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麼羨慕你(葉山南)
盈盈
初識明訓,是在我最美麗多情的19歲花樣年華。那一年,我考入這所全國知名大學,修讀英語係。
青蔥一般掐得出水的年紀,造就我姣好容貌與身段,目光如水清澈,麵色如霞嬌豔,長發蓄到齊腰仍不開叉。每日穿行校園,引來不少眼光追隨;有人捧了玫瑰在宿舍樓下枯等,有人寫了情信在教室門口守侯。
班中同學向我打趣:盈盈嗬盈盈,你不該姓方,應該改姓“任”。瞧你一聲嬌嗔,便號令天下武林,如此呼風喚雨,可不是黑木崖聖姑派頭?
這話當然中聽。聽得多了,聽得久了,驕傲和清高便日複一日膨脹起來。我既拿定主意要精挑細選,不是人中之龍,安能入我芳眼?於是,睥睨眾生;追求者雖然不斷,可我卻隻拿眼角淡淡略過。
心正高著,氣正傲著,冷不丁遇上謝明訓。他長我兩屆,計算機係,既是班長,也是“班草”。那是英語係與計算機係的聯誼晚會,兩個班一起包下特大K房唱卡拉OK。
我一向討厭這種集體相親節目,故意遲到一個小時。
到場之時,室內已是煙霧繚繞,瓜子零食堆了滿桌。一背心男生正捧著話筒狼嚎: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我心中苦笑:這樣的聯誼,不令人厭惡已是萬幸,怎會有人在此邂逅愛人伴侶?於是,挑一角落位子坐下,取了紅茶靜靜地喝。大家興致正高,想必不會有人發現來了一個方盈盈。
“男人哭吧”之後是“雙截棍”,一孔武有力青年連唱帶比劃,吼得震天價響:“哼哼哈兮”;我搗住耳朵,閉起眼睛,恨不得就此人間蒸發。
狂歌熱舞漸歇,我頭痛欲裂。就在這時,一個溫潤幹淨的男聲響起:下麵這首歌叫做《VINCENT》,希望你們會喜歡。
《VINCENT》,梵高,我當然喜歡。我驀然抬起頭,見舞台中央立了一名高瘦男子,白襯衫,銀框眼鏡,相貌清俊,眼眸粲亮。他站在那裏,周圍的人全部消失。他從容淡定,和著伴音,低吟淺唱:
星月夜,揮灑你的藍與灰,於夏日的窗口向外眺望……
他的聲音像大海,寬厚而沉靜。他眼眸低垂,額發遮眉,沉浸在歌詞意境。有人在旁竊竊私語:謝明訓,計算機01班的班長,極品男人。不知怎的,聽了這話,我的臉頰竟然微微發燙。
一曲唱罷,台下一片寂靜,明訓用他清朗聲音征服所有浮躁情緒。我忍不住舉起雙手,輕輕拍擊。
然而掌聲卻響自另一個方向。黑暗中走出一名女子,寬大白色襯衫,卡其長褲,笑眼盈盈與他對視。
明訓對著話筒笑道:方才那首歌是為她而唱,我心愛的女友林素顏。
台下掌聲如雷,有人起哄:好一對才子佳人,親一個,親一個。
我望著林素顏。她並不算漂亮,至少,不如我漂亮。她的眼太狹長,唇太豐厚,卷發是稻草一般的黃;然而,這樣的五官發型組合在一起,卻是奇異的媚,媚到至極。
她上前去迎明訓,輕輕撫他脊背;一舉手一投足間,皆是醉人風情。
身旁傳來小聲議論:林素顏,美術係狩獵女神,極品女人。
我咧開嘴,無聲地笑:極品男人配極品女人,天造地設;旁人隻是豔羨評論,又有誰能插得進一句話去?我望著明訓和素顏輕聲私語,兩個身子偎在一起,兩個腦袋靠得那麼近。這一刻,心頭竟湧上酸澀。我嫉妒起這喚名“林素顏”的女子。
那天過後,我屢次在校園中遇上明訓。時間一長,便漸漸熟撚起來。
明訓總是笑著望我,對我說:盈盈,真巧,又是你。
其實沒有那麼巧,明訓。是我托人弄到你的課程表,每日按圖索驥,準時候你下課。我在心裏這樣回答。
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一貫的心高氣傲、睥睨眾生;但遇上這名草有主的男子,便輕易失卻所有理智。我追隨明訓背影,那般癡迷瘋狂,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多少個夜裏,我在白紙上寫下:明訓明訓明訓。然後,把臉埋進雙膝,任淚水打濕裙裾。
明訓,穿白色襯衫衣袂輕揚的明訓,唇邊帶笑溫柔望我的明訓,我偷偷愛戀不能自已的明訓。他對我那麼那麼好,他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哥們,玩笑著對他們說,盈盈,我的好學妹,誰要追她得先上我這兒來報到。我乖順地立在他身旁,淺淺地笑。心,卻疼得擰了一下。
明訓嗬明訓。在初識他的那一天起,我便知道自己沒有機會。他的身旁永遠有這樣一名女子,她的名字叫做林素顏。她素麵朝天,並不十分美麗,但一出場便輕易聚集所有人視線。她穿白色寬大襯衫,亞麻色卷發攏在耳後,腕上係一串佛珠,指間夾一支香煙。
與明訓熟識之後,便自然而然地認識了素顏。任何時候任何場合,他倆總是在一起。素顏懶懶偎在明訓身畔,口裏吐著煙圈,向我打趣:盈盈,你真美麗,追你的人這樣多,我多麼羨慕你。
我心頭一酸,別過臉去。素顏,這句話應該換成是我對你說。我多麼羨慕你,你擁有明訓。
素顏
大學裏,逃課和戀愛,是我堅持不懈的兩樁快事。
我學美術,主修油畫。太多時候,上課隻是浪費時間。並不寬敞的畫室,架起數十塊畫板,委實擁擠不堪。在那樣的空間裏,我無法作畫。
我愛把畫架搬去河邊。這條河有個美麗的名字,叫做“麗娃”。一眼望去,水麵碧綠,漾起一層厚厚浮萍。浮萍上有荷花,荷花上有蜻蜓。
我畫浮萍,我畫荷花,我畫蜻蜓。太多的日子裏,我這樣打發一個上午,偶爾抽兩支煙,直至午飯時間,腹中開始咕咕作響。通常這時候,明訓會來找我;他每次都滿校園滿校園地找,因為我每次都會換個地方寫生。
明訓愛從身後擁住我,抽掉我指間香煙,按滅在一旁樹幹上。他總是對我說:素顏,你什麼都好,就是喜歡抽煙。
我淡淡地笑,並不答腔。是嗬,在明訓眼中,我什麼都好;他這般愛我,寵我如天邊晨星、掌中明珠。
明訓拉了我去校園餐廳吃飯。剛坐定,便聽得身旁響起脆生生女聲:素顏學姐,原來你在這裏。
我抬頭看:是方盈盈,英語係一年級新生。她這般生動美麗,宛如一顆剛摘下樹的蘋果,表皮閃著甜潤光澤。19歲的年紀,眼神已如紅酒般醇厚。倘若假以時日,必定是傾國傾城女子。
趁明訓去買飯時,她對我嬌甜微笑:學姐,我多麼羨慕你。你畫得一手好畫,還有明訓學長這般偉岸男子深深愛你。
我失笑。這小丫頭。她若知道我的油畫作業每次都被導師退回,期末考試甚少及格,便不會這樣說了。
這時明訓端了餐盤走來,看見盈盈,臉上漾開溫暖笑意。他對我說:你瞧盈盈,越來越像你。穿得這樣寬袍大袖,連眼神也是這般懶散。我看呀,人家八成是崇拜你來著。
我竊笑,我哪有那福分讓人家崇拜?隻怕,她崇拜的可不是我罷。
此言一出,明訓一頭霧水;盈盈的眼神頓時失卻光彩。
我急忙搗住嘴:少女情懷本已幽微,而我卻八婆地一語戳破,真不厚道嗬。
這一頓飯吃得甚是辛苦。明訓細心為我剔去魚刺,動作溫柔;盈盈楚楚可憐睇凝我倆,那如水的目光幾乎要化成淚珠滴上桌麵。我夾在中間,分不清心中滋味是甜蜜抑或苦澀。
三個人的午餐,隻有一個詞可以形容:如坐針氈。我知道明訓愛我;可是,他卻遲鈍得沒發覺另一個女子愛他。我望著盈盈的苦澀笑顏,心裏突然覺得內疚。也許,我的存在便意味著她的傷害。
第二天,厄運接踵而來。導師將一大疊畫稿摔到我麵前,警告我說:林素顏,你再這樣胡混下去,不要指望畢業。
結果,我苦笑著接受了她為期一個小時的遵遵教誨,並答應她以後一定乖乖上課。回到教室,卻發現裏麵傳出標準美語。我推門一看,見講台上站了一名高大老外,白膚碧眼,笑眯眯地用生硬中文對我說:美女,你遲到了。從今天起,你們班的油畫課由我指導。
活到這麼大,第一次有人叫我美女。以往總是被人誇讚“有氣質”或是“有個性”,我聽得習慣且厭倦了,總是淡淡一笑略過。而如今被這老外用洋腔洋調這麼一讚,心裏倒冒出幾星喜悅來。可見女人總歸是虛榮的嗬。
老外老師向我們作自我介紹。他叫BENSON,美國知名藝術學府畢業,小有名氣的業餘畫家。他看到了我手裏的畫,立時雙眼放光,跑上前來歡欣大叫:WOW,THEY ARE FLOWING!
我怔住。
活到這麼大,第一次有人告訴我:我的畫是流動的。以往導師總是拍著桌麵、恨鐵不成鋼地對我說:林素顏,告訴你多少次,畫畫不是想當然,不要由著性子來。
而今天終於有人對我說,他喜歡我畫中流動的筆觸。我抬起頭,望進BENSON帶笑的綠眼睛。這一刻我發現,原來不僅僅是我的畫,我的心裏有種什麼情緒正在流動起來。
晚上與明訓見麵,我向他說起此事。
他捧住我的臉,聲音飽含鼓勵:素顏,我知道你是最棒的。
明訓嗬明訓。我伏在他肩頭歎息。原是應該感動的呀,可不知怎地,心裏卻有些許疲了。這不是我第一次聽他這樣說:素顏,你什麼都好;素顏,你是最棒的。他那樣愛我,崇拜我,為我所有一切而感到驕傲;然而,他不懂我的畫。
從那天起,我開始感到焦慮不安。
我不再每天去河邊畫畫,等待明訓來約我午餐;我開始乖乖上課,聽導師一千零一次在我耳邊念叨:林素顏,你還有好多個學分要補,不然畢不了業。我不答腔,隻是埋頭拚命畫畫;在這間狹小的畫室裏,我的畫不再流動,我逐漸感到呼吸困難。
與此同時,明訓開始為找工作奔波。他躊躇滿誌,如同即將踏上征程的將軍。他拿各大公司的麵試題目考我,然後笑著對我說:素顏,其實你很聰明。努力一點,等我們畢業兩年後,就有能力結婚了。
盈盈也跑來關心我:學姐,你喜歡什麼樣的工作?設計師好不好?畢業真好呢,畢業了就自由了,我多麼羨慕你。
我望著盈盈蘋果般新鮮嬌美的臉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原來她竟然以為我是自由的。我突然仰頭朝天,在盈盈的錯愕眼神中哈哈大笑。
我想我快要瘋了。在我發瘋之前,我迫切需要有誰來拯救我。
後來,終於有一天,BENSON來我的宿舍找我。他甚至沒有進門,隻是悠閑地站在門檻上,笑著對我說:美女,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美國?
說著他揉亂我的卷發,並且隨意地把一枚戒指塞到我的襯衫口袋裏。
我怔忡地瞪了他足足有三分鍾,然後,我發現自己竟然點了頭。
在答應了BENSON求婚的那天晚上,我獨自留在明訓的宿舍畫畫。明訓去了同學的散夥宴;他如願以償進入一家知名IT企業工作,所有人都爭著為他慶祝。
我對著鏡子,在畫布上塗出一名女子輪廓。蒼白,幹瘦,枯黃卷發,困獸般的眼神,那是我。畫完成以後,我狠狠地抽掉了半包香煙。在滿室煙霧繚繞中,我收拾好所自己的行李,默默地關門離開。BENSON在樓下等著我。
我沒有告訴明訓我為什麼要走。但是我留下了我的自畫像,我想或許他能從那上麵讀懂一些我想說的話。
在機場,我掛了個電話給盈盈。我實在想不出該跟她說些什麼,隻把同一句話重複了三遍。替我照顧明訓。替我照顧明訓。替我照顧明訓。
盈盈:
在我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曾經向往畢業,我以為那是一種自由。然而現在,我畢業已有七年,我開始懷念起當初那段美麗多情的花樣年華。
我今年三十歲了。人說女人一旦過了二十五歲,便不應該再蓄著長長直發假扮青春少女,那樣會使她顯得矯情。可是我不。我將長發留到腰間,漆黑如同夜色一般。我穿棉布長裙,平底布鞋,不見客戶的時候,我盡量不化妝。
哦,忘了說了,我自從畢業後就一直留在一家知名IT企業工作。我的老板叫做謝明訓。
是的,明訓,謝明訓。這個自我十九歲起便深深占據我生命的名字,到如今依舊停留。
時光荏苒,當年目光如水的白衣少年如今已成商場上一名驍勇戰將。謝明訓今年三十三歲,依然單身,旗下資產已至千萬。這些年裏,很多女人愛他,卻沒有一個能在他身旁多做停駐。
這是當然的事。在這世上,沒有人能再絕豔動人如林素顏。在我十九歲時,我就已經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
素顏走的那一夜,我穿著拖鞋跌跌撞撞地跑到明訓的宿舍,見他坐在窗前,懷裏捧著一幅畫,手裏攥著一包煙。他見我來了,溫柔地轉過頭衝我微笑:盈盈,素顏走了。
我心裏一涼。
接下來的三天裏,我和明訓都沒有再離開那個房間。明訓不吃不睡,隻是盯著素顏的畫像發呆。
我為他煮麵,打電話訂比薩,他語聲溫柔,手勁卻強蠻地摁下聽筒:盈盈,別張羅了,我吃不下。
明訓很固執,他執意要用他的方式來懷念素顏。而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在懷念裏餓死。我終於忍不住了。我跳到他麵前,搶下他手裏的香煙,點燃一支放進嘴裏,衝他大叫:明訓,明訓你看看我,你看我像誰?!
那個時候,我穿白色寬大襯衫,蓄枯黃卷發,我知道我自己像極了素顏。
然而,明訓看著我,就像看著一麵毫無生命的牆壁。良久,他逸出長長的歎息,啞聲道:盈盈,別鬧了。這世上沒有第二個林素顏。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十足像個傻瓜。我終於明白,明訓的雙眼隻識得素顏一人,即使他再傷心,也不會將我錯認為他心愛的女子。
那一夜,我哭著跑出他的宿舍。第二天,我把卷發拉直染黑,換上棉布長裙,買了早點去看他。
門打開時,明訓已換上西裝領帶準備去上班,精神抖擻,意氣風發,仿佛昨日種種已死,今日種種才正要新生。他對素顏的懷念隻持續了三天,短暫而又深刻。
我們都極有默契地對昨夜之事隻字不提,仿佛那樣的難堪根本未曾發生。
直到今天,我們依舊絕口不提“林素顏”這個名字。刻意學習忘記,是我和明訓共同養成的一種習慣。
隻是我知道,明訓將素顏的自畫像裝裱,掛在臥室的牆上;每夜每夜,他在她的目光中入眠。還有,他至今仍保留著當年素顏留下的半包香煙。
大學畢業以後,我沒有考慮地便進了明訓的公司工作。時至今日,明訓升上總經理,而我亦成為他機要助理。三十歲的我依舊美麗無雙,在公司裏卻乏人追求。
因為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我和明訓是一對。
我和明訓無疑是親密的。我有他公寓的鑰匙,知道他冰箱裏的每一格裏擺放著什麼食品,我把我的香水、拖鞋、牙刷都留在他的洗臉台上。然而,我們並不是戀人。我們在事業上比翼齊飛;但是談到愛情,我隻能說:我不是林素顏,我沒有福氣能擁有明訓的愛。
偶爾,我會在明訓的公寓過夜,幫他處理一些報表和企劃。每當這個時候,明訓會把他的臥室讓出來,而自己則在客廳沙發上蜷縮一夜。在這樣的夜裏,我躺在素顏的目光底下,輾轉反側,無法成眠。
早晨,我會為他衝泡牛奶,挑選與襯衫相配的領帶。他會對我說“謝謝”,囑我多加件衣服,然後拎著早餐袋出門。相識十一年的我們,甚至不曾分享過一個早安吻。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想說一句俗氣的話:明訓,我要的,並不是你的感謝。然而我說不出口。我不是林素顏,在明訓麵前,我沒有太多任性的權利。
我隻需要做好我的本分。
那一日,明訓帶我去見客戶。客戶是個金發碧眼老外,來自芬蘭,一個寒冷的北歐國度。我的外語派上用場,我們三人相談甚歡。
臨分手的時候,這個叫RAIMO的異國男子向我要了電話。我知道並且希望這隻是例行公事,然而從他的藍眼睛裏,我讀到風吹草動的氣息。
與RAIMO交換名片時,明訓就站在我身旁。他麵帶微笑,輕輕撫我肩頭,道:我先去把車開過來。
托他的福,我和RAIMO足足聊了十五分鍾。我心裏恨起明訓,也許,他是在刻意為我和RAIMO製造機會。
回公司的車上,我告訴明訓:那個老外想追我。
他眼神閃了一下,然後鄭重地對我說:盈盈,你已經成熟了,知道自己要什麼。
我不再說話。我已經學會習慣失望。心裏的難受,也隻持續了零點零一秒那麼短暫。
晚上回到家,一進門就接到老媽的電話。她在聽筒那端泫然欲泣:盈盈,別忘了你已經三十歲了!
我當然知道自己已經老大不小。可是三十歲的我,並沒有要結婚的打算。我甚至連個男朋友也沒有。
老媽幾乎被我氣死:我記得大學裏有很多人追你的,現在怎麼連一個都沒有?你再拖下去,都成大齡青年了,我看你是一輩子也別想嫁出去了!
我不語。一輩子不結婚,這原是我的本意。可是聽到老媽這樣氣急敗壞,我的心卻突然悲哀起來。原來,為了一份虛無飄渺的愛情,我竟已不知不覺蹉跎了這許多歲月。明訓嗬明訓,如果你知道你已害我變成大齡青年,你是否會大發慈悲收容我的下半生?我自嘲地想著,眼淚,卻不爭氣地漫上眼眶。
那一晚,我徹夜難寐。唱機裏反複響著劉若英的歌聲:我不知道為什麼哭泣,莫非我還依然年輕。
我恍然發現,我已經不再年輕了。
第二天,如預料之中的,RAIMO開始約我。我將長發挽起,盛裝欣然赴約。我告訴自己:從這一秒鍾開始,不要再想謝明訓。
RAIMO實在是個討人喜歡的紳士,我們一起喝咖啡談天,從文藝複興時期的歐洲一直聊到現今的中國市場。我們接連喝了一個星期的咖啡,終於在一家STARBUCKS裏,他狀似不經意地向我拋出一個問題:方小姐,我想你還沒有結婚吧?
霎時間,我屏住了呼吸。我知道我即將麵臨林素顏當年的抉擇。我的腦海中閃過明訓的臉,那個大學校園裏的白衫少年,他修長的手指、幹淨的眼神和略帶磁性的嗓音。我用力地掐了一個自己的手背,疼痛使我恢複意識。於是我知道,我準備好了。
我回答RAIMO:我還沒有結婚對象。
他的眼光閃了一下,然後大歎道:那真是可惜。我兒子今年三歲,他非常可愛。來中國的日子裏,我天天給他掛電話。
嗬嗬,又自作多情了一回。原來不是每個人都像林素顏那麼好運,當她想學遊泳的時候,就會有個救生圈自動飄過來。也許是因為太鬱悶了,我竟然無法控製自己笑出聲來,讓RALMO大為詫異。
一路笑回公司。同事們見我笑得像朵花,紛紛猜測好事已近。有好事的過來探問,我一律回答:是呀,我要辭職了呢,和RAIMO一起去芬蘭。
托公司八卦人士之福,終於在臨下班的時候,明訓把我請進了他的辦公室。我走進去的時候,手裏攥著一個牛皮紙信封。
他鎖緊了眉頭,嚴肅地望我。好久好久,他長長歎出一口氣,才緩聲道:聽說你要去芬蘭?
是呀。我故作天真地歪著頭:聽說那裏的冬天很冷呢。
方盈盈,你要想清楚。這不是遊戲,不能隨時反悔。
明訓的聲音開始帶上怒意。我想他是氣我和當年的素顏做出了同樣的選擇;在他心裏,從來就沒有人能和素顏一樣。即使是背叛的方式,也不可以相似。
在這一瞬間,我的心裏略過一絲莫名的快感。我望著麵前神情肅鬱的男子,頭一次覺得自己是個贏家。我愛了他這麼這麼久,陪了他這麼這麼多年;現在我說要走,他終於慌了、害怕了。
於是,我一不做二不休,將手中的牛皮紙信封用力摔到他桌上,一字一句、清楚響亮地指著他的鼻子對他說:謝明訓,我已經忍耐得太久了,現在我告訴你,我要辭職,我不幹了!
在明訓愕然的眼光中,我摔門而去。
走廊裏傳來我放肆的大笑聲,好幾個辦公室的同事都出來探頭探腦。托謝明訓的福,我終於把自己變成一個脾氣乖戾的老處女了。
明訓
在我上大學的時候,我曾經愛過一個女子,她的名字叫做林素顏。我愛她至深,像所有的初戀一樣;她是我的血肉,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當她離開的時候,我痛不欲生。
已經有好多年沒有這樣痛過了。當年素顏走的時候曾經留下了半包香煙,在後來的日子裏,我曾經將煙頭烙上自己的手臂,用肉體上的疼痛來減緩心裏的疼痛。而現在,我發現這一招不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