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詩殘莫續(2)(1 / 3)

第十章 詩殘莫續(2)

懷陽渡之戰迫在眉睫。三止自中籬鎮回來,昏迷兩日,養傷兩日,就不得不繼續上路,前往懷陽渡。

斜陽道上,馬車輝煌四匹烏蹄駿馬,拉著金碧輝煌、雕鏤精細、潛龍飛鳳的馬車,外加隨尾白衣侍者六人,浩浩蕩蕩地前往懷陽渡。

江湖傳言,斐止處在中籬鎮破圍而出,小小受挫,帶傷而歸,天機堡震怒。懷陽渡之戰,天機堡精銳盡出,不為“桃李春風”史言笑,為振天機堡威名,看我一路橫行,有誰敢捋虎須?

馬蹄聲響,如急風驟雨,帶一陣簾袂飛飄的風,還有珠索碰撞的撞擊聲,丁冬玉鳴。這一路奔馳而去,就是史言笑人在十萬八千裏外,也必知道斐公子風雨欲來地來了。

馬車裏一張軟榻,三止靠坐在馬車車壁上,臉色有點白,穿著身原本雍容華貴的白衣,眼角眉梢顯得有些厭倦,不像是平日斐止處冷靜矯健的形貌,居然顯得和這一身衣服有些不相稱。

“再過一日半的路程,就是懷陽渡。”空蕩蕩的馬車裏突然響起聲音,分明是斐止處的聲音,卻不是從三止嘴裏說出來的。

聲音來自軟榻底下——世上隻有一個斐公子,所以另外一個,隻能在軟榻底下。

“嗯。”三止目光有些呆滯,也似有些心懶,望著前方出神。

“你能動手嗎?”軟榻底下的五止繼續問。

三止回過神來,笑了一下,老實地回答:“不能。”

“師爺說,”五止說到“師爺說”的時候頓了一下,“師爺說,麵對史言笑,如果‘點機辟天’無效,你我施展‘錯影’。”錯影之術,即是,一人正麵挑戰,一個背後偷襲,最簡單的即是如此;自然此中有身法步履的許多變化,配合得當的話,甚至敵手到死都不會明白對手是兩人而非一人。這並非正宗武學,但是五止說來,淡然得像早已經施展過幾千幾萬次,而且還無一失手。

三止自然明白,這“錯影”自從練成以來,還沒有真正用以對敵。懶懶地低頭,他“哦”了一聲。

五止也就沉默。

過了好一陣,隻聽三止輕輕地哼歌。

五止默然,他沒見過這樣恍惚不認真的三止,雖然他經常顯得不那麼像公子……隻聽三止亂哼了些什麼“倦客”什麼“斷腸草”的調子,也不知唱些什麼,怪難聽的。

“天涯滿是無根樹,雪裏盡凋有意人。”三止突然停下哼歌,說了一句,“其實我羨慕他得很。”

五止閉嘴不答。

三止悠悠地笑了一聲,喃喃自語:“你當我今天突然傻了……”

懷陽渡、懷陽渡,楊柳蒼蒼心又誤。經年不見,懷陽渡風霜蒼蒼,時是盛夏之末,但渡邊垂垂的楊柳已經開始落葉,一點一點,青黃的長葉如眉,漫天飄零。

史言笑錦衣負手,站在懷陽渡渡口,這個時節秋風起高,渡口少人。他一個人往渡口一站,江上風扯衣袂貼飛。他眼望夕陽,背對著懷陽古道。

就他一個人,既無兵器也無朋友,史言笑疏狂江湖二十餘年,縱然惹下風流債無數,卻從來獨來獨往,即使哭風望雪,作那倜儻狂生,也隻是一個人。

馬蹄聲、馬車車輪聲、馬匹噴息聲,種種紛繁嘈雜的聲音傳來,懷陽渡的蒼古被破壞殆盡,史言笑回過頭來,眉頭一揚,正看見一位白衣公子,整了整衣裳,從馬車上下來。

貴公子和去年一般模樣,眉目有些宛然似女子,但史言笑知道,這位甚少說話冷靜的公子,在行動之間,是怎麼樣清醒老辣的角色!“別來無恙?”史言笑優雅地轉過身來,手指間原本握著一件事物,隨著他緩緩鬆開背在身後的手,事物在指間一轉,“啪”的一聲,瀟灑利落地握在手中。

一片玉牌,上麵雕著些細細的字,細細的花紋,史言笑的獨門兵刃“未言牌”!據說被這牌打上一下,牌上的陰字就會在肌膚上留下印子,非三個月不能消褪,三個月內,頂著些可笑的字在頭臉上,足夠丟人現眼。史言笑文采風流,傳說可以用他這牌上的數十個字挑著打,心情好時居然可以給他打出一列子罵人的話出來。峨嵋相當有名氣的一位道姑,據說被他在臉頰上打了“人死莫哭”四個字,幾乎沒橫劍自刎,若不是峨嵋老祖及時把史言笑請下山去,不知有多少道姑要在這“未言牌”下遭殃。

斐止處隻是笑笑,輕輕揮手。

背後的馬車退步,六位白衣侍者給公子拱手,帶著馬車而去,來時氣勢隆隆,去時小心謹慎。

留下斐止處、史言笑和懷陽渡、懷陽渡的蒼柳。

“好氣度。”史言笑豁然哈哈一笑,“天下第一堡的財勢人事,氣魄膽魄,佩服佩服。”

斐止處往前走了兩步,淡然道:“前些日子中伏,堡裏少不得大驚小怪一番,史兄見笑了。”他拱手,“一年武約,斐止處不敢忘懷。”

“客套話就不必說了,史某不是俗人,動手吧!”史言笑一笑之間,未言牌倏然到了斐止處耳邊,史言笑出手極快,未言牌到了耳邊,斐止處才聽到“霍”的一聲。玉牌圓潤,要擊而有聲,史言笑這一記之功力可想而知。

“錚”的一聲,斐止處反手挑劍,一柄短劍架開史言笑這一記“鬆下童子”。短劍架著未言牌,一滑一切,削向史言笑戶口。史言笑“嘿”了一聲,“公子一年不見,何時在短劍上下了如此功夫?”他未言牌方向一擰,牌上凹下去的字符挫卡住斐止處的短劍,“叮”的一聲玉石相擊,火星一閃。

史言笑擰牌,斐止處跟著變招,陡然滑步轉身,一記手肘撞向史言笑肩頭“天宗”穴,反手握劍,劍光爍爍,一閃而掠過史言笑的眼睛,嗡然劍光爆亮。史言笑眼前一炫,倏然“神道”、“督俞”、“肝俞”、“膽俞”、“胃俞”、“腎俞”幾處大穴一涼一寒,劍刃已經堪堪劃及肌膚,他吃了一驚,去年斐止處雖也手握短劍,但指掌功夫了得,點穴截脈之術遠勝劍法。但是一年不見,斐止處劍上功夫大進,於細微變化之間警覺狡詐,完全是一副用劍好手的經驗風度。一念之間,兩人已經過了數十招,史言笑驚詫之心漸去,微微一笑,斐止處畢竟年輕,雖然“點機辟天”指堪稱天下絕學,但以劍法論,卻不及他的未言牌。

蕭蕭懷陽渡,兩個人影衣袂破風之聲,兵刃破風之聲交錯,蕭蕭夕陽,和蕭蕭晚霞一起,緩緩地,明媚著盛夏的將要消褪的顏色。

“錚錚錚”一連串玉牌與劍刃相擊聲,史言笑豁然道,“好一招‘梨花瘦’!”他飄身急退連擋斐止處十三劍,一口氣不停,繼續道,“此招出自大女兒派‘紅妝短劍’,薑師爺果然是人中之龍,這一招略加變化,化與天機十七劍中,果然威力倍增!”

斐止處眼神有一點笑,喝了一聲,這是他動手以來第一次開聲:“再看這一劍!”他本正急攻,深吸一口氣索性連人帶劍一起撲了起來,“錚”的一聲,短劍居然點地,一彈而起,斐止處長嘯出口,縱身急躍,一個大翻滾自史言笑頭頂翻過,翻滾之時,腳尖輕踢,短劍一踢倒飛,直襲史言笑胸口,而斐止處的人已從頭頂翻過,勁風徐來,史言笑胸前短劍破空,背後三拳一腿,淩空撲下,猶是隼利如鷹!

背後的衣裳甚至被斐止處的勁風帶了起來,史言笑大喝一聲,反手扣向斐止處向他背後“至陽”穴的一拳,閃身急側,“啪”的一聲,腿上中了一腳,但是那柄短劍急射,赫然射向斐止處自己胸口!斐止處心神微分,伸手一夾,那柄短劍就如投家的鴿子一般,服服帖帖地回到斐止處手上,但這麼頓了一頓,史言笑左腿受傷,身子一矮,一記未言牌擊在斐止處後腰。一劍之下,算是兩敗俱傷!

“啪”的一聲,斐止處前撲消勢,避開大部分勁力,居然笑了一笑,笑得有些譏諷,“這一招,叫做‘東牆西牆’。”他嘴上說話,手上不停,“漏了東牆,補西牆。”

史言笑哈哈一笑。這一劍委實有些陰狠毒辣的味道,腳尖踢劍,傷人於不意之間,加以背後偷襲,實在不是什麼上得了台麵的招式。他知道自己左腿被斐止處這麼一踢,傷在經脈行動不便,已經落於下風,而斐止處雖然被自己一記擊中後腰,卻是無礙於事,形勢於己大大不利。

“兵不厭詐。”斐止處簡單地道。他“刷”的一劍平刺,這一劍大開大合,卻是端正凝重,穩而不飄,喝了一聲,“丹青汗青!”

史言笑從心底泛起一絲激賞之意,好一招瀟灑之“梨花瘦”,好一招陰狠之“東牆西牆”,好一招熱血沸騰之“丹青汗青”!好一個幹淨利落不為世情縛手縛腳的年輕人!做大事者不拘小節!他彈指玉牌,很久沒有遇上這麼風采逼人的少年人了,欣賞之心大起,好勝之心便下,未言牌對著斐止處遞出,彈指長吟,“情人取次幾淹留,別後南州與北州。月色為憐今夜客,砧聲那似去年秋。欲除豺虎論三略,莫對雲山詠四愁。親故相逢且借問,古來無種是王侯。”吟完之後,大喝一聲,“梨花我賞,東牆西牆我作,丹青汗青,看我一牌子打破!”他豪情一發,雖然腿上有傷,但是未言牌翻,斜斜挑起,將發未發的是一招“紅顏未老恩先斷”。這一招是他一年心血之作,專程用來對付斐止處的“點機辟天”,他料想這一招一出,必能逼出“點機辟天”,斐止處風采盎然,看見少年人如此風度武功,從不認老的史言笑也不得不有些風月無情、新人舊人的感慨了。

未言牌遞出,史言笑滿麵豪情,正欲揚聲而笑,突然之間心口一涼,一件利器不知從何處插入他的心口,斐止處正抖腕拔了出來。

“你……”史言笑睜大眼睛,他不知道斐止處右手短劍,左手袖裏居然收得一柄軟劍!在他牌子一挑,心情大緩將發未發之際,抽出了刺入他心口的劍!

你為什麼要殺我?史言笑睜大眼睛,斐止處臉上沒有半點表情,不,他的表情和剛才使出“梨花瘦”、“東牆西牆”、“丹青汗青”時一模一樣,眼帶暖意,也似乎帶著一點笑意。你為什麼要殺我?為什麼要——暗殺?為什麼……大喝一聲,史言笑已經別無選擇,牌上“紅顏未老恩先斷”使盡全力擊了出去。

“砰”的一聲,“紅顏未老恩先斷”實打實地擊在了人身上,斐止處敢近身涉險暗算,就該猜得出會有這樣的結果!史言笑瀕死反擊,一牌正中胸口,斐止處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正吐在史言笑前襟,史言笑何等功力!一牌之擊,可碎碑裂石,斐止處受這一牌,心脈碎裂,死得恐怕比史言笑還早些。

“為……”史言笑的牌子壓在斐止處胸口,斐止處的劍尖還在史言笑胸口,兩個人一起往地上軟倒。砰然倒地,史言笑一句“為什麼”未來得及問出口,斐止處閉上眼睛,似乎曾經想開口。史言笑的記憶自此為止,他恍惚聽見遙遠的地方有人呼喊,聲音很淒厲,身邊的斐止處似乎的確說了些什麼,什麼“天……”之後,他再也聽不見任何東西,“桃李春風”史言笑的風流,自懷陽渡一戰,結束。

是史言笑不智,不自量力,挑戰這等對手!日後江湖傳言,大都為史言笑唏噓一把,可惜他瀟灑江湖二十多年,最終還是未能暖玉溫香抱滿懷地全身而退,卻莫名其妙地喪命斐止處劍下。自也有不少人怨恨斐止處下手太狠,但看在斐止處亦是重傷而歸的分上,或許當時除兩敗俱傷之外別無他法,是史言笑約武,刀劍無眼,冷靜沉著,風評甚好的斐公子,是不太可能有錯的。

於是史言笑就成了一段忘了的傳奇,有遺憾的故事,這段故事大概在江湖上流傳三五年,之後,便會和其他故事一樣,湮滅在莽莽塵世人海。

第十三章 詩殘莫續(3)

三止是突然驚醒的,有什麼事情不對!睜開眼睛,他居然不在床上,在床榻底下!

他為什麼會在床榻底下?三止呆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被五止塞到了床榻底下。怎麼會這樣?他明明記得,因為明日就要迎戰懷陽渡,所以他一早上了馬車的床榻休息,他的傷距離痊愈還很遙遠,但明日之戰,不能不行!而且還非贏不可!如果他贏不了,五止就會出手相助,史言笑就隻有死——

等一下!三止猛地坐了起來,頭“咚”的一聲撞在床榻底下,一陣疼痛,卻立刻讓他醒悟,必是五止知道他重傷未愈,所以點了他穴道,把他塞到了床底下,然後替了他去!

五止不是史言笑的對手!三止出了一身冷汗!史言笑名列江湖十大高手之一,去年一戰,他都是非常勉強才以指法取勝,五止的輕功劍法都不弱,但絕不是史言笑的對手!

他一個人去,難道想送死不成?公子不能敗!他難道不知道,公子絕不能敗!三止從床底下跌跌撞撞地爬出來,卻發覺自己仍然在馬車裏,一夜穴道受製,爬起來全身傷口劇痛,幾乎站不住腳,一把撩開馬車的簾幕,在遙遠的地方,人影與劍光閃爍……

“五止!”三止控製不住地脫口大叫,“不可以——”他突然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撩窗子從窗口裏撲了出去,一溜煙直撲斐止處與史言笑的戰場!

六名侍者不言不動,風卷地吹來,帶著盛夏消褪的涼意,侍者白衣獵獵,僵直的麵容,就似他們完全沒有看見五十丈外的慘變!

他撲到的時候,麵對的是滿天濺落的血……依稀聽見史言笑口唇一動,似乎問了一句“為什麼”,三止用力搖晃著他,“起來!起來!你殺錯人了!他不是斐止處,我才是!他不是和你定下約定的斐止處!起來!你弄錯了!去年贏了你的人,不是他!”他無比淒厲地吼著,但是史言笑隻是帶著無比困惑的表情,去了。

“五止!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你一向最鎮定,你最冷靜你最聽話!為什麼……”三止緊緊抱著五止染血的身體,那血是史言笑的血,五止的血,全都染在史言笑身上,“為什麼要一個人去?我是受了傷,但我不是殘廢,我還可以動手的!為什麼要這麼自私決定一個人去?”他的吼聲如受傷的野獸,長長地拖開,遙遙有回音傳來,紛至遝來的“一個人去”、“一個人去”連綿不絕。

“天涯……滿是無根樹……”五止微微睜開眼睛,隨即閉上,“他是一個人物!你殺不了他……我知道……”他突然嗆咳著笑了起來,“你……咳咳,不夠心狠手辣,你隻是薑師爺的棋子,還不是薑師爺,”他的語氣蒼涼,“你是一個好人,從小……一直都是。”

“你給我閉嘴!閉嘴!我要帶你回去療傷,史言笑已經死了,師爺說要他死,他已經死了,死了一個就夠了……很夠了……”三止擦著五止嘴邊的血絲,卻隻有越擦越多。

“師爺要他死,他不能不死……咳咳,”五止對著三止笑,笑得淒涼,“他是一個好朋友,你相不相信,我並不……並不想殺他……”

“我當然相信,我也不想殺他,從來都不想。”三止抱著五止,使勁點頭,“他是一個好朋友,一年前我就知道。”

“所以你不能去,殺死一個好朋友,罪……罪孽……罪孽……”五止漸漸閉上眼睛,喃喃自語,“我——也好羨慕他……小三……我很羨慕他……你說,我下一輩子,也會有像他這樣的好朋友嗎?”他最後一句問得像個孩子,語氣認真得可笑,像希望三止對他發誓,說生日那天早上一定會出太陽。但是三止忍耐了許久的眼淚終於跌落下來,小三、五止已經有十四年,沒有叫過他“小三”,五止也已經有十四年,沒有對他說過真心話,“會的,當然會有……”

“天涯……滿是無根樹……”五止喃喃自語,微微一軟,全身的勁道都放鬆了。

“五止?”三止心驚膽戰地搖晃著他的肩,但五止已不可能再回答他。搖了兩搖,看慣了太多死亡,三止知道過去的已經過去,無法挽回,緊緊握著手,狠狠地捶在地下!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無根樹!無根樹!淚眼,恍惚之間,一首原本朦朧的歌清晰起來,有個淡如煙柳的人影,樓台上走過,幽幽地低唱:“人生——斷腸草……”

拾起史言笑一記擊在五止胸口的未言牌,也許這是第一次有第二個人看清楚上麵的鐫刻,是一首古詩:“莫問卜,人生吉凶皆自速。伏羲文王若無死,今人不為古人哭。”

三止閉起眼睛,懷陽渡的夕陽跌了下去,五十丈外六個白衣侍者終於走了過來,語氣平淡:“公子,該上車了。”

在看見六止七止死的時候,你們——也都是這種表情嗎?三止咬破了嘴唇,木然抱著五止站了起來,血順著唇角滑下,“小五不能留下,公子贏了。”

第十四章 武林大會(1)

曉衣聽說五止死了,已經是五止死後十五天的事情,原因是司徒在吃飯的時候說了一句:“表哥看起來好像不太開心呢。”

曉衣順著小姐的憂慮去打聽,一直問了八個人,才有人說,好像靈池裏的誰死了,但死的是誰也不太清楚。直到曉衣偶然去了一次靈池,見到仆人們整理房子,才知道,屋子裏住的五止死了。是怎麼死的,也不清楚,反正出去了一趟,回來就死了,滿嘴的血,像是內傷死的,不太嚇人。

“明天你就要和表哥走了。”司徒已經很習慣她的四位女婢代替她出入各種場合。她這四位女婢各有所長,足以應付各種場麵。而長期下來,反而司徒還不如她四個女婢坦蕩自然,漸漸地幾乎不出門了。

曉衣收拾了一個小包裹,點了點頭,“我走的幾天,曉霜會給小姐梳頭,常用的東西,喜好的糕點飲食,交待了曉鏡。”她背起包裹,微微一笑,“其他的事情,我交待了虹姨,她會處理的。”交待完必須交代的事情,曉衣給司徒行了禮,慢慢地走出門去,細心地轉身帶上了門。

“格啦”一聲,門緩緩關上,門縫裏淡青色的人影離開,門縫漸亮。

“曉衣,好像什麼都不怕呢。”司徒望著關起的門,喃喃自語,“曉鏡,你說我嫁給表哥,會幸福嗎?”

站在司徒身後的女子笑了,“公子是那麼厲害的人,手下有‘七止’,小姐嫁給公子,至少,什麼也不用害怕,公子是永遠不會出事的。”

“我如果嫁給了門外掃地的漢子,豈不是更不必害怕?”司徒幽幽地道,“曉衣走了,我倒有些害怕起來。”

身後的女子也輕輕歎了口氣,“也隻有曉衣,永遠什麼都不怕似的。”

八月十五,南楓紅葉,武林大會。

“聽說世外天大好禪師、雁行山光頭大師會承當看客,少林掌門據說在閉關不能前來,派了他‘定、戒、慧’三大弟子下山,都是給足了丐幫這次大會的麵子。”大會未開,私下議論紛紛。

“峨嵋派這次派了不少弟子參加,大約是看在史言笑已死的分上,十一年前史言笑曾經上過一次峨嵋大大折辱峨嵋滿門,峨嵋和他梁子大著,幸好他死得及時,否則今年又要看尼姑們的黑臉,比你老子的臭腳丫還難看。”

“說起來也真奇怪,史言笑這人邪是邪了點,也不算太邪,最多有些書呆子的狂氣,他犯了什麼大惡讓咱們身出名門的斐公子給一劍穿心了?”

“不定史言笑風流到天機堡去了,寫了首情詩給司徒小姐,斐公子一見之下,拿了劍追了出來,”說話的人賊眉鼠眼地一拍手,“不就成——那樣了?”

“有道理、有道理!”聽者紛紛點頭,有些好笑,“你怎不猜是史言笑要做那采花大盜,給斐公子撞見了為民除害?說什麼都扯到司徒小姐身上。”

“說也奇怪,這斐處塵風流成性,斐止處居然一點仁父之風也沒有,莫非斐止處不是斐處塵的兒子?倒是史言笑像些,可惜姓史的年紀太大了……”

“你看人家起名字都一早說好了,止處呢,就是,停止了,絕對不犯他老子的錯誤……”

“少胡說了,天機堡的人來了!”

圍在一起的人頓時噤若寒蟬,縮了縮脖子,鬧哄哄的會場一時靜了許多。

駿馬奔騰之聲,接著,六匹駿馬當前而來,六位白衣侍者當前領路,衣袂當風,到了地頭一躍下馬,動作整齊劃一。六匹駿馬之後,一輛輝煌懸珠的馬車,車的四角挑起的水雲頭,各掛一串玉珠,珠下盤結,結後有穗,極盡雍容華貴。

馬蹄聲響,馬車漸停,那玉珠撞擊之聲清脆,過了許久才隱去。一名白衣侍者撩開車簾子,微微彎腰。

到場的武林同道不論是否自恃身份,都有些屏息,似乎那簾子裏出來的不是個年紀輕輕的公子哥,卻是什麼恐怖驚人的怪獸。

簾子挑起,當前出來的是一位青衣公子,他隨即從車裏扶下了一位青衣女子。

“是司徒小姐,難得斐公子會把她帶在身邊,據說青梅竹馬,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人群裏有人竊竊地議論。

“一個大美人兒,多好的氣質。”有人喃喃自語。

“帶了她出來亮亮相,見見世麵,我聽說他們很快要成親了。”

“是嗎?如果斐公子奪了這次二十年武林大會的第一,正是雙喜臨門,福氣得不能再福氣了。”

“人家是名門少爺,自然和江湖上奔波沒風度沒骨氣的不同,咱老子是粗人,粗人,隻管出了喜筵給不給老子大碗吃肉喝酒!給,老子就讚他福氣,不給,呸!老子拍拍屁股走人,關老子什麼事?”

“嘻嘻,你是粗人,難道他們就是細人?哈哈哈——”

四下一片嗡嗡議論,斐止處皺了皺眉頭,低聲問司徒:“怕嗎?”

青衣女子微微一笑,眉目間倦然的神情,“不怕。”

斐止處籲了口氣,青衣女子感覺他有些走神,抬起頭,她伸手為他係好有些鬆散的發帶,柔聲問:“怎麼了?”

“沒有。”斐止處不知為何顯得略微有些心神不定,避開了去。

青衣女子一雙明眸清澄如水,低低地道:“別太辛苦了。”

她說得大不大,小不小的聲音,本是私語,卻偏偏有人聽見了,怪腔怪凋地模仿她柔軟的口氣:“別太辛苦了——”隨之一陣壓低的哄笑。

她是故意的?斐止處詫異地看了司徒一眼,卻正好望見她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她的眼神如此清正,既不顯得親近,也不顯得頑皮,隻在眉目之間,一股淡如煙流的倦。那神態像……一抹流過的墳草,淡如荒野古今的空曠,一抹接近無色的顏色。她不是司徒!她是——誰?

他不是公子。曉衣看著斐止處詫異的眼神,他有霸氣,在眾人之中,習慣掌控局麵,所以對意料之外的事,才會顯得不滿。他不是公子,他是——誰?

“天機堡斐公子,司徒小姐到——”報名的唱官也跟著混亂了一陣,才揚聲報名。

幾名套著新衣裳仍然像乞丐的引路人急急趕上,“這邊請。”

“當——”的一聲震響,會場中的人聲靜下來,丐幫翁長老上台抱拳,說了些什麼,曉衣沒有聽見,她低頭,眼角注意著斐止處握在手上的一件事物。一塊玉牌,不是公子的東西。

“二十年武林,許久沒有如此盛會了。”身畔的驪山洛陽客突然開口,“二十年前你爹藝壓群雄,得魁第一,從此延續天機堡的盛名,就如四十年前。”洛陽客獨來獨往,也少現身手,但是武功絕高。

“先生認識我爹?”斐止處吊開話題,吊得技巧。

曉衣沒動,她依然坐在那裏,眼睛望著台上的比武,注意著斐止處的手。

洛陽客嘿了一聲,“我與你爹毫無交情。”

斐止處輕咳了一聲,“先生和我爹同輩,我卻沒有見過我爹。”

“你爹性情絕傲,二十年前錯千莊武林大會,我是最後一個與你爹交手的人。”洛陽客輕描淡寫地道,“他的天機十六劍,堪稱爐火純青出神入化,我敗在他‘東牆西牆’一招之下,至今記憶猶新。”

斐止處默然,過了一陣子,剛想說什麼,洛陽客淡淡補了一句:“你爹是條漢子,隻可惜死得早,否則天機堡武學,在他手上必然另有一番景象。”

斐止處頓了一頓,淡淡地道:“世事如風燭,人生斷腸草。我爹名震江湖,心裏未必快活,壯年而死,不算早夭。”

身為人子,斐止處居然說出這種話來,洛陽客“嗯”了一聲,眼睛半開半閉,枯坐在椅子上。

“世事如風燭,人生斷腸草。”曉衣的眼睛睜大了一下,定定地看著前方比武台。

“……閣下藝不如人,還是早早請下台去,過會兒被抬著下去,麵子上不好看。”台上有人冷冷地道,“在下登台,隻想問斐止處一戰,其他的人,嘿嘿。”突然之間一聲爆響,曉衣眼前一花,一暗,有個什麼東西對著自己直直飛來,“咯”的一聲輕響,一雙手指在眼前夾住了飛來的東西。曉衣看了一眼,原來是台上地板的木屑,抬起頭來,才見比武台上站著一個身穿長袍的男子,雙手握一把長刀,比武台上木屑紛飛,台底被他劈出一條三尺來長的裂縫,裂口還整齊,但越接近長袍人,那裂縫就越粗糙越大,可見他這一刀之力越發越強,爆破之力甚大。

“其他的人,若自信過得了這一刀,不妨上來。”長袍人徐徐收刀,支刀在手,眼望斐止處,“斐公子好快的手。”

斐止處手指拈住淩空飛來的木屑,緩緩自椅子上站了起來,“比武台並非斐某所有,閣下遠道而來,隻為斐某,毀人財物,傷及他人,未免過當。”剛才那一刀,刀氣淩厲,激飛了不少木屑,台邊不少人被波及,武功不弱的還可倉促撥擋,武功不高的哎喲怪叫,傷了不少。

“嘿嘿,”長袍人不置可否,森然支刀,“聽說武林道上,近年來的少年好手,斐公子稱第一。”他冷冷地看著斐止處,對連續登台把他團團圍住的丐幫弟子視若無睹,“不知道斐公子手下技藝如何,說實話,在下初到中原,對這話,是十分的不服氣。”

斐止處並指一彈,那片木屑筆直地飛了回去,輕飄飄地貼向長袍人的長刀,“斐止處從未自稱第一。”

長袍人對飛來的木屑隻作未見,手腕上微微擰轉,“錚”的一聲長刀側了過來,木屑直飛,筆直撞向明晃晃直立的刀鋒,“嘿嘿,你不稱第一,天機堡稱第一,大名鼎鼎的薑安薑師爺稱第一,我入中原三月,聽聞公子大名不下百次!”

斐止處指間陡然一物再發,原來剛才那木屑被他一握為二,回彈一塊,此刻驟發第二塊!“閣下對斐某人很是不滿。”他一指回彈,第二塊木屑速度奇快,撞上第一塊木屑,“嗒”的一聲微響,兩塊木屑在堪堪到達刀刃之前驟然左右撞開激射!“霍”的一聲,一塊打長袍人握刀的右腕,一塊加速,小小木屑,如此短的距離,居然帶起一片嘯聲,撞入長袍人懷裏!“中原武林不乏高人,斐某可在,兄台亦可在!何苦非爭第一不可?”

“丁冬”二響,長袍人應變神速,陡然雙指夾住刀刃往上一提一側,刀柄突出,“咚”的一聲撞飛了襲向右腕的木屑,隨即刀刃一側,平掃擋過前胸一記,“叮”的一聲,木屑雖小,撞擊之聲如此響亮,可見力道極強,“說得好!”長袍人擋過一記,微略收起了輕藐之心,橫刀在手,嘿嘿一笑,“公子若是信得過自己所言,卻又為何參加此次武林大會?若不是為爭天下第一而來,難道斐公子,是特意讓大夥瞧瞧你的新娘子。生得有如何貌美嗎?”他一句話辱極兩個人,哼了一聲,“假仁假義。”

斐止處臉色微變,看了坐在椅子上的“司徒”一眼,卻見她淡淡地瞧著,也不生氣,倒像是瞧著有趣,“閣下若要動手,斐某奉陪,說話辱及婦人女子,閣下不覺得自己過分了些?”

長袍人怪笑一聲,“上來吧。”他陡然一翻臉,“活的,就是有道理,死的,就是沒道理。”

曉衣注意到斐止處握了一下手裏的玉牌。她端坐在那裏許久了,都未動過一下,此刻卻緩緩伸手,居然端起了一旁已經放了很久的茶,淺淺地呷了一口。

洛陽客的注意力本在台上長袍人身上,曉衣這麼一動,也讓他心中一動,好一個穩如泰山的女子,莫看斐止處貌似冷靜,論起“穩”字功,可能還不及這個小女子。他一留心在曉衣身上,略一沉吟,輕輕在椅沿上敲了兩下手指,似乎有什麼事盤算未定。

斐止處上台,不少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身上,低低議論。慕容家的如木牘含,坐在斐止處的對麵座,已經坐了很久了。如木的目光在斐止處和司徒臉上轉來轉去,正看得饒有興味。

牘含目不轉睛地盯著洛陽客,一言不發。

突然轟然一聲,全場叫好,如木的眼光剛剛從曉衣身上轉回來,一撞犢含,“嗯?”

犢含仍然盯著洛陽客,淡淡地道:“斐止處贏了。”

如木歎了口氣,“這姑娘奇怪得很,我看她瞧著斐止處台上比武的眼神,就像瞧著她繡房的針線一樣,未婚夫贏了,居然不見一點興奮。”他支頜看著曉衣,“我當還要三百五十招才能分勝負,這麼快結束。”

“此人自稱並非中原人士,以我估計九成不實。”犢含的目光終於從洛陽客身上轉回來,看了曉衣一眼,轉目光到台上,“他這‘一門斬’刀法,分明是洞仙九轉窟的嫡傳。姨父身出洞仙九轉窟,別人看不出來,你難道也瞧不出來?他敗落的一斬,和姨父一刀橫斷秀姨後院的老梅樹那一斬,一模一樣。”

如木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這人武功不弱,但及不上你我聯手,所以我沒在瞧。”往嘴裏丟了顆花生,“那一斬堪稱絕學,斐止處如何破了他這一斬?”

犢含提起手掌,比劃了一個十字手,“刀法‘斬’字決,一刀即下,刀落人頭,講究的是,快、狠、準、疾,力在刀刃,勢如破竹。”他的十字手微微往外一推,“斐止處並沒有如何破了他的斬刀,而是占了兵刃上的便宜。大凡斬刀,斬的是不如刀刃堅硬的東西,人頭也好,石頭也好,梅樹也好,一刀破開,就破竹到底。這一類刀法,最忌硬物。你想,你可一刀破開豆腐,但如果以相同的刀法,一刀對著磨刀石斬去,刀刃不如磨刀石硬挺,使的力越大,刀刃越易折。”

如木歎了口氣,“無怪我聽到‘當啷’一聲,原來是這家夥的刀折了。”他的眼睛仍然看著曉衣,“斐止處身上居然帶有比他這把刀還結實的家夥。”

“你盡瞧著人家姑娘做什麼?”犢含不理他,卻突然換了個話題。

“你盡瞧著人家姑娘背後的大叔做什麼?”如木又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這世上硬餘鐵石的東西並不多。”

“洛陽客不懷好意。”犢含簡單地道。

如木轉移注意力,“哦?”

“這台上的長袍客,多半和洛陽客是一夥的。”犢含淡淡地解釋,“這家夥上台之前,洛陽客和斐止處正在說話,說話之間有人上台滋事,洛陽客居然連眼皮都未動過一下,卻和你一樣,死死地盯著斐止處身邊的那位女子。這不合常理。”

“那女子美得很,你不覺得?”如木笑眯眯地道,“君如爐鼎我如煙,倦眉青塚畫中顏。你不覺得她美得很麼?洛陽老兒老來心動,也算不上什麼稀奇的事。”

“是麼?”犢含淡淡地反問了一句。

“不信我?”如木眨眨眼。

犢含嘴角微略一抹笑,“不信。“

如木泄氣,一連往嘴裏丟了兩顆花生,“她是斐止處的未婚妻子。洛陽老兒如果確實想為二十年前那招‘東牆西牆’找回場子,如果他確實有不要臉到這分上,在斐止處台上動手的時候,他不對這位什麼姑娘下手才怪!”

“但是你莫忘了天機堡六大侍衛人群中保護他們家的小姐,如果在光天化日下出事,天機堡的人可就丟大了。”犢含淡淡地笑。

“聲東擊西,不正在聲東擊西嗎?”如木拿著茶壺比劃著台上的形勢,“你莫看長袍客這一刀斷了,他隻是沒料到斐止處手上有硬餘鐵石的事物而已。斐止處既然已經抖露出來,他怎麼還會和斐止處硬斬?嫌刀斷得不夠快?既然不能硬拚,那就智取,換了是我,必然用暗器!”

犢含點頭,如果斐止處手握一塊不顯形狀的異物,此物短小,用來格擋暗器不便,而且還連累了他一隻手握住不得自由。既然刀法功力都不能取勝,用暗器遠攻,是一大方法,畢竟斐止處的異物短小不能及遠,而長袍人斷去的大刀卻還有大半,暗器遠攻,拉開彼此的距離,至少,可立於不敗之地!

果然,如木話音剛落,“霍霍”數支袖箭已經在台上射空,四下飛散,不少受邀的武林同道皺眉撥打。

“來了!聲東擊西!”如木低聲喝道。

隻見台上暗器紛飛,紛紛射空,向四麵八方射去!犢含留心默算,台上共射出十七支袖箭三十五顆菩提子,共分七處地方射去,正正分射人群中天機堡的六大侍衛!剩餘一處,射向主判的大好禪師和光頭和尚。

“司徒!小心背後!”台上的斐止處突然暴喝一聲,“格啦”一聲大響,他和台上的長袍人再度兵刃相交,背心衝破台上的護欄,長袍人一口鮮血噴得半天來高,斐止處卻被他一刀震飛了出去。

如木笑靨如花,六大侍衛分心撥打飛來的暗器,斐止處被長袍人一刀震開,身在半空,看此時此地,誰救得了座位上靜如淵海小女子!如果他眼還未花,這位“司徒”姑娘,顯然不會武功!

“錚錚”數響,是大好禪師和光頭和尚格打開暗器之後反震,破空而來。

但是洛陽客距離“司徒”如此近,縱然大好禪師和光頭和尚武功再高,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暗器尚在半路,洛陽客已經一手暴起,抓住了斐止處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子,司徒姑娘。

三止斜飛、落地,麵沉如水,森然道:“你想怎樣?”

此時全場嘩然,長袍人上台挑釁,斐止處台上斷刀,都隻是一炷香時間的事,眾人雖然不滿橫裏飛出程咬金,但是挑釁者武功甚高,斐止處應變靈活,都頗有可看之處,雖然議論紛紛,卻也不曾嘩然。但此時場外生變!洛陽客居然在斐止處遇險,六大侍衛分心暗器之時,一把抓住了司徒!他這一拿,擺明了就是和天機堡過不去,數十年來,倒是第一次有人敢如此捋天機堡的虎須!

“你想怎樣?”三止森然問。

不僅是他這樣問,全場數百近千人,都隨著三止這森然一問,心中想:你想怎樣?

洛陽客一抓抓住“司徒”,倏然一躍向後,離開眾人遠遠的,“斐公子,請你隨我來。”

“且慢!”丐幫幫主打狗棒揮,從中一攔,“這裏是丐幫的地盤,二十年武林盛事,天下英雄,在此聚會!洛陽先生如是做客而來,本幫歡迎;如是擄人鬧事而來,莫怪老叫化不講情麵!”“篤”的一聲,花大狗的打狗棒拄地!場內外數千叫化齊聲漫喝,“人敬我三分,我敬人十分。”

場麵頓時尷尬,丐幫這陣勢,顯然是武林大會前事先訓練過了,以防有人鬧事,看陣勢,隻怕哪裏是出路,哪裏可藏身,丐幫的叫花子都打聽得一清二楚,要從這陣勢裏脫身,正如蟻群噬象,縱然你是天下第一,也不得不認栽。

三止緩步走到洛陽客麵前十步之處,臉色陰寒,冷冷地問:“如有賜教,不妨台上見分曉,強擄婦人女子,洛陽先生,不覺得玷汙了你二十年的身份地位嗎?”

洛陽客扣著曉衣脈門,聞言輕輕搖晃了一下“司徒”被扣的手腕,“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三止目光閃爍,上上下下看著洛陽客和曉衣。

被洛陽客扣在手裏的曉衣全無懼色,迎著斐止處的目光,她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三止突然微微一震,“你……”他似乎有什麼想問,握緊了他手裏的東西,卻沒有問出口。

眉目溫婉如畫的司徒小姐落入敵手,居然顏色平和地微笑,四周漸漸合圍的丐幫弟子和各路英雄都有些詫異。

難道她不懂得什麼叫做“危險”?

“斐公子,隻要你隨我走,我決不會為難司徒姑娘,更不會做那棒打鴛鴦殺風景的醜角。”洛陽客不動聲色,“司徒姑娘如花年華,從未涉足江湖,你不會要她擔驚受怕,隨我走吧?”

三止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司徒”,似乎第一次看見她,過了好一陣子,才回答:“你想怎樣?”這一句話,他已經重複了三遍。

“丐幫南楓紅葉大會,天下英雄聚集。”洛陽客一本正經地道,“我要你在天下英雄麵前,簽下賣身契,此後終身為我洛陽客之奴,甘為馬前走卒,連同天機堡奉我為主。”

此言一出,周圍旁觀的眾人麵麵相覷,相顧駭然。這話如果是洛陽客空口無憑說的,自然人人當他是放屁,但是此刻長袍人持刀在手,斐止處的未婚妻子司徒落在洛陽客手上,暗地裏不知道還有多少洛陽客的人,他此時說出這句話來,卻不見得是在說笑。

更何況,以天機堡驕狂成性的架子,公子的未婚妻落入敵手,如果救不回來,已經是天大的恥辱,何況是要求斐止處屈膝?如果讓洛陽客帶走司徒,天機堡都恐怕已無顏在江湖立足,何況奉洛陽客為主?

洛陽客一言既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轉移到三止臉上,一時間鴉雀無聲,等著他的反應和回答。旁觀者多有好奇,不知道這號稱第一的後世傳人,要如何對待這樣的一件飛來橫禍,“隻為了先父二十年前,一招之勝,擊敗了洛陽先生?”三止冷冷地問。

洛陽客嘿嘿一笑,不置可否,“你答應了,這丫頭你就完好無損地領回去;你不答應,我們依舊可以比武台上見真章,隻是這丫頭,你就莫想完整地沾她一根手指!”他補了一句,“要見真章也好,生死也好,首先,你要見這丫頭的屍骨!”

三止目中奇光閃爍,居然緩緩前進了幾步,走到了洛陽客麵前。

洛陽客陡然喝道:“站住!”

三止站住,定定地凝視著“司徒”的眼睛。

他似乎在衡量,這位姑娘在他心裏的分量,抵不抵得上,天機堡上下百口人的生死榮辱。他答應了,他是情種,是不肖子弟;他若不答應,他是天機堡斐公子,是負心郎君,無情俠士。

一時間萬籟俱靜,誰也屏住了呼吸不敢打攪他做選擇,自有不少人為了能見這一幕暗自慶幸。

正在這靜悄悄,三止低頭沉思的時候,一縷歌聲,低低幽幽地揚起。

“楚峰翠冷,吳波煙遠,吹袂萬裏西風。關河迥隔新愁外,遙憐倦客音塵,未見征鴻。雨帽風巾歸夢杳,想吟思、吹入飛蓬。料恨滿、幽苑離宮。正愁黯文通。”

是司徒,連洛陽客都很意外,不明白這位司徒姑娘是單純呢,還是傻瓜,在這生死一線的時刻,居然唱起歌來了。

隻見司徒輕輕地抬起頭,看了一眼比武台邊隨秋風瑟瑟搖晃跌落的紅葉,她似乎並沒有感覺到洛陽客扣著她的脈門,也不覺得她落入人手,她看了落葉一眼,然後似乎天都跟著落下了幾片葉子。

瀟瀟的,瑟瑟的,悠悠的,也靜靜的。

涼風徐來,她衣袂俱飄,舉頭望天,甚至負起了另一支手。

“格”的一聲,是三止握拳,骨骼發出的聲音,他沒看司徒,他看地板,一言不發。

“我不喜歡天機堡。”司徒幽幽地說,是對三止說。

三止抬起頭來,他居然會笑,他笑了,他背對著好多人,隻有洛陽客覺得他笑得有些蹊蹺,有些古怪。隻聽他說:“嗯。”“但堡裏,每個人都很可憐……”司徒緩緩搖頭,低聲道,“亂雲生古嶠。記舊遊惟怕,秋光不早。人生斷腸草……”

“嗯,”三止終於應了一聲,“天涯無根樹,人生斷腸草。”

司徒淡淡笑了,“嗯,說得真好,天涯無根樹,人生斷腸草……”她歎息了一聲。

洛陽客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疑心這些都是暗語,默默計算著三五字的跳躍,能否湊出什麼端倪來。

“我不喜歡天機堡,可是我……牽掛裏麵的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司徒的眼神淒然了起來,喃喃自語,“每一個,帶著我長大的……”她說了一半,突然間一縷鮮血自嘴角溢了出來,洛陽客臉色大變,倏然放手,就在他握著司徒的那隻手上,一層黑氣,迅速地彌漫上來,是劇毒!

她……究竟是什麼時候服毒的?洛陽客運氣抗毒,麵對著數不盡的丐幫弟子,不僅臉色陰沉。

司徒被洛陽客這麼一把放開,搖晃了一下,三止接住了她,緩緩地抱著她坐到了地上,“何苦……”他顫聲問。

身邊許多人一擁而上,洛陽客的形勢逆轉,雖然在人群中有不少他的心腹,但是變起倉促,他成了眾矢之的,他的心腹被擠在人群之中,縛手縛腳,發揮不了什麼作用。長袍人雖然武功甚高,此刻也陷入重圍,自顧不暇。

一片兵刃呼喝之聲,人影來去。

在曉衣眼裏卻都是茫茫的一片,“何苦……”她喃喃自語,“何苦……”

你……是你嗎?斐止處不忍問她,她服下了薑安分給每一個替身的烈性毒藥,天下無藥可救,那是在替身如果被發現的時候,用來自殺滅口的。他雖然不懼這種毒藥,卻知道這種藥,是沒有解藥的。

突然她睜大了一下眼睛,“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你要怎麼辦?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