
腰上一緊,已經落入了他的懷裏,“馨兒……”他叫著我的名字。
我卻感覺像是在做夢。
第十九章
回到他身邊真像是在做夢。
當羅遠山出現在我麵前時,我正趴在桌子上描圖樣,在博爾術身邊,我總會變得無憂無慮。
“你……”朱砂筆還懸在手上,一時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他。
“是我。”
靜默到一定程度,反而更不好開口說話。
“那天,對不起。”他的開場白到是很直接。
“當時,我神經比較緊,我想……碰上誰都會那麼做。”放下筆,雙手有點無所適從,如果曾在一個人麵前歇斯底裏過,而冷靜後,他又出現在你麵前,總覺得會有些丟臉。
簾子掀開,博爾術低頭進來,見到羅遠山,到沒怎麼驚訝,隻是點了個頭,我迎過去接了他解下來的彎刀。
“還沒回去?”拍拍身上的灰塵,抬頭問羅遠山。
“明天走。”
他們兩人很熟悉?我抱著彎刀立在一邊,到是三個人裏最受驚的那個,怎麼覺得這個世界除了我,其他人都相互熟識?
“要我帶她回中原嗎?”羅遠山以頭示意了下我的位置。
博爾術沒有看我,頓在那好一會兒才回身,“先不用。”
瞅著博爾術半天,希望他能主動給我些提示,關於剛剛他們倆的話題。
“大汗希望你能回來。”他卻並沒有給我任何提示。
“已經習慣了漢人的生活。”轉眼衝著我笑了笑,“這輩子就隻打算當個郎中了。”
我想,他們倆大概是打算一直把我晾在這裏吧?背過身,站到帳子外麵,不管帳子裏那兩個人是否在意我的舉動。
布日固德噴著熱氣,湊近我的臉,大眼睛眨了半天,估計它也很無聊,已經被當成一個擺設放在那裏,戰場是去不了了,已經有又快又有耐力的馬頂了它的缺,我突然有了種空虛感,等我像布日固德一樣老態必現的時候,會不會也會被又漂亮又溫柔的年輕姑娘代替?而作為專一的表現,他還要把我擺在正位子上,以顯示他對愛情的專一?
苦笑,就不知道這會是多久以後的事,那時,我還有沒有勇氣離開他身邊?
“你還懂馬語?”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羅遠山駐足,摸了摸布日固德。
“跟懂鳥語的人比,還差了一截。”
他笑,牙齒潔白,甚至還有點反光。伸手指指天空,天上正盤旋著幾隻草原雕,“如果想學,我教你。”
我瞄瞄天,不打算理他,這人神神叨叨的,總覺得他沒那麼簡單,何況跟博爾術這麼熟。
博爾術正立在我們身後,解下戰袍的他,表情正常了不少,或許要倒過來說,穿上戰袍的他才是正常的。
羅遠山笑笑,背身離開,轉到帳子盡頭時,背著身衝我們揮揮手。
除了布日固德,隻剩下我們倆,我閃到帳簾另一側,躲開他伸過來的雙手,如果他覺得我不問,就代表我不會生氣,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從現在開始,我要對每件關於我的事都了如指掌。
“現在可以說了。”正視他的臉。
“什麼?”
“關於我的所有事,我不想再讓人牽著鼻子走。”
“所有事都是對你——”我伸手阻止。
“我不想聽到任何為我好的話,就算要殺我,也起碼讓我知道為什麼。”
他望著我,眼裏看不出情緒。
他的臉映著夕陽的餘輝,顯得有些肅穆,良久後才答我,“馨兒,有很多事,你是很難明白的。”
“比如?”倚在門杆子上,也許我是需要知道一些關於他的事了,這麼多年,隻知道愛他就好,從沒考慮過我們倆的身世、背景和性格,可以說,我的愛隻是一種虛幻的幻想,而他也配合著我,製造出這般純愛的假象,我們的愛情,其實說白了,就是自己給自己畫得一幅畫,畫裏麵,隻有我和他。關於這個時代,關於我們兩個人的真實性格,都已經淡化到連我們自己都不記得了。
“很多,你隻要知道,我會保護好你就可以。”
“你愛的……就是這樣的我嗎?”
“……”他瞅著我的臉,再抬眼望向天空,無語對我。
“你還會把我送走?”彎刀的手柄已經被握滑,上麵還有些血漬,我用指尖觸摸著。
“馨兒,你不能死。”伸長手,撥過我額頭一側的亂發。
“完顏戟……怎麼樣?死了?”從他的眼睛裏,我得到了答案,苦笑一下,人的生命原來這麼脆弱,前天還在說話,如今卻已經不知道躺在哪裏了,“鐵木真不喜歡留著後患吧?我還能留多久?一年?兩年?還是一個月或者一天,就算把我送到中原又怎樣?他不是照樣想要踏破南朝的土地?這身子姓完顏,是完顏家的後裔,他能讓我繼續活在世上、繼續留在你身邊?還是……你已經決定讓我一輩子躲在荒山野嶺,等待你偶爾的垂幸?”我知道這些話說得還早,但如果明天就被送走的話,也許又要等上三、五年才能再問,時間對他來說,隻不過是多攻幾座城池,多打幾次仗,而對我來說,卻是全身心的思念和折磨。
他摸著我的頭發,沒生氣也沒說話,那靜默,更像是在承認我所說得都是正確的。
奇怪的是,我連一滴眼淚也沒流,手指刮一下眼角,隻有幹澀的皮膚。
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呢?窮極我所有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到我們的結局。
“將軍,大皇後的使者求見。”士兵站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
博爾術看看我,見我一臉鎮定,才揮手示意把使者帶來。
“需要我暫時避一下嗎?”
他搖頭,我們心裏都明白,大皇後鐵定是衝著我來的,時間到是剛剛好,我來得第三天,她就有了動靜。
第二十章
孛兒帖的使者居然是其木格,這讓我驚喜難當。
她抱著我良久,連哭帶笑,十足變成了個瘋子,我的衣服已經被蹂躪成了她的擦臉布。
好不容易等她消停了,我才能仔細打量她,儼然已是個俏麗的少婦,眉眼間透著些女人味,身上還散著淡淡的香氣,我記得那味道,是我從前喜歡用的熏香的味道,沒想到她還一直在用。
“其木格,大皇後有什麼事?”她這時候派人來不會有什麼好事。
“何馨……”攥著我的雙手有些汗漬。
“要我回避?”
“……”其木格不停地瞄博爾術。
我回頭與博爾術對視,他眼睛裏有絲掙紮,最後,像還是決定讓我知道。
其木格見他揮手示意她說,到是張口無言,張張合合了半天才說出幾個字,“大皇後恭喜……將軍。”
我一直看著博爾術,他也沒移開眼睛,眼睛裏的坦蕩到是讓我的心緊縮起來,這分明表示,他已經想好了所有的結果,不管即將會發生事,我都沒一點勝算。
“夫人產……下了一名……男嬰……”我知道其木格說這些話時的掙紮,就跟我聽的時候一樣,都寧願這隻是一個玩笑。
帳子裏靜默地像恐怖片開頭的靜謐。
他始終沒離開過我的眼睛,對其木格所說得喜訊置若罔聞。
震驚、空虛、痛苦過後,我反倒覺得一片清明,笑得一片溫柔,還記得朋友撞見老公外遇的時候,笑得那麼燦爛,當時以為她氣糊塗了,現下明白了,原來笑比哭更痛苦。
其木格的手攥地我死緊,把我的腕子攥出一道死白的指印子。
我望望那道指印子,一點也沒覺得疼。
我絕對是隻鴕鳥,居然沒有拿劍刺死那個我愛的卻又背叛我的男人,隻會獨自一個人像悲劇的女主角一樣眼前出現一係列的幻影。我嘲笑自己,看著其木格的臉越來越遠,我知道自己這是在逃避……
眩暈罩住我的全身,酥麻感充斥著我的四肢百骸……我想,我應該是要回去了吧?
當我張開眼睛時,多麼希望自己已經回去了,回到還是何馨的時候,回到還沒有發生任何事的時候。
博爾術滿眼愁緒,劍眉打了幾個結,正在俯身看我,旁邊是哭泣的其木格、正在收銀針的羅遠山,以及憤怒的劍悔。
暗自歎息,原來隻是昏過去而已。
“阿嬌?你醒了?”劍悔蹲到床前,想把博爾術擠開,肩頭碰了幾下,他卻紋絲不動。
羅遠山擦著手,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我,“從沒見過脈搏停了的人,還能說話的。”這一句意有所指。
“你相信我嗎?”博爾術抓住我的手,非常急切。
相信什麼?
博爾術揮手,讓他們都出去,劍悔執拗著站在那兒,最終,被羅遠山拉了出去。到門口,羅遠山回身,眼眸深如幽潭,這人的愛好可能就是這樣吧,總像是在站在高處看戲一樣,明知道下一步可能會發生什麼事,他卻依然靜默如鬆,隻喜歡用眼神把你攪得一團亂。
“我不想讓你留在身邊,就怕會發生這種事,你一向不多問我的事,我也不跟你說,我們擔心的事情是一樣的,知道的越多,隔閡也就越多,我知道,總有一天,騰格裏會把你收回去。”最後一句讓我抬起眼瞼,他知道什麼了嗎?
“完顏家的人,沒一個能活下來,完顏戟給我出了個大難題,他把你寫進了家譜,你就做不了我的妻子,為了鐵木真,我要殺掉你,為了你,我要背叛鐵木真。”俯身下來,“大皇後怎麼會允許我背叛鐵木真?”
抓著褥子角,我的腦袋裏一片空白,呆呆地望著帳子上的檁木,原來,這就是完顏戟讓我看清世人麵孔的方法!倒向鐵木真,他就要用餘生來思念一個女人,倒向我,就有可能讓他和鐵木真刀戈相向,這個可怕的男人,連死後都不能寬待他的敵人。
“女人,我收下了,至於孩子……不是我的。”他的眼神淩厲,似乎能穿透人心。
第一次見他這麼嚴肅的表情,不免有些感慨,原來,他生起氣來,可以如此懾人。
我舔一舔幹裂的唇片,卻發現連舌頭上都沒有水分,“我本以為隻要愛你就行,現在看來,我不過也就是個普通女人。”
“如果你是,就好了。”聲音幽遠,“你可以再陪我走一段嗎?”蹲在床前,額頭抵在我的脖子上,“沒了你,很孤單。”
“如果隻有我一個人,我會答應你,如果還有別人……我愛嫉妒,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
“就你一個。”
眼淚落進他的頭發裏,怎樣的經曆會讓這麼一個七尺男兒窩在我的脖子上,企求我再陪他一段?而他,到底有多愛我?既不能為我放棄一切,又不能與我長相守,隻求我再多陪他一段時間,這是愛情嗎?
他寵溺我、愛我,與我依托他、愛他,又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居然到今天,我還不清楚。
“博爾術,我們……到底是什麼呢?”
號角聲粗曠得像遠古的呐喊……
他終歸屬於那裏,我攔不住,不管用什麼方法。
羅遠山扔過來一身騎馬裝,“趁金兵大軍未到,我們先走。”
“我說過要走嗎?”倚在皮襖上,現在誰的話都不想聽。
“博爾術顧不上你,完顏戟馳騁疆場近三十年,他的能耐,不會因為他的死就有所改變,他的殺伐錄上絕對有同歸於盡這一條,你不過是他送來的一顆試心丸,靈了可以牽製博爾術,不靈,頂多陪他一起入黃泉。”這男人最讓人討厭的地方,就是可以將本該好聽的話,說得讓人竄火。
“那是他的想法,為什麼我要隨著他的想法到處跑?死就死了,還怕什麼?如今已安然到了草原,生死都是我咎由自取,羅大俠還是顧著自己要緊。”
他到不生氣,隻是笑。
劍悔遠遠地站在外麵,麵帶苦澀,望了我很久,轉身離去,自此,再也沒有出現過,他心裏想什麼沒人知道,也許隻有他自己清楚,我跟印子嬌終歸隻是同一個身體不同的人。
羅遠山洋洋自得地站在我麵前,似乎對我的命運了若執掌。
“曾經也有人跟你一樣倔強,可惜她的結局很慘。”他說得輕鬆,眼神卻有些閃爍,“人不能把自己想得太過重要,到最後,很可能什麼都不是,男人心裏的東西,多得讓人眼花繚亂,尤其這亂世,欲望是沒有終點的。”笑容消失,卻是一臉的真誠,我從未見過的,“博爾術是個好男人,可前提,他還是個將軍,統領草原近半的騎兵,你的命對他來說最寶貴,可惜也就隻是對他,你明白嗎?”
“我明白,可如果讓我一生守著一個待在別的女人懷裏的男人,我寧願趁他還在我懷裏的時候,讓他能看到我。”
羅遠山苦笑,也許他想不通我的話,也許覺得我自私,總之,現在出現了別的女人,我是不會什麼也不做就逃得。
其木格的馬術向來比我強,撇在馬鐙子裏可以跑上一上午,我連單腳踩鐙都成問題,更別說,側麵兒還有時不時飛來的亂箭。
身置戰場一角,原來還想會見到什麼劇烈的場麵,如今掛在馬肚子的側邊,什麼也看不到,隻聽見遠處鐵器的撞擊聲和不時的慘叫,但也都被風擋了大半,失去了震懾的效應,像是恐怖片關小了音響。
“何馨,千萬別抬頭,再撐一下,就快到坡下麵了。”其木格在前頭喊叫。
我墜著馬韁繩,手心和手背盡是血印子。
羅遠山的馬距我幾步之遙,擋了我大半的危險。
羅遠山說得不錯,完顏戟盡管死了,卻還是布置了大量的兵馬,以一對十,博爾術雖能應對,卻也沒有餘力,隻能讓羅遠山保著我先逃出戰場,我對剛剛大放厥詞有些汗顏。就算說到天上去,我還是怕死的,要不然幹嗎跑這麼快?
勒住馬韁,遙看遠處已成黑點的兵士,那麼多金兵,他真能取勝嗎?
“不用擔心,博爾術是出了名以少剩多的大將,這些人不足為懼。”羅遠山指著遠處山穀,“看見沒?等他們全進去了,仗也就算打完了。”
手搭涼棚,遙望過去,確實有一處山穀,從我這裏看過去,隻能看到一小片陰暗。
羅遠山微笑,“他正在準備咬死他的獵物。”
我到沒怎麼驚喜,看著這麼多人送死,哪裏還有心思高興。
“謔!”其木格驚得差點摔下馬,羅遠山則夾住馬,靠到我身側。
我們身後正端坐著十幾匹狼,個個身高體壯,大部分毛色灰黃,隻有為首的一條毛色淡金。
我瞅著為首的那條狼,不禁失笑,這麼多年沒見,它居然長變了,一身的毛色已成淡金,毛長墜地,正一動不動地蹲坐在那兒,不仔細看,還真認不出來。
連忙跳下馬,卻被羅遠山一把揪住。
我滿臉笑意,對他擺手,其木格也回過神,終於認出了它。
“豆豆?”站在幾步之遙,它長得更高了,居然蹲坐著都有我脖子高。
它目不轉睛,沒看我,盯著我身後的兩個人,十幾條狼沒有一條敢動,睜大眼睛看著我,我卻不害怕。
遠處山穀裏傳來一片淒慘的哀號聲,夾著傍晚的涼風,讓我一陣顫栗,汗毛也立了起來。我不敢回頭看,怕見到更加淒慘的場麵。
豆豆始終沒靠近我,隻是迎著風,半眯著眼,似乎在嗅什麼東西,接著,轉頭看了一眼身後一條白狼,白狼站起身,飛奔向戰場的方向。
落日圓得出奇,紅彤彤的光照得我們全身泛著火色,豆豆的眼睛仍舊半眯著,一副無動於衷。
直到白狼跑回來,它才睜開眼,它身後的十幾條狼依續離開,獨留它依舊蹲在地上。
它站起身,一步一步往其木格和羅遠山走過去,他們的馬一步步後退,直到躁動不安地下到草坡下麵,它才停下,回過頭,一雙眼睛已經不再那麼冷漠,甚至還能見到它尾巴細微地動了幾下。
張開五指,喚它過來。
它將我的整隻手吞進嘴裏,牙齒咯在皮肉上,磨了半天,有些癢,像它小時候一樣。
“過得還好嗎?”撫摩著它的毛發,手下的觸感告訴我,這幾年它經曆了很多,脖頸上的傷口很多,皮肉翻出來,雖已經長合,但依舊讓人觸目驚心。
幾乎聽不見的哼聲,要不是挨得近,肯定聽不見。
“何馨。”其木格徒步跑上草坡。
豆豆依近我的身體,一雙眼睛閃著無情的光芒,正對著其木格。
“豆豆,忘了嗎?它是其木格啊。”我撫著它的頭,卻絲毫感覺不到它的鬆懈。
無奈地看看其木格搖頭,“你跟羅大俠先回去,我在這兒不會有危險。”它正踩著我裙角,看來根本不會讓我走。
“我們在下麵等你……”看得出來她有些失望。
它一直不肯鬆開我的裙角,像是在等什麼,月亮泛亮時,已經有些冷了,縮在它旁邊到是沒覺得怎麼樣。
草坡下麵幾匹馬的吐氣聲聽得一清二楚。
霧氣慢慢升起,白茫茫的,被月亮照得一層淡黃。
一騎單騎踩踏著濕草,往這邊奔來,豆豆從我身邊站了起來,眼珠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一聲長吼,對著天空。
來人直奔著我們的方向,它更像是在給他提示方向。
草坡下幾聲談話傳來,是博爾術!
他騎得是布日固德,黑色的馬毛反射著光亮,黑乎乎的跑上草坡。
他跳下馬,沒有跟我打招呼,隻是扔了手上的馬鞭子,拍拍布日固德,讓它到一邊兒去。
豆豆像瘋了一樣,躥到他身上,不是興奮,而是撕咬,真得咬下去。
我驚得連嘴巴都合不上,腿不聽使喚地往他那邊奔過去。
“別過來。”他雙手抓住豆豆的前爪,厲聲對我喝。
這是怎麼回事?我呆呆地站在一邊,眼前這一人一狼正拚了性命一般糾纏著。
布日固德是草坡上所有生物中最鎮定的一個,低頭啃著草,根本不在意身邊的事。
博爾術被咬住衣袖甩了出去,我的心咯噔一落,腿腳自動跑過去。扶著他的胳膊,仰望滿身是血的豆豆,那雙眼睛已經不再是昔日的豆豆,充滿凶慘和野性,尖利的牙齒在月光裏發亮。
“豆豆?”我喃喃地輕叫。
它嗷嗷直叫,從我們麵前跑開,圍著我們轉了幾圈,像是很急切,也想正隱忍著什麼。
“馨兒,先到一邊,聽話,不會有事的。”
我看看他身上的血,再看看豆豆身上的血,眼淚順著嘴角往下掉。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跌坐在草地上,除了沒用的哭泣,什麼也做不了,它又撲到了他身上,繼續讓血液到處飛濺。
風漸漸大了起來,我手腕上的鈴鐺叮當作響,霧氣漸漸被風吹散。
月亮的光暈放大,像個結界籠罩著我們。
他們終於消停了,博爾術仰躺在草地上,豆豆也趴伏著,長毛鋪散開來。兩個都大口喘著氣。
“過來。”從未見過他這麼開懷,眉眼都笑彎了。
我輕輕走過去,剛觸及他的手,就被一把拉了下去,跌到他懷裏。
“剛剛害怕嗎?”
我沒回他的話,隻是擦著他臉上的血,豆豆的眼睛眨呀眨地看著我,像是回到了它小的時候,每當想讓我撫摩它時,總會有這種眼神。
手上還粘著博爾術的血,伸向它,正好可以觸到它的額頭。
“要不是為了你,我們兩個估計老早就會死一個了。”博爾術的大手蓋在我的手上,一同撫摩它的額頭,引來它唔唔的抗議聲,禁止博爾術摸它。
“這家夥已經代替了必勒格,成了草原上的狼王。”從博爾術的聲調裏,可以聽出驕傲的意味,“前年冬末,它帶了二十幾隻大狼,把我馬圈裏一百多匹戰馬全給咬死了。”拍拍它的腦袋,“我打死了十多條狼,仇就這麼記下了。”
是嗎?他們已經成了敵人了啊!
“以後還會這樣嗎?”我爬起身,開始撕他傷口上的衣服。
“它是狼王,自然有責任不讓它的部屬餓死,如果繼續吃我的戰馬,我自然還是會打,這是草原上的生存法則。”
“弱肉強食?”
“對!”手背擦了擦我的臉,估計是剛剛粘上了血,“漢人的說法就是多。”
“為什麼騎布日固德?你不是有了新的戰馬?”從身上撕了塊幹淨的布紮住他的傷口。
“它認識路,能跟著你們馬的腳印,而且,它能猜出豆豆的動向。”他一直在笑,莫名其妙的。
收拾完他身上重要的傷口,趕緊爬到豆豆身邊,它的血已經有些幹涸了。金色的毛發上,星星點點的布著些條狀的血塊。
它半眯著眼睛,斜視著我,眼神裏盡是享受,也許,已經很久沒這麼安心過了,它也需要整日地奔波殺戮吧?為了自己活下去,也為了它身後那些部署。
博爾術從身後伸來雙手,勒緊我的腰腹,頭趴在我的背上。
“馨兒,我能聽見你的心跳。”喃喃地數著我的心跳,“相信我……”後麵的聲音隱沒在風裏,接著隻能聽到他均勻的呼吸聲。
第二十一章
我不能待在軍中,博爾術將我安置在一處遊牧的人家,每天,他要跑上幾十裏來見我。
其木格早早地被召回斡難河,羅遠山也不見了蹤影,我的生活又回歸到了幾年之前,朝起梳妝,暮盼他人歸。
幾隻黑雕盤旋在羊群上方,我仔細盯著它們看,這些家夥,趁人不留神一個俯衝就能無聲息地叼走一頭小羊。
“夫人,夫人,你看漂亮嗎?”主人家的小女兒塔娜往我這兒跑,她隨父母叫我夫人,這裏靠近大宋,他們都喜歡用漢語這麼叫我。
拿過一隻風箏送到我跟前,這裏到是沒見過風箏。
“哪裏弄得?”摸著她的小額頭,最近一直很喜愛小孩子,見了孩子總會愛不釋手。
“我阿爸用一頭羊跟漢人換來的。”小丫頭連蒙語都還沒怎麼學全。
這麼貴的風箏!我解開木柄上的線,“塔娜,它可以飛到天上,想看嗎?”
小丫頭睜大眼睛,驚奇得要命,“沒長翅膀也可以飛嗎?”
“可以啊,人也能在天上飛呢。”幾百年後,連月亮都能上。
“可是……”
拍拍她的小臉,“來,咱們就讓它飛上天去。”
小丫頭歡呼著,跟在我身後。
圍著羊群幾乎轉了一圈,才把風箏弄上天,小丫頭興奮地抱著木柄不肯撒手,眼睛盯著天空中的風箏,像是第一次見到什麼新鮮的東西。
仰躺在草地上,藍藍的天空,美得不像話。
“啊——夫人——飛了——”小丫頭尖叫著向我跑過來。
遙望向天空,斷了線的風箏飄飄折折地盤旋在空中。
“夫人……”小丫頭抱著木柄,淒楚地望著我,“飛了……”
“是啊,飛了。”摸著她的小臉,“飛了,還可以找回來的。”
小丫頭淚眼迷蒙地看著天空,“真得?”
“真得。”
“草原這麼大,不知道它會飛到哪兒。”
“總有一天會找到的。”如果你有心,如果還記得它。
望著茫茫草原,不覺有些頭暈目眩……
這幾天,總覺得又累又困,等不到他就已經睡著了。
臉上有東西在遊走,閉著眼睛笑了出來,“回來了?”
“嗯,睡吧,別起身,我躺外麵就行了,秋涼,別讓褥子裏進了風。”臥在我身邊,“要拔營了。”
“西夏嗎?”
“嗯。”眼睛反射著炭火的光亮,“馨兒……你會不會……離開我?”
“怎麼這麼問?”我笑,擦掉他臉上一塊汙漬。
“……我也不明白,見著你時,就覺得你飄渺得不像真人。”摸著我的臉,“等摸到了,才知道原來是真得。”
我笑,“難不成我當時是抹影子?”
“有點。”
“嗟!那你還敢留我?不怕我是什麼妖魔鬼怪變得?”
“你比妖魔鬼怪更可怕,殺不死。”
“隻要一鞭子就夠了,殺不死的話,我就真是妖怪了。”
他笑。
“我讓孟恩隨後來帶你,路上我照顧不到你,你自己注意。”
“知道,我又不是小孩。”
炭火有些嗆人,我咳了大半夜,他隻得將它們全搬出去,一夜被我折騰得連覺都沒睡好。
一大早,塔娜的阿媽端來一罐子熱羊奶,還有一盆羊肉和一大碗奶豆腐,蒙古人隻吃兩頓飯,早飯和晚飯,這兩頓飯全是肉食,之前我一直還能適應,這幾天到是不行了。
塔娜的阿媽出去沒多久,我就忍不住了,羊奶那股膳味鑽進鼻腔裏,引得胃裏的酸水翻滾,幾步就衝出了帳子,急忙往羊圈那邊跑。
趴在木籬笆上,吐了大半天,一群羊被我嚇得躥到一邊,空出了好大一塊空地,全擠在了一起。
他努力幫我撫背,“怎麼了?”
一隻小羊被母羊護在長毛底下,小腦袋伸出來,正驚恐地看著我,我的腦袋像被什麼東西突然撞了一下,隨即掰著手指頭開始計算,兩個月,有兩個月沒來了。不會吧?怎麼可能!先前那麼長時間都沒消息,本以為不會再有了,結果……
博爾術看著我陰晴不定的臉,不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
“博爾術,你現在能不能找到大夫?”我不敢確定,但又極想知道真相。
此刻才了解現代有多好,一個電話就可以找到醫生,現在要跑上十幾裏,才能見到人影。
大夫號了半天脈,在博爾術幾乎要將他扔出帳外的時候,終於算是得了個結果。
“夫人氣虛體弱,要多加調養,如今秋涼,最好不要經常外出,多吃幾方補藥,相信可以緩過勁兒來。”站起身,向博爾術點頭。
博爾術壓下火氣,看看我,才擺手讓他出去。
“將軍。”半路又折回來,“忘了恭喜將軍,夫人已身懷六甲。”
我想,這是我這輩子見過臉部表情最豐富的博爾術了,震驚、羞憤、狂喜,接著大笑。
“馨兒,馨兒,我們有孩子了,我要做阿爸了,哈哈……”這個瘋男人,已經不知所雲了,完全沒有顧及此刻正在中軍帳裏,此刻他的身份是將軍。
抱起我,衝出帳子,把我拋向空中,一股眩暈侵蝕而來。
“將軍,將軍,您快放下夫人,她體弱,經不起這麼摔打。”老郎中匆匆跑出來阻止。
他停下動作,把我輕放到地上,我的頭還有些暈眩,能看見他好幾個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