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親不累(1 / 1)

那天,父親從地裏挑回一擔山芋,倒到地上,正要挑起空筐走,我跑過去一屁股坐進一隻筐裏,要他挑我到地裏。父親捏捏我的小胖臉蛋,從門口搬來兩塊土坯,放進另一隻筐裏,挑起來。於是我在顫悠悠的籮筐裏和著父親哼哼唧唧的小調兒,張開翅膀,飛了起來。

我老遠就站在筐裏揮著手,跳躍著,高叫著,向母親炫耀,我是想讓母親來和我一起分享我的快樂。不料母親卻陰下臉,罵我太不懂事、太不像話:“你爹都挑了一天了,不累?”我疑惑地看父親,父親向我撇撇嘴,斜斜眼,又笑了笑,搖搖頭——哦!他不累呢!我白了母親一眼,跑向一邊捉螞蚱去了。

回來的路上,扁擔在山芋的重壓下,發出沉悶的吱呀吱呀聲。我一會兒揮著山芋藤在父親身後“駕!駕!”地學著他犁田驅牛時的動作大叫著,一會兒又跑到父親麵前做鬼臉,使絆子。我想到母親剛才罵我的話,又求證似的問:“爹,你是不累吧?”扁擔下的父親乜了我一眼,擠出一絲笑意:“不……不累!”我一聽,一蹦老高,心裏責罵著母親不懂父親:“我爹不累呢。”

我跑去向一位小夥伴傳達我坐在籮筐裏讓爹挑著的美妙感覺,當然,我沒忘了極力向他炫耀我爹不累。小夥伴終於抵擋不住享樂的誘惑,以保證以後不再欺負我為條件,要我答應讓他也坐坐我爹的籮筐。

父親正站在水缸邊用葫蘆瓢咕嚕咕嚕地喝著井水。我坐進一隻筐裏,示意小夥伴坐進另一隻筐裏。小夥伴瑟瑟地不敢坐。我慫恿他:“不要緊,我爹不累。”父親走過來,瞪了我一眼。我噘起小嘴,乜著他:“你剛才說了,你不累的,你不累的!”父親齜了齜嘴:“嗯,不累!”就擦擦額頭的汗,挑起擔子,在紛飛的石子間(我和小夥伴在筐裏打“石子仗”),又走進了夕陽的餘暉裏。

到了地裏,母親走過來就給我兩個耳刮子,罵父親:“牛啊?累死倒也罷了!”父親擦著臉上的汗,憨憨地說:“娃子樂呢,不累!”我心裏狠狠地罵母親多管閑事:“打人的手要是被蛇咬一口就好了!”

晚上,蚊子的嘴裏像是安插了一把開礦的鋼鑽,插進肉裏就絞得人一陣痙攣。我蜷縮在父親懷裏,享受著他蒲扇揮舞下的那一塊無蚊區的安全與寧靜。但偶爾,父親許是偷懶了——蒲扇高高地舉起,到了空中卻慢慢地靜止了。蚊子就抓住這個機會,偷襲了我。迷迷糊糊的我於是在父親的懷裏拳打腳踢起來,嘴裏咕咕嚕嚕地罵著:“你不累,還不打蚊子!”這時,父親就觸電般“哦”一聲,蒲扇也跟著誇張地舞動起來。我又模模糊糊聽母親說:“累了,我來吧。”父親喃喃地說:“不累。”

如今,我也成了父親。人到中年,總是有著永遠都做不完的事,整日奔波在外,回到家常常連飯碗都懶得端,但還必須耐心、虔誠地麵對兒子無休止的各種問題和遊戲。一段時間裏,兒子喜歡上一種叫“將軍騎馬”的遊戲,一到家,就纏著我和他一起玩。多少次,我精疲力竭,腰酸背痛,但麵對兒子興致勃勃的樣子,我立時又不覺得累,低下頭,趴到地上,撐起兩手,撅著屁股。兒子拍一下我的頭,耀武揚威地跨上我的背,揮鞭打一下我的屁股,駕——駕——地馳向戰場。

一天,妻子對兒子說:“寶寶,爸爸累了,歇會兒吧。”

兒子這才像是想起了什麼,斜過頭,像將軍對良馬的愛撫,小手揪起我的一隻耳朵:“爸爸,你累了?”

我側起頭,見他滿臉的失望和沮喪,連聲說:“不……不累!”

兒子一聽,對他母親鄙夷地乜一眼,說:“哼,爸爸不累呢!”就駕的一聲,衝鋒陷陣去了。

這時我才明白:男人做了父親,就不再累了。