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詩殘莫續(2)(2 / 3)

“我……我……”三止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會讓洛陽客殺了你,我再殺了他給你報仇。”他抱緊了曉衣,緊緊用臉頰貼著她的臉頰,“對不起……對不起……”

“不!不!”曉衣緊緊地抓住他,睜大眼睛,用力搖頭,“我不要聽公子說,我要聽你說……”

三止閉上眼睛,“我……我說……”他壓低聲音在曉衣耳邊說了兩句。曉衣笑了,無力地捶了他一拳,低低地道,“你這疲懶人,我就知道你盡是胡說……”

突然間一邊的喧嘩結束了,“等一下!”洛陽客已經被擒,“有一件事如果不清楚我死不甘心!”他指著曉衣,“丫頭,你怎麼知道老夫的手段,什麼時候喝下了毒藥?”

三止緊緊抱著“司徒”,旁人自然不好過去,何況天機堡藥物亦是一絕,司徒服下的是自己的毒藥,自然隻有斐止處有解藥,因而也無人過去打攪。

曉衣掙紮了一下,淡然一笑,“你……和他……”她的目光轉向台上被擒住的長袍人,“是一起的……他身上的衣裳,和你的衣裳一樣,都是關外西域之地才有的……長棉花和胡麻交織做成……除非……咳咳,你們碰巧來自同一個地方……陽關之外的……那個有長棉花的盆地……他上台鬧事的時候,你特意找止處說話,一點也不吃驚……止處上台,大部分的人都在看他,你……盯著我……所以,我在喝茶的時候,就已經服了毒……”

眾人嘩然,精巧細心的女子,從衣服的質地,就能判斷出老江湖沒有發現的秘密。

“阿彌陀佛,女施主就算發現了不對,也不必服毒,呼喝一聲,難道老和尚還抓不住這個小娃娃?”光頭和尚擰著洛陽客,他的年紀比洛陽客大了數十歲,叫他“小娃娃”,也沒什麼不對。

“生是天機堡的人,死是天機堡的鬼。天機堡永不言敗,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丫鬟侍衛……”曉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從不需要任何人幫助……自行……自立……自生……自死……”

三止茫然從曉衣淡然的一個字一個字裏,召喚起許多回憶,那些死在他手下的鬼魂,茫茫的江湖路,拄著竹竿的老瞎子,血、滿身傷痕、一個又一個兄弟死去,五止臨死的時候說:“我好羨慕他,真的。”

史言笑的未言牌,一直在他身上,他甚至剛才用它擋過必殺的一擊。

曉衣的聲音還在耳邊繼續:“從不需要任何人幫助,從不需要任何人保護……因為它……是淒厲人的鬼……被這鬼附了身的……個個都要給它陪葬……天機堡、天機堡、天機堡……”

“不要說了。”三止抱起她,緩步走向天機堡的馬車,“各位前輩,晚輩要帶司徒姑娘回家療傷,先走一步,失陪了。”

各路英雄議論紛紛,曉衣神誌昏迷之際說的那些話太含糊太低微所以沒有幾個人聽見。慕容如木、犢含袖手旁觀。如木歎了口氣,“好無情的人,我本以為我已經夠無情的了,這家夥比我還狠,這丫頭分明沒救了,他居然一本正經地說,要帶她回家療傷?騙誰啊?”牘含搖頭,“或許天機堡有絕世靈藥,‘飲紅’之毒,或許並非無藥可救。”

“是嗎?”慕容如木哼了一聲。

第十五章 武林大會(2)

馬車上。

六大侍者依然沉默,就似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楚峰翠冷,吳波煙遠,吹袂萬裏西風。關河迥隔新愁外,遙憐倦客音塵,未見征鴻。雨帽風巾歸夢杳,想吟思、吹入飛蓬。料恨滿、幽苑離宮。正愁黯文通……”曉衣輕輕地低唱。

三止緊緊抱著她,聽著她唱歌。

聽她唱完,他低低地吟道:“秋濃。新霜初試,重陽催近,醉紅偷染江楓。瘦筇相伴,舊遊回首,吹帽知與誰同?”

“原來……那個人是你……”曉衣迷蒙地抬起頭來,“是你……”

“是我,不認得我?”三止問,有慘然的神色。

曉衣沒有回答,隻是同樣慘然地笑,無力地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每天都彈琴。”

“我知道,我每天都聽。”三止低聲回答。

過了一會兒,曉衣又說:“好聽嗎?”

“不好聽……有人會每天都聽嗎?”三止說,“彈琴的人……好溫柔……”他把曉衣摟緊了一些,“我一直覺得,彈琴的人會是一個好妻子,聽琴的時候,堡裏才像一個家。”

“如果我嫁了人,一定會是一個好妻子。”曉衣細細地說。

當然……如果今生你還有機會嫁人,你一定會是一個好妻子。三止呆呆地望著她,已經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眼眶很熱。

曉衣慢慢地睜開眼睛,望著三止。

四目相交。

三止口齒啟動,想說什麼,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曉衣眼裏的光彩亮了一下,隨即黯淡。

那時候,誰也沒有說什麼。

“嗒”的一聲,很清晰,是水珠,掉落在衣裳上的聲音。

一片寂靜。

突然。

“嫁給我好嗎?”三止喑啞地說。

曉衣睜大了一下眼睛,她用力咬了一下下唇,留下了深深的印記,“我……”

“嫁給我好嗎?”三止握住她手的手握得太緊,讓全身麻木的她都感覺到了。

“我……很快就要死了。”曉衣低聲說。

三止笑,笑得淒然,“這世上又有誰是可以不死的?”

曉衣看了他一陣,口齒動了一下,她在說:“下輩子……”

“我沒有耐心等那麼久,現在好不好?”三止五指與她交握,她的手指冰涼。

嫁給……你嗎?曉衣被迫側過頭看三止的眼睛,今生沒有想過嫁人,是你撩撥我……是你逼我……去幻想那些……假的將來……“我……”

“你每天都彈琴,我每天……都聽你的琴。”三止笑了一下,笑得不技巧,卻成了一張怪臉。

別——這樣笑。曉衣慢慢抬起手,要去觸摸三止的臉,沒有觸到,就落了下來。三止握住她的手,讓她接觸到自己的臉,低下頭來,他把額頭抵在曉衣的手背上不動。

三止額頭的溫暖。曉衣的手微微一顫,他……

他沒再動。

她這一輩子憐憫過很多人,卻是第一次用這樣的心情,憐惜了這一個男人,“你叫什麼名字?”她低聲問。

“三止。”三止抬頭回答。

“三止……是靈池裏的哪一個?”曉衣的眼睛分外清澈,這一刹那如水清淩。

三止知道她是回光反照,牽動了一下嘴角,他笑不出來,“住在梔子花旁邊的那個。”梔子花?靈池裏麵——有梔子花嗎?太遠了,從文華樓的走廊,是看不到樹叢裏的小花的……她微笑了一下,笑得淡,“是你——

三止明知她不認得,因為……他的房子和其他六止的房子連在一起,她不可能分辨出來,她說謊。

“下輩子……再嫁給你好嗎?”曉衣的微笑煥發著溫柔的光暈,人家說,女人如花,曉衣這一笑如花,大概是她這一輩子笑過的最美的一次,“做你自己,別為天機堡,別學我……”

“不好。”三止沙啞地想要打斷她的話。

“……別讓我下一輩子……還是不認得你……”曉衣的聲音在說到這一句的時候終於哽咽,她的手指顫動了一下,三止抬起頭來,她緩緩闔上了眼睛,一滴眼淚滑落了下來,無聲無息,也沒有顏色。

三止握住她的手,再一次把額頭抵在她冰涼的手背上,沒動。

“莫問卜,人生吉凶皆自速。伏羲文王若無死,今人不為古人哭。”

史言笑的牌子,還在他袖裏,那四句話,像死後的自嘲,也像生人的無奈。

你是文華摟的哪一個?我居然連問出口的機會都不曾有……

第十六章 武林大會(3)

馬車飛馳,六張默然沉抑的麵孔。

馬蹄聲在秋日夕陽裏分外的空洞,像敲著一麵大鼓似的。

“亂雲生古嶠。記舊遊惟怕,秋光不早。人生斷腸草……”

有人一路低吟,聲音越吟越清越,越鏗鏘,越激昂有力!等馬車奔入天機堡地域之內,隻聽一聲爆喝:“人生斷腸草!”馬蹄未停,馬車疾馳,後車頂上轟然一聲,木屑紛飛激射,一人破頂而出,懷抱一人,落在了天機堡大門之前。馬車爆裂,馬匹各自帶著一部分車體四下狂奔,嘶聲四起,有些直衝正門,哎呀聲起,似乎踢翻了不少人。

“你做什麼!放下人來!”薑安一時間得到情報,趕出門來,沉聲喝道,“你瘋了嗎?”

三止充耳不聞,看著堡裏的人三三兩兩驚恐地出來,他森然望著司徒,緩緩正過懷中人的臉,“她叫什麼名字?”

“曉衣!”司徒臉色慘白,“發生了——發生了什麼事?”她追前兩步,兩邊的丫鬟拉住她,“小姐小心!”

三止喃喃自語:“曉衣——”

薑安少動怒色,此刻也有些沉不住氣,“三止,你做什麼?還不放下人來,進屋休息。”

“進屋休息?”三止豁然大笑,“不必了,我回來告訴你們一句話,”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曉衣念念不忘的一句話,活人給死人陪葬,不值得。她希望這屋子裏的人,都能為自己活,而不是為了這屋子裏幾十年的天下第一,去死去陪葬!”

“三止……”旁邊的一止二止四止都有些變色。

“三止,你放下曉衣,你想說什麼我很清楚,曉衣是個好姑娘,她該入土為安,該先讓她休息,是不是?”薑安緩緩走到三止麵前,站定,“你的心情,二十多年來,這天機堡上上下下,每一個人,都曾有過。”

三止冷冷地盯著薑安,“你也有過嗎?”

薑安深沉地看著三止的眼睛,過了好一陣子,才淡淡地道:“有過。”

“那恭喜你了。”三止麵無表情,橫抱著曉衣,深吸一口氣,轉身向外。

“三止……”

“曉衣……”

身後的人紛紛呼喚,步履之聲淩亂,似乎有不少人追了幾步。

“不知醒猶可恕,師爺,我無法原諒你。”三止木然往前走,“你拿著堡裏人的命和你自己的命,在給斐處塵祭血。”

“師爺是為了堡裏好,如果沒有師爺,天機堡焉有今天?你身受天機堡養育活命之恩,說出這等話來,不讓人齒冷嗎?”眾人驚愕靜默之際,卻有人冷冷地道,她身邊的人讓開,說話人白衣如舊,烏發換華發,卻依舊風姿停當,不是槐煙是誰!

三止停了一下,他不回頭,“我不知道什麼叫做好,什麼叫做不好。如果夫人覺得……老爺好就是天機堡好,就是人人都好,三止無話可說。”他橫抱著曉衣緩緩背對著槐煙拜了下去,一拜而起,木然道,“三止……不曾忘記夫人帶三止走進靈池的那一天。”

槐煙皎白容顏陡然生起一片煞氣,“這塊地是他的,這個堡是他的,這裏的人是他的,我不容任何人毀了它!”她不韻武功,雖然年華已老,風姿依舊溫婉,但這幾句話一字一字說出口,場內眾人人人俱感到一陣森寒。

“他已經死了十九年了啊!”三止陡然淩厲地喝道,“他已經死了十九年了!你怎能要求人人都像你一樣為他而活?七止死,六止死,五止死,曉衣死!你可以全不在乎,你早就陪著他一起死了,何苦——要這麼多人給他陪葬,給你陪葬,給你不甘願的那些感情陪葬?”

槐煙整個人都顫抖起來,“你……你……”她皎白的容顏第一次失去了平靜,“你指責我……”

薑安緩步走到了槐煙和三止之間,“孩子,你還年輕……”

三止背對著薑安,挺直了背,“師爺,你可以殺了我。”

薑安默然,過了一陣子,歎了一聲,“好傲的孩子,天機堡裏,居然養出這樣一個孩子。”他緩緩地道,“從前執行任務的時候,想必……很為難你……”

三止往前走了一步,背後完全不加防護。

槐煙一陣顫抖之後,緊緊握拳,激然側過臉去,“我不容許任何人背叛他!生是斐家的人,死就是斐家的鬼!”她側臉之後,陡然昂起頭來,一字一字地道,“我是這樣……你也一樣……背叛這裏,就是罪!是罪!”她尖叫一聲,“薑安!”

薑安不必她呼喚,在他緩緩說到“為難你”的時候,一記無聲無息的推手,已經全然不帶風聲地對著三止的背心推了出去。

三止渾然不覺,他橫抱著曉衣,正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外走。

“薑師爺!”司徒見狀色變,一聲驚呼還未出口,曉鏡一把蒙住了她的嘴,司徒駭然瞪著曉鏡的眼睛,卻隻見曉鏡閉上眼睛,轉過了頭。

“三止……”人群裏不知道誰開口呼喚了一聲。

軒轅照水一邊瞧著,雙手籠在袖子裏,不言不動。

薑安何等武功!當年與斐處塵比武,斐處塵在第八百九十七招上才行險勝過了他一招!這一記潛勁的推手雖然無聲,但其中暗流湧動,被他一推,隻怕連青鋼鐵石全都摧了。

必殺三止!誰都從薑安這近乎暗算的一推之中看得出薑安必殺三止的決心!

“薑師爺!”

“砰”的一聲巨響!

人影翻滾撲地,一合即分!薑安一記中人,倏然倒躍,臉色陰沉。

三止驀然回首,天機堡前,隻他一人背對夕陽,衣袂蕭蕭。

隻他一人站著。

他的麵前,倒臥的是一止的身體,薑安那暗算必殺的一記推出,一止突然撲出,代三止受了一推,摔倒在地,正掙紮著爬起來。

三止雙膝“砰”然跪地,輕輕把曉衣放在一邊,把一止扶了起來。他沒說什麼,隻是慢慢地看向薑安和槐煙,笑了一笑。“一止……”二止和四止臉色微變,都有些煞白。

薑安彈了彈衣裳上的塵土,負手而立,看他的樣子,似乎很遺憾剛才那一擊,沒有擊中目標,對於地上的一止,他連一眼也不瞧。

“老大……”三止低低地呼喚。

一止苦澀地笑了笑,“好多年沒聽過這句話……”他麵上滿是紅暈,那是內腑碎裂,淤血不出的彌留之相,“我……唉……我……”他猛然吸了一口氣,卻吐不出氣來,“我……”

“我們是兄弟。”三止低聲道。

一止點頭,喃喃地道:“我還欠你……五條草魚……”臉上的紅暈迅速退去,他喃喃地說些隻有他自己聽得懂的話,漸漸地無聲無息。

過了一陣子,三止合上他半閉的眼睛,凝視了曉衣和一止一陣,“薑師爺,槐煙夫人,可否借我一輛馬車?”這個時候,他居然用心平氣和的語氣說。

旁觀眾人有些毛骨悚然,眼見血濺當場,死屍橫地,三止這樣鎮靜如恒的聲音,任誰都寒毛直立。

槐煙臉色煞白,雙手握得緊緊的,眼神死死盯著自己足前三尺之地。

薑安的目光始終沒有落到一止身上,他看著三止身後很遠很遠的什麼地方,似乎有點出神。

“馬車。”一片死寂之中,有人說出了那兩個字,雖然語聲有點顫抖,卻不遲疑。

“是。”背後的侍仆如蒙大赦,遠遠地逃離這猶如人間地獄、瘋子一般的場地。

三止的目光掠過眾人的臉,緩緩停在說出“馬車”兩個字的人臉上,“公子,你是俠士。”

下令讓馬車的居然是靈池人人盡知懦弱無能的斐止處,眼見他臉色亦是一片死白,目光死死地盯在兩個死人身上,似乎渾然不覺三止在對他說話。

槐煙的目光移向二止和四止,二止居然被她看得退了一步,四止轉過頭去,不去看她的眼睛。

“公子既然說借馬車,天機堡怎能出爾反爾?”薑安眼神落在很遠的地方,淡淡地道,“三止,今日的事到此為止,一止既然替你受了我一掌,你對槐煙夫人無禮的事就此算了。你好自為之。”

馬車聲響,一輛嶄新的馬車緩緩走了出來。

三止小心翼翼地把一止搬上馬車,再把曉衣搬上馬車,一抖鞭,便欲揚鞭離開。

“給我攔下來!”槐煙淩厲的目光掃向二止四止。

二止四止不約而同地退了兩步,背靠在一起。

“夫人,讓他去吧。”薑安淡淡地道。

三止“啪”的一記鞭子打在馬臀上,馬車轆轤離開,隻聽他說:“槐夫人,莫讓我恨你。”

槐煙的臉色從煞白而慘白,馬車離開,眾人屏息靜氣,沒見過這位嫻雅端莊的大夫人如此失態。她對著天緩緩綰了綰鬢邊散亂的發絲,似乎是淒涼笑了笑,“薑師爺,他不會把堡裏的事說出去吧?”

薑安首先回堡,淡淡地應了一聲:“他是個好孩子。”

眾人漸漸回堡,餘下一地鮮血,幾縷亂發,一些馬車爆裂的木屑在夕陽風裏越吹越遠。最後回堡的是司徒和斐止處。

“謝謝你。”司徒低聲道。

斐止處勉強一笑,這是第一次司徒看懂他眼裏那麼多複雜的東西……

第十七章 嶺外音書絕(1)

嶺外音書絕,經冬複曆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梅花開來開去,新詞寫了又老,老了又寫,雪花落了又化,化了又落……

嶺外音書絕,經冬複曆春……

距離那天機堡口絕然離去,冬去冬來,已經兩年多了。

此地距離紛繁複雜的江湖武林很遙遠,即是西南山腳下的一處小鎮,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洛湘。不知是否意喻洛神、湘神,但這地方素雅安靜,按時來臨的,是山頂飛來飛去的鴻雁。

洛湘鎮不大,約莫五六十戶人家,住得最偏僻最遠的,靠近西南山的,是個山外來的男子,不太見人的,偶爾出門,就去西南山轉轉。那山上不少墳,零零落落也有五六十處,是洛湘鎮的老墳地,據說那男子帶了兩壇子骨灰來,也葬在那山上。“古台搖落後,秋入望鄉心。野寺來人少,雲峰隔水深。夕陽依舊壘,寒罄滿空林。惆悵南朝事,長江獨自今。”

西南山後,獨井寺內,一位素袍老者手拈著棋子,邊敲邊吟,眼卻不看棋盤,看獨井寺周蕭蕭的荒草,和老樹。

與他對弈的,是一位布衣年輕人,聞言嘿嘿一笑,“古大叔,想不出就認輸好過,念念詩詞,添添風雅,這盤棋你還是輸的。”

古朝空乃是洛湘鎮裏唯一的讀書人,也是從外頭搬進來,在洛湘住了十七年了。自從這年輕人在洛湘落戶,他這鎮裏的獨一份破了,少不得,兩個讀過書的,要玩耍些風雅事物,古寺探步,寺裏局棋,正正是風雅、風雅。

“老夫可沒說不認輸,”古朝空認輸算子,“自從你老弟來了,老夫下棋之術,可說是越下越回去了。”嘴裏念念有詞,他的手指點在這裏那裏,“從這裏開始,就是一步臭棋。”

年輕人忍不住好笑,“古大叔煞認真了,遊戲而已,何苦執著?”他一抖石桌上那羊皮畫就的棋譜,黑子白子一團的糊塗,“咱不以成敗論英雄,勝固欣然敗亦喜才是正理。”

“東坡言‘勝固欣然敗亦喜’正是他棋藝不精的大忌、大忌。”古朝空搖頭晃腦,過了一陣子,“這次出山換糧,順便帶了匹馬回來,是一匹好馬。”他自袋裏摸了個東西出來,“賣馬的賣得便宜,一匹絕頂的大黑馬,十兩銀子,我疑他不識馬,那馬是偷來的。在馬兜裏,居然還有三兩個這東西。老弟你見識多,你瞧瞧,這可真是下棋的家夥?”

“嗯?”年輕人慢吞吞地收拾棋子,聞言漫不經心,“可能是賣馬的掉了幾個棋子在兜裏……”

“叮”的一聲,玉石相交的聲音。

年輕人手上收棋的動作停了,緩緩移過目光,目光落在古朝空放在桌上的三個東西上。那是三個棋子,兩個黑的,一個白的。

“白的可不就是銀子做的?這沉沉的一子,也有約莫一兩吧?沒有一兩也有八錢;我就納悶得很,這馬若是馬販子的,怎會在兜裏有錢?這黑的可就不知是什麼東西做的,冰涼冰涼的。”古朝空敲著那幾個棋子。

年輕人拈起一個棋子,若有所思,“這是一種石頭,叫做鐵石,打磨起來閃閃的像鐵一般,中原比較少見。”

“這麼說,這可真是下棋的東西?”古朝空咋舌,“好闊氣的主人。”

“不,這不是下棋的東西。”年輕人搖頭,“這棋子做得這麼沉,是用來打人的,投擲的時候,準頭和勁力容易掌控。”他拈起了一個,在手裏掂了掂,“你瞧那樹上的棗子。”古朝空依言看去,隻聽“霍”的一聲,十丈之外樹梢的棗子落地,“奪”的一聲,一個白影當麵射來,嚇得古朝空一個愣神,“啪”的一聲,年輕人一抬手,那棋子安安分分落入手心,他隨即輕輕地把那白子放在了黑子旁邊。

“這……這……”古朝空吃吃地道,“這是什麼玩意兒……”

“這就是棋子的用處。”年輕人聳聳肩,“上了人身挺疼的。”

“怎麼會……從那裏飛了回來?棋子不應該從這裏飛出去才對嗎?”古朝空驚魂未定。“啊,”年輕人笑了,“我打下了棗子,那棋子在樹幹上一撞,就飛回來了,嚇了你一跳?莫怕莫怕,大叔你年紀大了,若是年輕些,眼神好些,也行的。”

“是嗎?”古朝空懷疑地看著他,喃喃自語,“我年輕的時候,眼神最好的時候,拿石頭丟鳥兒還未必丟中呢……”

“那匹黑馬在哪兒?”年輕人不著痕跡地左右言他,“這若不是馬主人的東西,就是傷了馬主人的凶器。”

“是嗎?”古朝空將信將疑,“怎麼說?”

“馬主人身上帶了這玩意兒,人還未死,起了出來,放兜裏,可能他用來查證是什麼人傷了他,也可能,是看上了這些棋子值錢,拿來當路費。”年輕人懶懶地解釋,“當然,也有可能是馬販子半路撿到了寶,順手塞馬兜裏了。這世上的意外多得很,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他補了一句,“若是主人自己帶的東西,你見過隻帶三個棋子的棋客嗎?少,那畢竟少見。”

“我這就帶你去看馬,我也疑,沒理這馬這便宜,那可真是一匹好馬……全身烏溜溜的,沒一根雜毛,那眼神亮得、咋、唬人呢……”

古朝空嘮嘮叨叨地說馬,年輕人一麵含笑,跟著他往村裏走。

下了西南山,遠遠就聽見人咋呼:“古先生,你家的馬踢人了……”

“怎的怎的?”古朝空急了,三兩步往前趕,“出了什麼事?”

村裏人紛紛躲了屋裏,有些上了樹,隻見一匹脫了韁的黑馬,嘶聲陣陣,四處奔馳踐踏,顯然是怒了。

“怎麼會這樣?”古朝空看著自家狂怒的黑馬,“它一直都很聽話的。”

“阿秋喜歡你家馬兒俊,上去摸了它一把,它就把阿秋踢了,幸好沒大事,這馬給一摸就瘋了,滿村裏地轉,見人就追,任誰都給它嚇的……”

“阿黑!阿黑,停下來!快回家,別氣了,聽話……”古朝空見那馬滿村地轉圈,心疼起來,一迭聲不停地叫了起來。

他不叫還好,一叫,那黑馬狂蹄向他奔來,馬本神俊,放蹄一奔,有若迅雷閃電,頃刻之間,就到了古朝空麵前,四蹄騰空,竟是要對著他踏下去。

古朝空萬沒想到,好端端一匹馬,怎會變成這樣,馬蹄臨頭,他驚得呆了,竟不知閃避。

一個人閃了過來,攔在古朝空麵前,他背對著驚馬,扶起了古朝空。

“馬……馬……小心……”古朝空驚得語無倫次,隻當這下子,兩個人都要淪落於馬蹄之下,肉俎之上了。

一聲馬嘶。

黑馬人立而起,一聲長嘶,跳了起來,卻沒有向前飛踏,而是煞住了來勢,退後了幾步,安靜了下來。

村裏人看著這令人目瞪口呆的場麵,片刻之前的瘋馬,安靜了下來,居然跟在年輕人的身後,走上了幾步,舔了舔年輕人的手臂,看起來竟然很親熱!

古朝空呆若木雞地看著“阿黑”親熱地舔著年輕人的手臂,馬頭在他身上挨挨擦擦,竟是在撒嬌一般,“三止老弟,你……”

年輕人沒有回頭,那馬舔完了他的手臂,舔他的臉頰,溫熱的呼吸噴在他臉上。古朝空分明看見,年輕人眼裏閃過了太多太多他不能理解的感情。

“好久不見了,烏流。”年輕人的聲音有點啞,他輕輕拍了黑馬的頭,“居然還認得我。”

這年輕人,正是兩年多前,決然離開天機堡的三止。他答應了曉衣做他自己,離開天機堡,離開武林,一路走一路行,最終在洛湘停了下來,打算陪著那兩座草墳終老,卻未想過,有一天,居然再次見到了烏流。一匹絕頂的大黑馬,他從未想過,古朝空嘴裏的黑馬,卻是烏流。

望了洛湘鎮一眼,無怪烏流要狂怒,本是神駒,豈能留於磨坊土牆?它伴隨“斐止處”這個名字打遍大江南北,主人是人中之傑,座騎亦是馬中之龍,豈願意,讓俗人輕易沾它一根手指?“你也太任性了。”三止低低地埋怨,“若不是我在,你難道就要傷人?這是誰教你的脾氣?你的主人呢?公子,”他頓了一頓,輕輕撫摸烏流的毛發,“好嗎?”

“這馬……難道是老弟你的?”古朝空吃吃地道,“不……不會吧?”

“它不是我的,不過,我認識它,它是一匹好馬。”三止拍了拍烏流修長的頸項,“它救了我不少次性命……就像朋友一樣……”三止喃喃自語,眉頭緊緊蹙起,“烏流——居然落入了馬販子手中,遠販西南,難道……天機堡的宿命,隻有這短短的兩年……”

“老弟,你肯定不是常人,是不是?你定是一位俠士,這馬不是凡馬……”古朝空餘悸猶存,驚異地看著三止對著馬喃喃自語。

三止抬起頭來一笑,“古大叔,等我回來和你下棋喝酒!”他突然一躍而上烏流的馬背,一拍馬身,“帶我去找你主人,你的主人必是遇到了麻煩。”

“三止老弟……”古朝空錯愕地大呼,“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院子裏葫蘆開花的時候。”三止的低笑傳來,“花開了沒人照料,下了雨濕了水就沒葫蘆吃了……”聲音遠遠揚去,隻餘下村鎮裏眾人麵麵相覷,相顧愕然。

第十八章 嶺外音書絕(2)

那些棋子,是從哪裏來的?天機堡裏——無人奕棋——

馬蹄聲。

擦過幹草。

三止習慣地抱著烏流的馬頸,感覺著它的溫暖,它的鼻息,它的肌肉與爆發力。一起一落,烏流有著最和諧的頻率,與最優雅的步伐。

依舊是夕陽。

滿坡幹草,擦過馬蹄,前頭是夕陽。刹那一種錯覺,似乎人與馬,都變了誇父,往那太陽裏追去了。

陽光黯淡地從前頭照來,對著前望有些刺眼,三止看著馬過的土地,那死寂潦倒的幹草,偶爾馬蹄驚飛了草叢裏的鳥,咿呀一聲,逃命也似的,顛撲走了。

血……漸漸地,土地上點點幹涸的血跡,越來越多,越來越濃鬱的血腥氣撲鼻而來。三止驀然抬起頭來,烏流奔行了約莫兩個時辰,以烏流的腳程計算,早出了西南山,近了長江。

下馬,眼前是一片殘簷斷瓦,這本該是一處占地廣大的庭院,樓台數處,但卻被什麼力量夷為平地,也許是火藥,也許是誰驚人的掌力。滿地飛瓦,磚石傾斜,血跡斑斑,磚石之下壓著不少死人,有些是被壓死的,也有些,看起來像是被毒死的。

似乎是一個驚天劇變的戰場。三止撥開右邊第三個死人的亂發,手指微微一僵,洛陽客,居然是洛陽客……

再翻開第四個死人的臉,三止陡然睜大了眼睛,大好禪師!這樣一位武林泰鬥,居然死在這裏!發生了什麼事?大好禪師看起來像是中毒而死,這裏不僅有過劇鬥,而且還毒鬥、火藥、暗器,無所不用其極。

烏流不安地輕嘶,三止放手,跟著烏流往最深處走去。這裏發生了長時間的對峙,洛陽客死了五天了,而大好禪師僅僅死去一天之久。

“丁——冬——”裏頭還有隱約的打鬥之聲,這一場異常慘烈的對決似乎還沒有結束,烏流帶他走到殘留的一處宮殿之前,三止按手在門板上,側耳傾聽。

“……斐止處,奉勸你還是束手就擒的好,負隅頑抗,這光頭禿驢就是你的榜樣……”

“……”無人回答。

“斐止處,你殺不了他……就算他不殺你……你還有臉在江湖上混嗎?他媽的你今天的表現差勁極了……咳咳……”裏頭奄奄一息的赫然是如木的聲音,接著他換了口氣,有氣無力地問,“我表哥……犢含他……死了沒有?”

裏頭陡然一聲冷笑,“那小子不死也隻剩一口氣,小子你一張嘴不停,過了斐止處,下一個就是讓你閉嘴。”

如木有氣無力地笑,“那既然沒幾句好說了,我更要多說幾句……撈回個本錢……”

屋裏動手的風聲爆響,木梁的爆裂聲,兵刃相交之聲,呼呼成一團。

“格啦——”木門緩緩推開,光線射入,屋裏幾個人,橫七豎八,多半都是生死不明躺在地上的,唯一一個還有力氣動嘴皮子的人靠牆坐著,毫無信心地看著眼前的局勢,突然感覺到了有人,一抬頭,滿麵錯愕之極的表情。

另一個斐止處?

“錯影!”來人大喝一聲,一個東西對正和斐止處對敵的人擲了過去。

“叮”的一聲,那件東西被一記彈指彈得破屋而出,可見敵人功力之強勁。

三止無暇詢問這屋裏的敵人究竟是誰,見他這般殺戮遍地,約莫是近似魔頭一類的人物,公子武功不高,能招架這數十招已經頗不容易了。一聲輕嘯,三止掌刀出手,帶起一片嘯聲,徑自斬向場中紅衣人的頸項!

斐止處低頭急閃,足下一錯,千重幻影一錯而開,三止同時化影,一前一後似乎身周都是斐止處的臉龐,衣袂帶風聲,足底摩擦聲,劍刃破空聲,一時間全混在了一片。

如木眩惑地看著,越看越覺頭昏眼花,滿天都是人影,突然“當”的一聲,有一位斐止處的兵刃墜地,突然自己身邊的“怒天弓”被一隻手拔了去,斐止處什麼時候侵到自己身邊,重傷之下,他居然全然不知。

“啊——”紅衣人似乎是受傷了,發出一聲厲呼,“咯”的一聲,如木瞪大眼睛,骨骼碎裂聲!那是骨骼碎裂聲!誰受重傷?

突然一陣硫磺味撲鼻而來,如木心頭一跳,警覺三分要發生什麼事,隻見圍攻紅衣人的一個斐止處跌開了去,隨即火光一閃,“砰”的一聲爆響,紅衣人厲聲長號,剩下一個斐止處暴退,挾起受傷倒地的另一個斐止處,閃避到遠遠的牆角。

一陣強烈的血腥氣混合著火藥味,如木苦笑,後來的那個斐止處拔了他的怒天箭,在紅衣人對付另一個斐止處的時候,灌透內力一箭刺入了他背心裏去,怒天箭爆裂,箭上有毒,紅衣人怎能不死?被他這背後一插,就算有兩條命也死了十層十了。

“是你——”如木遠遠地看著後來的“斐止處”,喃喃自語,“我早該想到,斐止處不是一個人……”除了被他一箭射傷的“斐止處”,還有誰會這樣用怒天箭?

紅衣人厲聲嚎叫,過了一陣子,劇毒發作,聲音漸漸低落,再過一陣子,終於沉寂。

三止抱著公子,公子的全身骨骼被紅衣人一拳震碎,五官扭曲。

“三止……”他居然還能說話,“對……對不起……”

三止連點了他數處穴道,“別說話。”

“這幾年來,似乎都是……在給人送終……終於有一日輪到我自己……”公子自嘲,“如果……我從來沒有生在這世上……你們……你們也不必為了我……為了天機堡……咳咳……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三止知道他的傷勢無救,“二止四止呢?怎麼師爺會讓你一個人來?”

“死啦,都死了,一個死在顏家莊血戰,一個,咳咳……和曉霜逃了出去,躲上了昆……昆侖山……”公子疲倦地閉上眼睛,“前些日子昆侖……山……雪崩……”

都死了……三止嘴角有些抽搐,眼神無可避免地帶上了淒涼,“師爺呢?夫人呢?”

“師爺……不知是生是死……”公子猛地吐出一大口鮮血,“被洪魔劈斷了一隻手……”

“別說了。”兩年前,隻當已經遠離了這樣親人朋友一個個死在懷裏的噩夢,卻不知道,原來天理竟是這樣的循環。

“夫人……老了……”公子低低說了一聲,隨後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她……不是我娘……”

什麼?三止驚愕,公子……也不是槐煙夫人的兒子嗎?十多年前馬上觀音的微笑陡然眼前閃過,伸出手來,如拯救眾生的慈悲,“你想要我做你的娘嗎?”

“她……不是我娘……”公子恍若幽魂地自嘲。

“她瘋了。”三止三個字說出口的時候,一片麻木。

公子點頭,扭曲的五官更加扭曲,“她和……師爺……害死……我娘……”

三止淒涼之極地看著公子,一生被擺布的男人。

“天機堡散了好……散了好……”公子的氣息已經微弱,突然掙紮起來,身上的傷口鮮血直流,“我……求你……一件事……”

“我答應你,你說。”

“司徒……”公子扭曲的眼睛裏緩緩滑下了眼淚,這不是第一次三止看到公子落淚,卻沒有這一次落得淒涼,“你幫我……休了她……”

三止心頭猛然一撞,“公子!”

“我……連累她了……”公子的眼淚衝淡了臉頰上的血跡,露出了如宛如一般晶瑩細致的肌膚,“對……”他沒說完,就此去了。

對不起嗎?三止麻木地抱著公子,逃離兩年,兩年多沉靜沉寂的日子,難道就是要他回來承擔這樣的結果?難道生為天機堡的人,誰也逃不過那數十年英靈的詛咒嗎?

如木呆呆地看著兩個人。公子死,倒下去的時候,五官出血,他的骨骼本已全碎,隻仗著三止和他自己的真力護著,這一散氣,頓時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不成人形。

“砰”的一聲,大門開了,一大群人衝了進來,軒轅照水站在前頭,厲聲喝道:“洪魔,這一次再讓你走脫,老娘不姓軒轅!”

屋裏幸存的兩個人茫然回頭,屋外光線射來,照得三止和如木的麵容分外清楚。

“洪魔死了?”晚到的各幫各派的後援人馬紛紛議論,這兩年來江湖上最大的魔頭,居然就這樣無聲無息死在屋裏,誰殺了他?名門各派數次圍攻,都讓他走脫,這一次居然後援未到,就已經身死!

“誰殺了他?”

軒轅照水一瞬間看到了三止,眼中驚愕之色未顯,突然從滿地七橫八豎的屍體中,一件衣袍橫裏飛了出來,蓋在三止身上。三止木然抬頭,屍體堆中,一隻手掙紮出來,一個人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湛然的眼眸,似乎到哪裏都一樣的沉穩鎮靜,“七止不滅,公子不死!”他喃喃自語,陡然大喝一聲,“公子手刃洪魔,大夥兒眼見為實!”

眾人俱是一震,敬畏的眼神看著三止,這一刻的時光,必會是江湖下二十年的傳奇。

軒轅照水呆呆地看著薑安,見他在喝出那一聲之後,閉目而逝,嘴邊帶的不是微笑,卻是苦笑,裂開了的皺紋,讓他的神情越發的苦澀。

誰也沒留心到薑安已死,人人都望著“斐止處”,隻要有斐止處在,江湖必有傳奇!

如木依靠在牆角,他見這許多人圍繞著三止,公子的屍體瞬間不知道被誰拖去了哪裏,畢竟英雄少年手裏抱著的死人如果不是絕代佳人,甚少會引起人的興趣,何況是一具麵目模糊血肉不清的東西?如木慢慢向犢含躺著的地方爬過去,犢含昏迷著,如木不覺得悲哀,看著眼前的一切,他隻想笑,這樣的英雄,實在太可笑了。

“嘿嘿,公子、公子……”有人先笑出了口,是軒轅照水,她早已白發蒼蒼,這一聲笑,笑得雖然不響,卻是滿口氣嘲笑的味兒。

“撲哧”一聲,如木也笑了,然後喃喃自語:“唉,江湖……我突然想回家了……”

三止不言不動,被人圍繞著,有人賀喜,有人為不知道什麼時候地罪過他而道歉,也有人大罵自己不是人,居然不識英雄……

草木蕭蕭,三止滿手滿身的鮮血,外麵搭著薑安擲來的公子的長袍。

西南山的葫蘆……

第十九章 人生斷腸草(完結)

三個月後。

斐止處回歸天機堡,宣布天機堡從此退出江湖,若有後代子孫,永不準習武。

他休了一年多前才娶的新婚妻子司徒,卻把天機堡所有財家都留給了她。

江湖嘩然,無不說斐止處瘋了。

好好一個英雄少年,卻落得個失心瘋的下半輩子,著實令人扼腕歎息。

天機堡後院。

軒轅照水扶著已經老態龍鍾的槐煙,坐在院子裏曬太陽。

“大姐,今天的太陽不錯。”

槐煙“嗯”了一聲,眯起眼睛看著太陽映在地上的影子,過了好一陣子,才淡淡地道:“這麼些日子,已經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了……”

“都老了……”槐煙喃喃地道。

“都老了。”

“曉衣那孩子,是個貼心的孩子,我記得她繡了手帕兒總會記得給我帶上一條。”槐煙睜大了一下眼睛,“今天怎麼不見她?”

“大姐,曉衣死了兩年多了,昨兒才和你說的,忘了?”

“死了?”槐煙喃喃自語,“你昨兒說過的,我記得。”她茫然抬起頭來,“小二那孩子是不是又和小五小七打架了?那孩子就是脾氣不好,卻最聽話兒。”

“都死啦,小二、小五小七,都已經死了很多年了……”軒轅照水絮絮地說,“小五最沒話說,那孩子一在,哪裏就靜悄悄的……”

槐煙布滿皺紋的臉頰上泛起了笑意,“小三最頑皮,小時候跟著止處背後,師爺最頭疼他,偏他學得最像止處。”她低下頭,喃喃自語,“說起止處,也是個好孩子,他若不學武,學學彈琴讀書什麼的,說不準兒還是個狀元……”

“止處小時候很會唱曲兒……小小黃花爾許愁……”軒轅照水唱了起來,笑著。

“小小黃花爾許愁,楚事悠悠,晉事悠悠。荒蕪三徑渺中州。開幾番秋,落幾番秋……”槐煙也唱了起來,她的臉皮皺了,聲音卻依舊不錯,這麼一唱,倒也好聽。

“小小黃花而許愁,楚事悠悠,晉事悠悠。荒蕪三徑渺中州。開幾番秋,落幾番秋……”

房間裏撥著算盤翻著賬本的女子抬起頭來,眉目溫婉如兩年多前,聽著兩個老夫人的歌聲,一滴眼淚顫落在了手背上。

“公子……”

文華樓上,一人穿著斐止處舊日的白衣,倚牆站著,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當然是三止,聞言緩緩回首,“什麼事?”

“外麵有……”

“斐止處!出來!就算你得了失心瘋,天機堡七年前殺我兄弟之仇,誓死不忘……”

“天機堡已經散了,以後不會再有人為它瘋,為它死……”三止喃喃自語,撣了撣衣裳,自樓台上飄然而下,“都死了吧,自我死後,誰也從這噩夢裏……解脫了……”他喃喃說給自己聽,白衣修長的背影,緩步往堡門口走去。

“公子……”

“各位,若是斐止處死在各位刀劍之下,各位對天機堡數十年的恨,也該能消解了吧……”三止淡淡地道,“斐止處以一人之身,抵這宅子裏數十年的英靈、怨靈,抵功、抵罪,可以嗎?”

門外集結起來浩浩蕩蕩要向天機堡複仇的眾人麵麵相覷,斐止處果然瘋了。

三止抬起一隻手,“裏頭的老弱婦孺,還請各位有點江湖道義。”

“斐公子不反抗?”帶頭的獨目大漢冷冷地問。

“不反抗。”三止淡淡地道。薑師爺已經反抗了二十年了,自從老爺死後,公子懦弱,他就一直在反抗……天機堡覆滅的命……不惜陪上許多人的命……

不反抗,該結束的都結束吧,該結束的結束了,新的生活才會開始,是不是?

“好!斐公子一言既出,我信得過你!我們隻向天機堡尋仇,不向老弱婦孺下手!”

三止拱手,淡然,“謝。”

“來吧!”

刀光起,血色……

江南道上,犢含和如木並騎回慕容世家。

“如木,你不覺得斐止處在洪魔一役的表現很奇怪嗎?他若是一早有能力搏殺洪魔,怎會讓這許多人先死?”犢含沉吟,“他回到天機堡的一些舉動也怪了些,不像這幾年來斐公子的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